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龙屋- 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离开了他唯一的儿子……北京佬嘴巴张开,舌头尖刀般长长伸出来,死不瞑目。

  刘德凤用《毛主席语录》那本老旧书上的红封皮结束了北京佬的一生。刘德凤那天心事忡忡的在家门口等着郭大平回来,她没勇气去和郭大平一起到乡医院伺候他那老爸。刘德凤真的没勇气去……直等到那天,刘德凤看见郭大平筋疲力尽的背着他老爸的骨灰盒,跄跄踉踉地走进村口来。刘德凤惧怕极了,躲闪恶魔似地跑开了,跑到一个地方隐藏起来。她心惊肉跳地望着郭大平走回家,看见他抓了一把锄头,转身又爬上了屋背高高的坡岽,在那高高的坡岽上放下骨灰盒,挖了壕,把骨灰盒放进壕里。

  刘德凤在远远的隐藏着的地方看着郭在平理了骨灰盒。刘德凤吓得浑身抽搐着,她回到家时;郭大平沉着脸孔不吭声;她看见他那双血红的眼睛喷射着火花。

  郭大平飞起一脚踢在刘德凤屁股上。她顷即嘤嘤呜咽起来,跟一只被套住的野兔般发出微弱的哀鸣……

  77

  郭大平带领着的筑路队像一只猛虎,他们浑身是劲。在这炎热的夏天里,他们顶着烈火般的毒日,把衫剥了,裤子脱了,只剩着短裤,肉体晒得像乌龟背一个样子,脱皮、生疤。有好多人一身生了几个鸡蛋大的疤,起初红红的,白天晒着不觉得,晚上睡觉时听得见他们忍着剧疼的煎熬,整夜咬牙切齿,辗转不已,把铺板弄得丝丝响。几天他们便涂上一层药胶贴在疤上,化了脓血后挤出来,大滴大滴掉在地上,蚂蚁、臭虫闻着腥味飞快地扑上来。

  前不久,矮仔在伐木时被巨大的树筒砸断了双手。在深深的夜里他总是背着大伙在抽泣,那声音低低的嘶哑凄凉,宛如一只失去了伴侣的鸟在啼鸣,半夜里让人们身上起毛毛。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起来去安慰他,其实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对他安慰。

  听着矮仔的哭声,大家心里如针刺着,悄悄将脑袋钻入被窝。刘福祥那一天见着矮仔的残手,怜悯地掉下泪来,决定收他做弟弟,叫他以后留在爹爹坑由村委会扶养他一辈子。刘福祥把他送到乡医院住了两个月,因为没专人去侍候他,又把他带回工地上住下,为的是更方便在生活上照顾他。可是,每当在深夜里人们睡下之后,他便会哭起来,将那失去了手碗的臂子咬烂。

  工人们无奈地常责斥他:“再这样大家都不会理你了。”

  “不理我我更好受,你们这样对我操心的,叫我更感到窝囊难过……我的手不砸了多神气,可眼下我就成了乞丐那样……”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地哽住了喉咙。

  矮仔的家居住在邻县一个小镇上,那是一个比较繁荣的小镇,交通方便,处于赣、粤、闽三省毗边地带。他读高中时早早地跟一个同班女同学打野眼,含情脉脉送秋波,整天互相传纸条讲悄悄话。接着两人都没考上大学,那女同学在镇上一家商店找了一份工作。矮仔没办法,只好跑东跑西寻活干。矮仔那女友叫枝子,生得秀秀丽丽的迷人。矮仔来爹爹坑筑路前的那一夜,去枝子家坐到很晚,枝子爸妈在县城工作,留下奶奶和她两人在家。奶奶年老,这时进房睡了,矮仔突头突脑把嘴贴近枝子身边,嘀咕了一句。枝子对他噘噘嘴巴,睫毛眨了又眨,瞪着他说:“你呀,为啥这样急火,叫我怀了孕怎么办?羞死人的。”

  “怕什么?一次就能怀着?”

  “就怕万一哪……”

  “怀了孕就结婚。”

  矮仔是提出要跟枝子睡觉。他担心他去了爹爹坑筑路,一年半载不回,枝子若夜长梦多与别的男人背地里私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他当然相信枝子不是那种姑娘,枝子喜欢他,不会喜欢别的男人,然而叫他忧虑的是就怕出意外。俗话道女人的心是水变的,枝子真正是个可信的女子么?自己走后她绝不会跟别的男人好吗?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打不得包票啊。去吧,破了她的……让她生米煮个熟饭,怀了孕跟她结婚了事,否则不安心。周围多得是那叫人发毛的尴尬局面,本来亲热得手挽手,转眼之间,男男女女翻了脸各走东西。矮仔但愿自己的事不落于那般地步,他要与枝子顺顺利利地结合在一起白头到老……

  枝子说:“这种事情不通过爸妈不好,他们不说,也会不满意的。”

  “我们满意就行。”

  “能蛮干吗?”

  “你爸妈不喜欢我做女婿又如何?”

  “那我们就硬着了。这事儿暂时别干,好吗?”

  矮仔瞅了枝子一眼,腮角气鼓鼓的表示不高兴要走。枝子拉住他,叫他别生气。矮仔板着脸孔硬要她答应做那回事,要不从此分了,丢了以前的情份。

  枝子眼眶一红,扭扭咒咒的勉强答应下来,吴忠诚七缠八缠,两人倒下床上便抱成了一团团……枝子吓得颤颤抖抖,拼命低声说要轻一些……千万别在她那里面放水,放了水就糟了,会怀着的……可是矮仔哪里肯听她的倾求,刚刚进去就如扣了板机打了一枪,自己都控制不住,像一头烈马在奔驰。事后,枝子知道矮仔在她里面放了水,哭了一夜,拧他的耳朵。矮仔置之不理,像猪一样打呼噜睡了,气得枝子哭得更伤心。

  矮仔离开家乡,来爹爹坑筑路打工挣钱。半个月后,矮仔收到枝子发来的手机短信,甜蜜地笑了,枝子果然怀上了孕。她要他回来抓紧办理结婚手续,她准备好了一切嫁妆。矮仔于是赶回家乡跟枝子匆匆忙忙办完了喜事,没跟枝子度完蜜月就继续来了爹爹坑工地。他默默计算着枝子的孕期,将近分娩期间,他打算再赶回去照料她。想不到那一天工地上锯倒了一株大树,大家都是用钢钎撅、掯、搬,矮仔却用手去推,力图将它推下山窝去,结果不留心砸住了他的手。人们赶来齐力抬起那大树筒时,都睁圆了眼,矮仔的手碗没有了,十根手指全被砸断在地下。郭大平立即开车把矮仔运到县城医院,给他止了流血,处理好残了的手。矮仔嚎嚎大哭,呲着牙齿,咬得叽叽响。

  矮仔心想:人断了手碗就等于鸟儿失去了翅膀。

  他失望了,说话的声音低了,那先前爽朗的笑声就成干干的哑笑,眼睛里多了一片阴云。他想起痴于他的枝子,胸窝里仿佛在流淌着一股冰凉的血,最后在那里凝固。他的五脏六腑在绞痛。

  矮仔这时后悔自己不该那般使枝子怀上孕,害她一生。即使不死,这样活着对枝子有什么用,两手残了,还能做些什么?白白地坐着让枝子喂养?唉,都怨自己太自私了,为什么要这么早让枝子做了少妇?若没跟她做那事,若没跟她结婚,那该多好。枝子已经在盼着自己回来,她那大肚子挺得一定很高很高了,一定走路吃力了。

  矮仔有一夜梦见了一只蝌蚪,蝌蚪的肚子破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光赤赤红润润的婴孩,快步向矮仔扑上来,声声地叫:“爸爸!爸爸!”矮仔抱起美丽的婴孩,着急地问:“谁是你的妈妈呀?”婴孩子指指那蝌蚪,蝌蚪一会儿变成枝子,枝子更加显得丰满了,容光焕发。

  从此矮仔白天一个人总在呆愣,夜阑人静时就哭鼻子。

  刘福祥主动跟矮仔睡在同一只营棚里,因为矮仔的残伤未愈,晚上屙尿拉屎不会解裤子。有回刘福祥帮他解裤扣子屙尿,把他那东西掏出来任他去屙,结果屙湿了裤子,原因是没法把那东西抬起来。刘福祥替他去抬,他怕羞,站了半天屙不出一滴来,结果只好让刘福祥走开,屙湿裤子也无奈。

  终于待到了一天下午,工地上的伙伴替矮仔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枝子当日生了一个儿子,要他回家。伙伴们都着急得流汗,因为矮仔出事后一直瞒着家里,要大家保密,难免对枝子及家人造成恐慌,尤其是枝子,正要分娩的时刻是需要安静气氛的。于是伙伴们都不敢把事情漏出去。打算枝子生出孩子后再说。

  矮仔听到枝子生了儿子,激动得嚎嚎大哭一顿,用手臂捶胸捶足,残伤的手又冒出了鲜血。他还垂下脑盖往营棚壁上碰,额头碰起了青黑的肿包。这一天他心情异常,刘福祥叫了几个小伙,将矮仔手脚捆住,不让他碰撞,绑在营棚里叫刘青青守着他。刘青青这时很同情矮仔,给矮仔点火抽烟后,无意将一只打火机留在矮仔脚边。

  “去喊工头,我有个事情。”

  矮仔这时趁机对刘青青说道。

  刘青青问:“你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讲,工头回来我告诉他。”

  “不行,这要求就得现在对工头讲,去吧,别拖了。”

  刘青青奉命便去,走出了营棚。

  住宿的营地离工地渐渐远了,路越筑越离得远些,本来要随工地撤过去的,曾经这样撤过几次。这时还不算离工地太远,只隔着一里路,所以没撤。

  刘青青走了,矮仔趾起脚把打火机挟在脚指间弄了弄,头几次都失败了,不老练,也挟不稳,打不着火。后来接着试了上十次,熟练了动作,被他打着了火,点到裤子上燃烧起来……把火点上裤子的刹那间,矮仔口里不自觉地喊了一声:“枝子,枝子,下辈子我还是一条好汉!”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眶流下来。脚下的烈火蓦地从裤子下面飞向大腿间、胸脯上、头顶里,矮仔撕心地叫着挣着,可是身上的衣服烧着后,那火舌喷向了靠近的棚顶和蚊帐,顿时升起熊熊大火。他在火海里叫着叫着,舌头干了,哑了,硬了。工地用的大多是铁线,很少麻绳,矮仔手上脚上绑的便是铁线,因此他背后的棚柱烧着了,铁线仍紧紧地绑在那里……

  刘青青刚刚来到工地上叫住工头,说了矮仔的要求,转头看看那营地,大惊失色。营地上那只绑着矮仔的营棚冒起了高高的火烟。与此同时,几个工人也发现了,大呼起来。人们猛地往营地奔去,大家跑到营地时火苗弱下来了,矮仔住的那间营棚烧成了一堆灰土,仍未烧完的余烬里闪着蓝色的火花。矮仔烧焦了,黑黑的,拖出时散发出一股气息,好似闻着了一盘烧鸡的味道。这时周围的人没一个不掉泪的,有的人不敢看矮仔那可怕的焦尸,转过身去。也有些闻着这股烧鸡味道的人,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腻得他们翻肠倒胃。

  刘福祥、郭大平、工头等几个人用水洗去矮仔焦尸上的黑灰,屁股里的肉有些尚未烧熟的地方,流出红血来。肚子烧穿了,肠子等器官已烧得腊干。最后焦尸用一块床单裹着。

  刘青青坐在那堆灰烬旁边泪水涟涟,大概是懊悔自己没把矮仔守住。当大伙都提出火是怎么升起的问题时,刘青青摸摸口袋,打火机没了,才觉察到自己犯下了一桩永远的错失。假如不是她丢了打火机在矮仔面前,火是烧不起来的,矮仔是死不了的。可是这场大火究竟让矮仔怎么燃起来的呢?刘青青一辈子也想不透。人们有几种原始的猜疑,说是昨天晚上三更时有人听见鬼叫,从营地旁边叫到远远的地方去了,那声音像野猫的声音,听着令人发怵。也有人说昨天傍晚时分从营地旁的树林里射出一道蓝色光辉,若两根扁担长,形如称管,飘向了另一个地方落了。按这一带迷信的说法那光辉是人的灵魂,往往在某个人死之前从他身边飞走,本人不能知觉。如果谁看见这种光辉,知道那是谁的灵魂,赶快拍掌高呼那人的名字,那光辉即使飞走也不要紧,它还会从地下悄悄钻回来,回到那人的身上。如果叫错了名字,那光辉其实不是那人的灵魂,便不起效,日后照常地要死人。这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神话。有了这两种传言,于是便有人说是鬼把刘青青支开,点火烧死了矮仔,矮仔的死是他出生那天就接受了天意。

  这天夜里,工头召集伙伴们讨论决定,带上抚恤金,去矮仔家慰问。矮仔的尸体暂时冷冻起来,待后处理。

  78

  刘青青这段日子感到异样困惑,眼帘前不断地浮起那夜刘福祥往她麻木的身躯一味倾泄的情景,并由此回想起过去与白雪林的那些作为来,她犹如听见刘福祥的呻吟在她耳旁嗡嗡地响。然而她也感到茫然,她始终不理解刘福祥对她亢奋异常的那一夜……那一夜,仿佛是他生命最后的一夜,仿佛有人刺裂他的内脏那般使他翻腾着,接踵而来朝她灌注潮水样的烫滚烫滚的东西……这样整整一夜,他用平生之力沉溺在她的旋涡里。她也因此快要死亡似地用无情的手指撕着他的脊背……

  那是一个不可言状的夜。

  那是一个深长透彻的夜。

  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夜。

  那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夜。

  迷惘在她的思维上布满一重重黑雾,透过黑雾,她感到一切都是遥远的、散乱的,朦胧不清的。

  刘青青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刘福祥那时刻的模样……她痛苦不安,浑身冒汗,仿佛有一个幽灵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怎能忘记那个夜晚?

  刘青青精神恍惚之间,白雪林身上的部分器官像燕子那样飞翔,展现在她的视觉周围,一倏一倏地闪过。她为自己犯下的过失感到震惊。刘福祥和白雪林的形象不断地在她脑袋里重叠交错。白雪林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一天,她的眼睛不去盯白雪林该多好。那时刻她那双眼睛似乎在乞求白雪林。是她迷惑着白雪林,把他搂进怀里……不惜背叛自己的男人满足了她的需要。

  刘福祥为什么一时又变得这个样子了呢?

  他该死。

  他该死。

  翌日,刘青青出走了。她用手机给刘福祥发了一个短信:“福祥,我近来很烦闷,有一种孤独感常常在夜间攫住我的心灵。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我们的情感。我现在想去外面走一走,当你收到我的短信时,我已经离开了爹爹坑,你不用寻找我。也许,我还会回爹爹坑,回到你的身边。”

  79

  夜霭在上升,顺着山谷飘荡缭绕。

  无边无际的树林在厌倦的月光下闪耀着光泽,远处的天空像一条河流在无声流淌,浑浑一片。树木的叶子恬静地呼吸,散发出一缕缕的香味。树壳时而脱落掉在地上的响动仿佛是被窝里小孩吸乳的声音。

  郭大平这天晚上正和那群工人在一个营棚里挤着打牌时,刘福祥从山外的乡政府匆匆赶来了,把他叫出营棚低声地说:“陈书记要调走了。”

  “调到哪里去了?”

  “调县委政策研究办公室。”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郭大平掀起眉头。

  “就是今天下午。陈书记告诉我,新任的乡党委书记是我们爹爹坑的驻村干部白雪林,他原是乡团委书记。”

  刘福祥眼睛里流露出不祥之兆。他的样子很是不安,显出忧虑的神色。

  “大平,过几天你出一下乡里,我们一块去见见白雪林。我们要取得他的支持,特别是筑路这事,如果他像陈书记那样重视,我们就好办了。你看怎的?”

  郭大平舒开双眉:“白雪林前些日子不是和我们一块在这里参加了筑路吗?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呀。”

  “是很不错,他的文章写得很好。”

  过了三天郭大平提着刘德凤在深深的峡谷里捉回来的六、七个石蛙,与刘福祥一块去见了白雪林。

  “大平,希望你今后多为爹爹坑出谋献力。爹爹坑很需要像你这种敢干的人。比如福祥,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很敬佩。”

  白雪林夸奖着刘福祥和郭大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