《龙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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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屋-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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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居们劝解起来。

  “是啊,不该折了人家走路的东西呀,人家行乞也可怜,这……唉,不该。”

  “你们俩就宽谅他吧,他认错了。”

  “认错就好。”

  主家那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这时急急忙忙地唤来了母亲从河边赶回来。这是一个年轻的主妇,秀丽,细竹腰。她走到屋门前,先是认真看了一眼刘双喜与何春秀,尔后双手扠腰,眼睛喷射着雪白的光芒:“敢?敢死到我家来?”

  话刚落,何春秀就奔了前去,拎着她的头发道:“好啊,我们拼啊,拼个绝……你这妖精婆,你能逞强?你打得我死,我打得你伤,来哪,拼个绝……”

  年轻的主妇一骨碌奋脱了何春秀,跑进屋里抓出一条红裤衩,向何春秀揪来,揪得何春秀抬不起头脸,像在暴风雨中歪着的幼苗。

  “春秀!春秀!春秀!你打不过她,别打,别打!你过来!过来!你有身上的……你有身上的……”刘双喜大叫。

  几个邻居妇女一把拉开了那主妇,把她拖到别家去了,男主人这时候也不知躲闪到哪里不见他的身影。

  在邻居们的安慰下,刘双喜与何春秀离开了这一家,出了这个村子……走过一个个村子直回爹爹坑。爹爹坑虽不怎么富有,但它善良,它对他们含着慈爱,含着叮咛……

  刘双喜回来吃了老鼠药后,神情异常。自从那天上午刚刚醒来对何春秀发了一股脾气,以后再也没发过了,不断地咳嗽,咳得他脖子都要弹出来似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冒。何春秀常替他捶腰背,直到咳嗽停止才住手。

  64

  农历二月初五是爹爹坑的传统节日,到了这天,村里的人们很忙碌,炸米板炸豆腐,宰鸡等等。山里东西少,这一天前夕,很多人集中力量进山去围猎,带归一串野兽肉来准备迎接这一天,不去围猎的人是因为口袋里能搜出几块钱来,他们会出山到乡墟上去提一把猪肉,或者在村里哪户杀了猪的人家去差,差不用钱,只记着帐。下回轮到差者家里杀猪,被差的那家照样大大方方去他家去差。但像刘双喜这种人是差不到的,说透点这种没有回差能力的人便是村里不值一提的人物,他们不是一贫如洗,便是孤老头或单身汉。

  刘双喜初四这天把何春秀留在家里,他掷着扶手架出了村,爬上山路去赴乡墟,打算乞讨一点猪肉带回家来过这个节日,何春秀的肚子也大了,应该有点补养。他一拐一掷快要行到爹爹坑外的筑路工地时,山路前面碰来了刘德凤和郭大平。他们手上提着大块鲜肉和鲜鱼,是特意回爹爹坑来过节日。

  “双喜。”

  刘德凤喊了一声。

  刘双喜木然了一会。他看到刘德凤满脸笑容,身上穿得整整洁洁,风韵犹存。他很不明白郭大平会跟她一块,当他知道郭大平回爹爹坑做了刘德凤的小男人那会,他有点气,气刘德凤。心底里其实是嫉意。刘德凤是花鸡婆!骚!郭大平不该跟着她,她刘德凤只配一头水牛。只配一头水牛……刘德凤这臭货!刘双喜记得郭大平和他老爸在村口种木耳时,郭大平是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唔,是天性的文雅,书生气很浓。可是现在刘双喜根本想不到郭大平丢开年轻的姑娘不抱,去抱这个刘德凤。真差劲!刘双喜心里想:要是我有郭大平这个蠢儿子非剥下他的皮不可,跟一个花鸡婆划得来?郭大平你妈的,你奶的,我揍你这小子!你为什么要跟刘德凤去睡觉?见鬼去吧!不是人!世上还有什么更糟的啦?跟牛婆搞还更糟……不……不啊。刘双喜心底扯到“跟牛婆搞”这话时,感到一条牛尾巴向他脸上扫过来,揪得他的脸火辣辣疼,还有一股牛便的臊味袭进他的鼻孔……他于是不再在心里评论刘德凤和郭大平的事了。这是别人的事,与我不相干,我不该抱怨。刘双喜暗骂自己好管闲事,从此把他们的事丢到脑后。

  他现在碰上了刘德凤和郭大平,他觉得自己丢人,难以忍受的自卑感如锥子那般挖着他的心。刘德凤远远呼喊他一声,他没意料到的,因为刘德凤以前撞头都不对他哼一声,而眼下……他赶忙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根本一点也不想笑的时刻做出一副狸狸的笑脸。这瞬间刘德凤那笑脸尤其使他难受,说实在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她这笑脸是对他挑剔、宰割的笑脸,他感到了一种被欺负的受辱感。

  “双喜,你去做什么?”刘德凤又问。

  “出去。”

  “出去?你老婆呢?”

  “在家。”

  郭大平拍拍刘双喜的肩膀:“明天是节日,自己走开,把老婆留在家里,你刘双喜过得意去?”郭大平以为刘双喜要单独出爹爹坑去乞讨。

  刘双喜尴尬地道:“我就回来的。”

  “出去买东西?”

  刘德凤睁着眼睛欠欠地盯着刘双喜那残去的腿。

  刘双喜点着头吱唔了两下,在刘德凤和郭大平的目光中垂下头。他很怕与刘德凤的眼光相碰,刘德凤的眼光里似乎有一把穿心的剑飞过来。

  “买什么?”

  刘德凤紧接地对刘双喜问道。她那神情就跟审问被抓住了的贼一般。她手里提着的几块鲜肉在密密的林荫里散发出带腥的香味。

  “我也想去墟上买猪肉过节。”

  “有钱?”

  “有,有……啊。”

  “别去了,我们送一份给你,看,我们刚托人买回的,这猪肉真可人,大平,你手上的鱼也给两条他们,我们有一条就行。

  刘双喜慌了手脚,摆动着身子忙说:“不要,不要,别送,别送……我自己到墟上买……”买和乞讨是两回事情,刘双喜却说去买。别人不知道,这当儿他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的,他乞讨回来的一点钱早都花光了。

  刘德凤怜悯他。

  她扶着他返回身子绕着山路进了爹爹坑……

  晚上,刘德凤和郭大平在家里做了满满几碗好菜,两人坐在一块吃了一会,刘德凤忽然对郭大平道:“忘记了一件事情。”郭大平等她把事情说完,才明白她想请刘双喜和他老婆一块来他们家吃一餐。郭大平听了表示不同意。

  “为什么嘛?”刘德凤质问道。

  “他们脏。”

  “要是我们到这步怎的?”

  “我们不会到这步。”

  “你讨厌他们?”

  “不是这意思,你可以多给一点东西他们,我绝对没意见。”

  刘德凤笑笑。

  “大平,你要晓得我也有过这种日子。”

  “乞讨。”

  “不是。”

  这时刻在刘德凤的心里沉浸着混乱的模糊一片的生活历程,如盐巴那般煎熬着她,堵在她的胸口。又如一块肿瘤,她多想把它们都撕成碎片,让它们消失殆尽。

  “讲给我听听。”郭大平道。

  “不好讲的。”

  “什么不好讲的?”

  “嗯,就是不好讲嘛,别问了。”

  刘德凤笑着笑着滚出一串凝重的眼泪……

  郭大平茫然地望着她。

  “大平,你是我的心肝。”

  良久,刘德凤的心境又豁然开朗了,眺望着门外夜色茫茫的远景。

  黑暗中那宁静的山谷在发出声音。

  “你不晓得你怎的会在这里跟着我?”

  “为什么?”

  “这也不好讲的。”刘德凤想起了去年塞在郭大平衣角里的红头绳。“我快死的时候讲给你听,它多灵验啊。”

  “灵验?什么灵验?”

  刘德凤又眯眯的一笑,抿住口不说了。

  郭大平仿佛领悟了一般地也含着微笑,那双眼睛甜润润的端详着火光中她红纸样的脸颊……

  65

  初春的夜晚深厚亢长。这一个晚上,下着毛毛细雨,风糁糁的,挟着春的寒意。

  半夜过后,爹爹坑村子里的狗吠声随着人们的梦咕咕哝哝的平静下来,它们睁大眼睛谤听着从树林里传过来的声音,静静地思索着那边潜在的秘密。

  三更时分刘椿古渐渐地一觉醒来,糊糊涂涂听到床板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不知多久后又听到一声低低的沙哑的叫喊,唤醒了他迷朦的神志,他发觉到身边的谢桂贞在心跳气喘的撕着被子,双脚乱抖。

  “桂贞,怎的啦?”

  “桂贞,你不舒服?”

  谢桂贞没有答语。

  隔着薄薄的衬衫刘椿古感到她的胳膊在抽搐,像是一只被套住的野兔在抗争哀鸣,但是不能使人听懂它的声音。

  他这时意料到了事情的不妙似的,迅速亮灯爬起来。他看了谢桂贞一眼后顷刻浑身冒汗,吓得脸青鼻跳。谢桂贞两眼发直瞅着他,可他却弄不清她往哪里瞅着,她好像是瞅着远远的地方,或者是瞅着楼板。

  “桂贞,桂贞,桂贞!呜……”刘椿古一声呛哭呼叫起来。“你怎啦?桂贞?爸啊,妈啊,快来啊,桂贞有事啦!桂贞,桂贞,我是椿古呀!你醒醒,醒醒,桂贞!桂贞,我是椿古,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椿古!”

  刘椿古爸妈从隔壁房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奔进儿媳的房里,见到刘椿古抱起的谢桂贞,大惊失措。刘椿古忽地大嚷:“拿针来!快拿针来!”

  “对,对,拿针!”刘椿古老爸应声道。

  老母亲跑回他们房里很快找来一枚缝衣针递给刘椿古,刘椿古接过针往谢桂贞额上要下手刺,可是那手颤抖得厉害,使不准确。他老爸夺了过来,细心地对着谢桂贞额头几个部位轻轻刺了几下。

  不一会谢桂贞的眼珠转了转,嘴里吐出一块凝固了的血团,那血团呈黑色。天亮以后谢桂贞的精神清晰些了,但一夜之间她就如蜡烛燃烧已尽,消瘦得不成样子,虚弱极了。她的脸枯萎得落叶那样显得灰暗、疲倦。刘椿古守在她的身边,忧虑不安,轻抚着她的肩膀。他时而低下头去擦一把眼泪,一会儿眼眶却又潮湿了。

  谢桂贞感到四肢沉沉的,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稍稍移动一下就感到肺腑深处存在一个巨大的空白,在僵硬,在腐烂,无痛感。她曾经忍受着几多苦楚却又没对刘椿古说出来。此时此刻,她想,如果他容许她如意,能让她自由,那该多好,可是他永远把她禁锢在自己的空虚之中。……也许可能有一天,我能走出这爹爹坑,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空蔚蓝,一望无际,浩如烟海……那是一个多么广阔的世界!

  “桂贞,好了一点吗?”

  “嗯。”

  “昨晚上你感到怎么啦?”

  “没什么。”

  “桂贞,你别耍孩子气了,你不知道昨晚上你真吓人,你吐了血,看来你有病了。”

  谢桂贞感到自己在流泪,但是她的眼眶依然是干干的。谢桂贞啊,你把箩筐……装得太重了。

  她躺着不动一下,宛如一尊石柱。

  刘椿古注视着她,目光深沉。

  “桂贞,你在家乡躺两天,大后天我请人抬你到乡里医院去看看,或到县里去,你喜欢到县城去吗?县城的变化可大啦,扩建了几条大街,这回去一次吧,差不多你把县城都忘掉了。桂贞,你不是讲过你在县城念过高中吗?是在哪一年的时候?”

  骤然间,若有一线高高的厚墙倾倒下来,砸中了谢桂贞的脖子,使她喉咙里涌出一片一片鲜鲜的血浆……被子酱湿了。谢桂贞眼帘半合,露出眼白,呼吸停止了。

  “桂贞?桂贞?”刘椿古倏地立起来。“桂贞?……桂贞?桂贞!桂贞!桂……”

  刘椿古雕塑那般突兀地哑然失声。

  死寂。

  门外传进嗒嗒嘀嘀的屋檐上掉落下来的雨声。

  刘椿古妈端着熬好的热腾腾的药汤踏进来,一见床上的情景,惊骇得把手中的药汤泻在怀里,药汤流了一身。呆了片刻,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叫来刘椿古老爸返进屋来。

  刘椿古老爸望着床上的谢桂贞老泪纵横,一边道:“椿古,我不是说过,你没有福气摘这朵花,这花开不到我们家里!看看,她死得多苦,你也苦!”

  刘椿古山洪爆发一般哭出来了,震颤着房子。他哭着然后躺在地上打起滚子来。

  这个上午,刘椿古宛若绝命的哭声把爹爹坑全村的人都撼动了,一个个抬着头朝他家伸脖子张望,他们仿佛在等待谢桂贞再次走出屋门来,他们不相信她已经死去。一个年纪轻轻的媳妇怎的一下子就告别了这世道?她是多么文静的一个秀秀丽丽的媳妇。

  她走路的脚步是悠柔悠柔的,好比怕踩死地上的蚂蚁。她手脚白净,很嫩很嫩,白菜梗子一样。她怕晒太阳,还怕捋裤腿,担心男人看她膝盖以上的肉。她洗衣服时不起劲,慢吞吞的,眼睛不看衣服,看着远远的山远远的树。那天她在山上碰着一条辣毛虫,把脚上的鞋都吓丢了,脚都划破了。听讲她还搞不清稻禾与卑草,下田拾卑草把稻禾拨到岸上。她那排牙齿生得真齐呀,怎能生得这么齐,没见过。她跟刘椿古结婚几年了,到头来还不见肚子,这是怎的回事啊,她是不会生孩子的媳妇吗?那一次去她家聊,她这懒婆正看着小说,看着看着没事地哭起来,问她哭什么,她讲是书上写的事情让她伤了心。有这样的事情?唉,这懒婆。有人传,她老公帮她洗脚。她说话时喉咙里就断了声,太细,太软。刘椿古这家伙有这么个老婆,太美了!卖掉烂屋壳没饭吃跟她睡一觉也值得。刘椿古走过好运行歪运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谢桂贞真的见鬼去了?刘椿古那老婆有体款,细声细气的,少有这样温顺的美人。她那脾气多好,多好。刘椿古没缘份配她,可她又是贵人命贱人身。她这人野,就是野。爹爹坑穷,容不得这么个妇人。她死啦?真的死啦?怎么死的?啊?吐血?吐血?吐什么血?

  谢桂贞死去的当天中午,刘天金喊了几个人组成个埋葬队,把谢桂贞抬上了山岗。刘椿古家没给她放鞭炮,只砰烂了一只碗,唯有山林的涛声兴致勃勃地伴随着抬她的队伍。她需要宁静,她会由此感到欣喜。她不满意那出葬送行的唢呐,尖声刺耳。她终于离开了这爹爹坑,她走了,走向了宽阔的地方。那地方多可爱,她渴盼了那么长的时间,今天盼到了。她很激动,那压抑的心窝像温暖的清风吹拂下的原野。

  那只对着台阶砰烂的是一只碗?

  那只对着台阶砰烂的是一只碗?

  那只碗是不是珍贵的?

  送给我做礼物的? 

  那只碗,好端端的,刘椿古在她出门向他告别的时刻砰烂,狠狠地一砰,把手举得高高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伤心?是愤恨?我的刘椿古啊,心肝椿古,我对不起你,白白在你家吃了这么多年饭,现在没给你留一样东西就走。你多想让我给你生一个儿子,可我不想生……,让我走,椿古,让我走。

  抬着谢桂贞的队伍默默地走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
66

  村里的孩子们爬到高高的土坡上望着埋葬谢桂贞的队伍,打着哄:“嗬!嗬!嗬!嗬!嗬!”他们在无忧无虑地跳跃,犹如一群小兔子。

  山上,鸟儿看见谢桂贞的到来,哑言,闭紧嘴唇,屏住呼吸。

  傍晚,谢桂贞埋进了爹爹坑深深的山垇里。

  刘椿古垂着头回到家里时,他爸妈坐在堂屋里闷着,菩萨样不动。

  “爸,妈。”

  “嗯。”

  “我要去捶死刘福祥。”

  “什么?你讲什么?”

  “桂贞是他害死的,不筑路就不会有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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