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宝哪里甘心失败,一手摸到身边的青砖狠狠地向那小伙脑门砸去,砖块顿时砸了两截,染满了血。那小伙像篱笆架上的南瓜滚落了下来,嚎嚎大叫,抓起门边放着的柴刀砍回刘二宝脑顶上,嚓地一声,喷出一串血花来,射了那小伙满脸。刘二宝当即倒着一动不动,只是在呼呼喘息,如未宰死的猪躺在那里。
那小伙虽被砸得眼冒金星,还能站得起来,趔趔趄趄地往回走,头沉沉的。
村里人得知刘二宝已经爬不起来,纷纷赶来,有人替他止住了流血,几个男子扛腿的扛腿,抬腰的抬腰,把刘二宝连夜扛到乡里一家医院抢救,医生说若迟一分钟,刘二宝就没命。大家吓得直流汗。
16
刘二宝在医院住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欠下一身债。刘二宝的老爸是个木头木脑的人,很少吭声,不会理家,自然管教不了刘二宝。他母亲却 是个疯疯颠颠。整天大喊大叫的女人,干活是很有力气,但作为一个女人,力量也有限。刘二宝的家因此就如一个乱糟糟的鸟巢,日子不太好过。这回刘二宝因打架负伤花了大笔的钱,让他母亲咒骂不绝。
可是过了不久,刘二宝又做了一件蠢事,他隐隐约约听说过村后山坡上那一座祖坟里埋有一缸金银,于是挖了刘氏的祖坟。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没有星星,黑得好像天上遮盖了一张墨布,又是寒风刺骨,村里人都钻在房里像老鼠似的,万籁俱寂,一时仿佛没有人烟的荒漠。刘二宝抓着锄头铲子摸到祖坟边时,猫头鹰的怪叫使他毛骨悚然,冷得又难受,心想万一被人抓着,村里的本姓子叔会揍死他的,也有些畏缩。可是欠下的债何时才能还给人家呢?这样想下去,他又来劲了,就像酒徒醉了更想多喝,一股贪婪促使他举起锄头。挖了一夜,没料到坟里并没有什么金银,除了两个骨头钵之外,全是石头。刘二宝垂头丧气正想离开,却遭到了一阵拳打脚踢,叫人抓住了。原来他挖坟时碰到石头弄出了声音。
第二天刘二宝绑在刘氏宗祠的厅堂柱上示众,大家愤怒地对他吐口水,用棍棒狠狠的敲。还有人掏尿水泼得他一身温漉漉的,臭味闷得他呕吐了满地。泼辣的女人拿出剪刀剪他的头发,使得他像一只刺猬。绑了三天三夜,刘二宝饥饿得人事不省,脸孔苍白,但是谁都不给他送饭吃。他母亲见到这情景,实在不过意,悲恸万分,没有长辈的许可,又不敢给他饭吃,担心别人说她自私。于是,她就坐在刘二宝身边哭,哭得很凄凉,眼珠肿得像樱桃,嗓子哑得宛如旋转着的破风车。
长辈看在她的脸上,就叫她端东西给刘二宝吃。每天送一次,不准送多,限量。
刘二宝就这样绑了三个月,因为坐在地上,屎尿屙在一起,屁股上生了大片的烂疮,看得见针眼般大的咀虫。
这时还有人提出割去刘二宝的耳朵,作为对他的惩罚。另有一种说法割了他腿间那东西,叫他不能传种接代。
刘二宝母亲听了大惊失色,当夜从祠堂后面的窗口爬进去,放了刘二宝,催他出逃远乡。刘二宝因为伤重走不动,就被他母亲装入柴房里的一副棺材里,夜半才钻出来吃点东西。村里人都以为他自己挣脱了,就没再追。刘二宝在那棺材里睡了半个月之后才静静地离开村子,开始流浪生涯。他游遍半个中国之后在一个地方落了户,那年才十九岁。他后来应征参军,在部队一直到现在。他在部队里先当炊事员,后做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
17
刘二宝在部队当上副师长那年,经爹爹坑的老父老母写来了一封信,村里人才知道了刘二宝的下落,几十年被爹爹坑遗忘了的刘二宝换了另一副面相又出现在他们心目中了。村里人很是纳闷,联想起刘二宝在家乡的所作所为,真不理解。这时偏偏也有人势利得很,不停地说起刘二宝的好话来。老蟹变蛤蟆,蛤蟆变麒麟,真有点非把刘二宝捧上天不可的局面。一个年长的老者建议刘氏人家以刘二宝为骄傲,要派出代表去拜访一下远在异地的游子,向刘二宝表示问候,并争取他百忙中回家乡来荣宗耀祖。于是叫了村里一个肚里稍有文墨的刘二宝的亲姪子刘天金替他们起草了一封信。刘二宝收到那封乡亲联名的来信,心里自然得意,那一种自豪感无法言传。静中盘桓之后,回想到年少时的那一段经历,所受的遭遇,他难于忍受这耻辱,又气愤地将那封信撕得粉碎,手中拿着的茶杯往地板重重一摔,摔得爆响一般。
爹爹坑那些渴盼着音讯的刘氏人家,等了久日仍未见刘二宝的半字手迹,倒是看见刘二宝的老父老母眼泪哗啦地收到儿子的一张汇款单和一张包裹单。
一晃就过去了两年。
就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刘二宝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站在爹爹坑村口,他无限感慨地望着久别的故土,大滴大滴的泪珠打湿了他的脸膛。十六岁逃难出走,五十二岁衣锦返乡。想不到有今天啊,我刘二宝是脱胎换骨走了阳间大道。
随着刘二宝回来的有部队来的几位军人。当地县委、县政府、县武装部、县民政局也派来了人前来陪同。
踏进家门,刘二宝抱住老父老母嘶哑地哭不出声来,跪下地上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老母望着面前的儿子,嘴巴颤颤抖抖的合不上,又说不出话来。她的两手伸向儿子脸上来回地抚摸,仔细地端祥。她觉得这儿子不像她过去身边时的儿子,模样完全不符合她臆想的那样。难道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吆?不,不能这么地想,别人家的儿子会寻上来认自己做娘吆?天啊,你有眼啊。你保佑着我们的儿子活着回来,顺顺利利……
这时候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围挤在院里院外,用劲地伸长脖子往屋里瞪眼,看着刘二宝在品头论足。
“你没见吆?他的鼻子就是天生的哩,又高大又圆滚滚的,我碰了这么多人就没见过像他这样的鼻子。这可是官鼻子哩!”
“可惜他那眼珠子太小了,老鼠眼还比他的大,对了,跟田里的泥鳅似的。”
“哎呀,你懂个嘛?眼小心可大,要不他怎能做这么大的官?以后我们爹爹坑可得靠他扶啦!这里出去的人哪能忘掉父老兄弟们?没这样的蠢蛋。”
“听说他现在是什么军长的了,叫他派一队兵来这里帮咱们种田好了!”
“扯你妈妈的!谁要他的兵?兵会种田?会吃饭!听着,我们要的是钱!粮!一个堂堂的大官,这一点还弄不到吆?笑话,电影上不是看过吆?他们打仗时都用大包大包的米搬来挡炮弹,有的是粮。”
“我不相信大米拿去挡炮弹,那不是浪费了吗?”
“电影上的会有假?”
这一夜爹爹坑无法安静,村里所有在小时候认得刘二宝的人,都陆陆续续地一个一个与刘二宝见了面。其实,刘姓长辈们事先召集一起商量,讨论了如何如何跟刘二宝见面的事宜。因为他们在刘二宝挖祖坟的事件后都出手揍了刘二宝,所以现在担心刘二宝是否仍然在意,所以去刘二宝面前时就该提心防着点,难免出现尴尬,收不了场。
18
爹爹坑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刘思明是刘二宝孩提时的要好伙伴,那时他经常跟着刘二宝上山掏鸟蛋、捉蛇、抓石拐、行赌,一味跟着他的屁股转,亲密得像一对兄弟。刘二宝那回挖祖坟曾经约过他,他未做就吓得个半死,刘二宝咬咬牙就背着他干了。出事后,刘思明见着刘二宝落得那般下场,庆幸自己没跟着去干。若是跟着去干了,随刘二宝一起逃出外面混到现在又是怎的模样呢?也能捞个官吆?刘思明很是羡慕刘二宝因祸得福的运气,后悔自己当初胆小如鼠。
刘二宝听到刘思明来了,立即起身迎出门来,紧紧捏住刘思明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脑袋,凝视着刘思明的面孔,说:“老弟呀,我们一别就是半辈子,我可想你喽,哈哈,咱们一块时,你我还是一个骚鸡卵子,咯咯咯咯的,看,都老了,胡须抓抓的啦!唉,真叫人……老弟呀!三十多年好短啊,睁睁眼皮就过来啦,你说是吧!几个孩子啦?都做公公了吧?老弟,我们过去的日子不会返回来啦……”
刘二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出来,可是语无伦次,总在重复说过了的话,像秋天的雨稀稀拉拉。刘思明听着话点着头,他觉得面前的刘二宝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刘二宝换了一个人,童年时的记忆历历在目,但又立刻消失殆尽。
当年的刘二宝在哪里啊。
刘思明困惑了。
三天过后,刘二宝决定要在刘氏宗祠里祭祖,感谢祖宗的恩德。他请人拖来几条大猪,两头黑牛,在祠堂的上厅就地宰杀。几条大猪不费力气就放了血,丢在地上任凭它们挣扎翻滚。两头黑牛见了这情景不断地反抗屠夫迫来的利刀,那双眼睛冒出血红的愤怒的火花,粗急地呼 吸着,鼻孔里流出浑浊的涕水。缠在它们身上的铁链被奋甩着,打得屋梁哔啪作响。看着这人畜相持的局面,有人想起了办法,抓来几把石灰趁牛不注意时蓦地撒过去,正好蒙瞎它们的眼睛,屠夫便猛地扑上去挥起大刀,“咔嚓”一声,把它们的脑袋砍落下来。就在这时刻,掉了脑袋的牛四处乱撞,脖子上喷射出大股血浆,溅满了高高的墙壁,石柱,神台,染得花花一片。牲畜宰毕,鸣爆,十几个人一齐点燃吊在梁上的鞭爆,火花燎乱,脆响透耳,刘二宝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祖牌前跪下来,磕磕头,然后把头点着地做静止状,直至鞭爆声静了,才恭恭敬敬地爬起来,表情非常严肃地退出了祠堂。村里的刘氏人家大大小小就一连几天在那里吃牛肉猪肉。
刘二宝在村里的威望树立起来了,他那过去的臭名声不由自主地被人们忘却。爹爹坑所有的人开始信赖他尊敬他。
整整住了十天,刘二宝要走了。
那天早晨,天刚刚朦朦亮,村道两边站着不少人,依依不舍地望着刘二宝领着他的老父老母出了村子。很多人从眼眶里滚出了泪珠,心里感到阵阵隐痛、破碎。他们然后默默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彼此没有吭一声,仿佛每个人都遇到了最大的不幸,最痛苦的时刻……他们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然而又没丢去什么,可是那种失落感却像一根绳子那样绑着他们的灵魂。往日,他们平平静静的生活着,毫无一丝的扰动,望着太阳出来望着太阳落山,没有震撼,没有不安。现在为什么了呢?
19
深秋的夜晚苍凉悲哀。
窗外狂风呼啸,卷起漫天的枯叶旋转在空中,树枝挤压着发出低哑的叹息。野兽在山岗上啼哭,声音怪异,叫人听着浑身冒冷汗……
刘青青听惯了那声音。
正当她在书堆边伏下来沉沉欲睡时,她的手机响了,有一个短信。接着窗外有人在轻声喊她。她悄悄起身关紧门,去窗前敲了敲,骂道:“明天再来吧,你是什么时候跑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才不理你呢!滚吧滚吧,到刘德凤那边去!”
“到刘德凤那去你会哭鼻子。”
他是刘福祥,从南昌回来了。
“我不。”
“哎呀,青青,打开窗来吧,风好冷哪。”
“告诉我,为啥静静的跑回来?”
“你生什么气呀?”
“快点吧,开开窗,让我进来对你说不可以?”
“不。”
“那我走了。”
刘青青慌了,急忙说:“好呀,我打开,打开来……”
青青打开窗户,一股冷风袭了进来。窗外的刘福祥爬进屋来和刘青青凝视了一会,然后一把搂住她等不及待地将一只手伸进她的胸脯里面,像个饥饿的孩子迫切地渴望吮吸母亲的乳汁似的。
刘青青没有意料到刘福祥今晚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怎的不叫她激动火热?多少个夜晚,她望着月亮想着他失眠,愁思缠绵不已,泪湿了被窝湿了枕巾,醒来仍是一片空荡的夜空,无情的月亮散布着冷漠的光辉。
灭了灯,两人拥抱着上了床。
“青青,你看那些书本做什么?还想去考大学吆?”
“这把年龄了,还去上大学?。”
“那究竟做啥?说说。”
“考试。乡文化站招聘一个临时管理员。”
“县文化馆原来不是推荐你去吗?”
“你真是个死脑瓜,现在还兴推荐?推荐顶屁用?”
“要考试?”
“当然,听说有三十多个人报考。我有信心去争取这个机遇。”
“但要用心。”
“用心?我都熬瘦几斤肉了。”
“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就怕差多了。”
“去你的,考给你看看!”
“考不取呢?”
“我不做你的……嘻嘻,老婆!”
“那我可不跟你赌。”
“赌吧!”
“不赌。”
“胆小鬼!”
刘福祥慢慢地睡着了,任刘青青抚摸着。她如慈母似地把他的头塞进被窝里,贴在她丰满的胸前,双手从他头上摸到脚跟……他温顺地睡着,那么乖巧,那样精灵。
第三章
20
刘青青与刘福祥有着美丽的童年故事。
六岁那年,刘福祥的爸妈一天要去上山,他们担心刘福祥玩水淹进门口的那口池塘里,便把他锁进房间里不让他出来。刘福祥在房间里抱起床上的枕头作娃娃玩了半天,楼顶忽地窜出一只大老鼠,足有一斤重,翘着尾巴去勾楼口挂着的一串腌猪肉,像个猴子那样对他眨着眼睛。刘福祥起初看着那大老鼠白白地吃了那串腌猪肉,不觉得害怕,但是那大老鼠吃完腌猪肉还不肯走,只趴在那里眼鼓鼓的瞪着刘福祥,嘴巴里露出雪亮的一对牙齿,几根长长的白毛蠕动在腮边,好像在对刘福祥表示愤怒,立即就要扑下来抓住刘福祥的脖子似的。刘福祥渐渐地害怕起来了,挥起小拳头敲打着被锁住的门,大叫大喊地哭起来。
一会儿,门缝里露出了一张女孩的笑脸,对他说:“你干嘛?”
刘福祥回头再看看那楼口,大老鼠溜走了。
“老鼠想咬我……”
“别怕,老鼠不会咬人的,你真蠢。”
这女孩就是刘青青。
接着,刘青青就在门口陪着刘福祥坐到他爸妈干活回来。
刘福祥打这次以后成天紧紧跟着比他大两岁的刘青青,下溪里抓鱼,捞蚌、捉鸟,两人口袋里带着打火机,就地点火煨着吃。刘青青把肉团撕得粉碎,让刘福祥先吃饱,自己才吃一点点,剩着包回家让刘福祥藏在席子下面,半夜醒来吃。
有趣的是,刘青青屙尿拉屎刘福祥也要陪着,见她脱下裤子,他也脱下裤子,一块屙一块拉,刘青青不起来他也不起来。有时刘青青见他站起来后不见一粒屎团,或者没有屙出一滴尿来,便骂他道:“你真坏,不屙不拉也要跟着来看我!”刘福祥不怕她骂,依然照样跟着。刘青青对他没一点办法。
刘福祥自从读一年级时,才不跟着刘青青一起玩了,怕伙伴们取笑他。读中学二年级那年,刘福祥很凑巧地分到刘青青同班。有一回学校发动全校学生回家一个星期爬山摘木梓,所谓勤工俭学。结果那收来的大堆大堆的木梓,拿去打出油后,被老师年终时分了。
刘福祥和刘青青的第一次冲动,就是学校回来摘木梓时产生的。那一年两人为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