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人如只伤兽倒卧地面,一动也不动,易航心一拧。
“海儿,你还好吗?”
“你说说话好不好?”
“来人呀!”
易航一声又一声焦急地询问着,突然,门口传来用力的敲门声。“海主子,是不是发生什么……”
“没事,都下去吧!留我和易航两个人静一静。”
闻声而来的下属,脚步声渐行渐远,龙海儿抚开脸上的发丝,侧着身子从地板望进男人耽愁的目光。
她的心湖像是沸腾的滚水,不停热烈翻涌,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心呢?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放他自由,可是难不成不在乎他的意愿就能得到他吗?
若是爱人也能像是行兵打仗那样简单,那样手到擒来就好了……
龙海儿心情难受,不能忍耐地扭开了头,不再看着眼前的男人。
从痛苦到冰冷,再从冰冷到哀伤,不过是一眨眼,但目不转睛的易航,却将龙海儿倔强的心绪流转看得一清二楚。
言语和行动,更早于念头转动。
“你过来。”发现拉不动深插在船板中的短剑,易航柔声说道。
这姑娘好强悍,却又让人无法不怜爱。
好似没有听到那话,龙海儿一动也不动,背对着易航,蜷成一团。
她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但她方才确实无法出手救他。
或许是心里着急,易航的声音又柔了几分。
“海儿,我动不了,所以你过来吧!”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别躺在潮地上,会冻出病来。”
“海儿,起来吧!”
在易航锲而不舍的呼唤之下,龙海儿摇摇欲坠地站起身,走到床边,怕男人又拒绝,所以没有拔剑,眼眸一闭,便趴俯在他身上。
她的眷恋如何开花结果?
“我该拿你怎么办?易航。”龙海儿轻轻说道。
听着那无奈又真切的问话,易航好像被人重击了下后脑杓,清明了起来。
他对她和她对他的感觉,并不是分歧,而是相向的。那种无路可退,只想抱紧对方的情生意动,也许就是爱情……
爱情来得无声无息、又急又快,却直截了当地昭告了它的降临。
没有先看清她,但他已看清自己的心。
只是他目前是龙族的阶下囚,没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更别说匹配眼前尊贵之人。
龙海儿是七大洋的女神,拥有她,就能纵横七海,她的男人自然不该是一般俗物;更何况她是一族少主,早晚会是族长,他要取得她族人们的认同。
“海儿,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埋首在易航胸膛的龙海儿抬起脸,仍旧对上那对正直又童真的眸子,但原本端正的脸庞好似多了点刚毅果决,可又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出口确认,龙海儿见过几遭这种表情,一切了然于心,正如她相信他应也明白她的心了。
“为什么?”龙海儿简白问道。
“因为我没有办法现在说出我的心情。”
“那你要多久才能说出口。”
“直到我将功折罪后。”
“十年吗?”
“我会缩短这副锁炼在我身上的日子,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大的口气。”
“为了配得上你,配得上大海女神龙海儿,自然得豪气一些。”
“可以,我等你。”
易航看着龙海儿,神思清明之后,所有的烦躁都尘埃落定,温暖而又开朗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
她为什么爱他?他还是不明白,可他明白自己的心情,这就足够他守在她身边,为了她而奋斗,为了她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他下了一个决定。
龙海儿颔首,又再度偎进易航怀里。强摘的瓜不甜,她有耐心等待。
十年都等了,他有他的尊严要维护,她成全他,便是成全自己的天地所有。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两个人只是约下了终生之约。
第五章
在无声流逝之中,又过了七天。
日落余霞洒满海面,跳跃的橙红光束,让靠在船舷上的易航看得如痴如迷。
三年前,他从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在海上自由飞翔,没想到能亲自感受乘风破浪,在无边大海上来去自如。
舒坦让他全身骨头像被舔过,他不再效忠于谁,唯一要忠诚的是自己的心。
为了龙海儿,他试着踏出舱门,为自己找工作。唯有自食其力,唯有能站在和她一样的位置,唯有帮得上她的忙,才能名正言顺地接近她。
虽然一罪不二罚,在男宠和寒钢锁炼的双重惩处下,没有龙族人会再找他麻烦,可是,也没有人愿意接受他。
这是咎由自取,他不怨;不过,他也不放弃。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香气幽幽传来,他讶然一转头,不知何时起,龙海儿已经站在他的身畔。
在红霞之中,她特有的魅力更是四射,狂野得难以逼视,可又离不开眼,尤其是她颈上一丝细痕,勾住了他的目光。
易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碰,龙海儿没有反抗,任他撩开头发抚摸。
“这伤是怎么回事?这几天我仔细看着你,才发现古铜肤色掩盖下,你身上有好多伤。”
“难看?”
“不,只是担心,就算知道不会痛,还是觉得那伤有生命,像是随时就会疼起来一样。”
易航未觉自己语气中的心疼,但龙海儿吹着海风,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骄狂一笑。
“这是三岁海战时不听话,在甲板上乱跑,被贼人抓住,倭刀架在脖子上的下场,身为未来的首领,海上之民,身上怎么可能完美无瑕?这些伤全是我的战功。”龙海儿淡淡说道,没有优越之意,而是纯然觉得光荣。
那么小的孩子就上船?船上、海上并非育儿场所,拢港不是有岳家大娘专责照看各家孩子吗?
“三岁就上船?”易航的好奇心被引发。
龙海儿回过身,靠在他的身边,看着船上人来人往,各自奔忙。
回溯最早的记忆,她记得自己坐在船桅上眺望,看着烈焰火光中和倭寇短兵交接的情况。
她眼迷心迷,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认定了将来自己也会像无敌的父亲一样英勇。
不知何时开始,她把族人们的身家性命、未来梦想当成最重视之事,比起自己,她更希望他们幸福快乐。
“我娘生下我不多久便登天而逝,我爹太思念她,不顾阻止之声涛天,执意将我带上船,所以我还是婴儿时,身体就沾上海潮味了,直到四、五岁左右才又因故长待在泷港,还记得每次看着有船出港,我便偷偷溜到后山去哭,大海、敌人、船舰、族人,就是我的一切。”
易航看着海面,点了点头。
他从小也是在船厂长大的,身为长房唯一的孩子和少当家,他能了解这种肩负使命的感觉。
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无法看着易家人危在旦夕,答应潜伏在澈港,乘机将消息泄漏给朝廷。
他对龙族有太多的愧欠,但龙海儿却未如龙族之人仇视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总像是个谜。
“龙族的人恨我……”易航顿了顿,方又接道,“为何你不恨?”
龙海儿向后一仰,长发被海风吹散,噙笑的眼荡向易航。“我说过了,这些问题都不重要。”
“但是我想知道。”在好奇心和坚持双重作用之下,易航低声说道。
也许这些问题对她而言不重要,但他总有些不安心,因为自己的笃定而稍微降低的疑心,没乖巧几日便又张狂起来。
女神不属于凡人,眼前女神因何留他?
龙海儿笑了笑,拉起易航的手指,见到几道伤口,无奈地摇了摇头,张开艳红小口含住。
小舌在伤口间来回扫着,又刺又麻,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冲入脑部,易航的脑中一片空白,突然无法反应。“你在做什么……”
真有趣,易航结巴了!
他还是一样单纯,海翔号是她的地盘,他在做什么,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自顾自地拭去伤口细沙,吐出口中长指,龙海儿端详了一会,确定伤口不碍事方才放下。
“你带着锁炼不方便,拿工具维修船的活儿,交代别人去做。”龙海儿轻轻说道。
闻言,易航倒清醒了些。细思了一阵,他笑开了脸,在暮星下闪耀。
“这是我的绝活,扔了这个,我啥也不会,既然有空,便走走看看。在海上难免遇风会浪,船体自然有些小问题,动动手是小事一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的到来是福不是祸,打从上一代最出色的船匠一家染病去世后,龙族的造船和维修老是半调子,这些船是海民的手脚,大伙敢怒不敢言,只能隐忍。”看着易航开怀,龙海儿亦笑。
果然,这个男人一提到船便满脸笑容,就像她到死都是一族首领一样,他是为了造船而生的。
“这些船只的性能真的很优异,可见当初建造它们之人是怎样的缜密周详,只要别过上意外,倒是不怕事的。”易航轻吟。
男人简单一语,倒让女人的眸里意外一暗,随即又闪亮起来。
“那么,等到了新港,你可愿意为我造船?为我量身打造战舰?”龙海儿兴奋地问。
没想到龙海儿会开口要求,易航有些迷惘,但下一刻,他的表情闪闪发光,无比灿烂。
他原以为自己大概得为仆作奴地活下去,只要能碰到船,就算是粗活他也甘愿,但她却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梦想。
在他亲自航行过后,他的脑中有无数的想法,能改良他过去的蓝本。
难以压抑的血脉被呼唤,他的热情全都苏醒,激动得全身颤抖,喜悦得捧住龙海儿的肩膀。
“我还能再造船吗?能够亲手设计吗?”虽然开心得连话也说不好,易航还是努力问着。
看着他童真的模样,龙海儿又笑了。“这是当然!我要一批速度更快的船……”
龙海儿的话还没完,便被易航紧紧抱住,锁炼压在肌肤上有些寒凉,但属于他的温度,却让她不能言语。
两个时辰过后
已近亥时,但甲板上反常地灯火通明,众人有条不紊忙碌着,
龙海儿站在船舵,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待在她身后。
天顶有十来只海鹰盘旋互相传讯,云际电光闪耀,忽明忽暗之际,有片水幕自远方接近,海浪大幅度摆动,龙海儿眺望着,趁着浪到高处之时,观察一百五十艘船只的散开情况。
位在她身后的男人,又放了一回棕花鹰后,朝着身前主子拱手。
“海主子,所有的首舵都已经收到讯息,各按着指示往四面八方散开了,预料就算闪不过,也不至于太严重……就剩咱们了,再不走便要遇上,估计凶多吉少。”海翔号首舵岳权恭敬说道。
龙海儿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向易航要新舰的话一语成谶……知道了,咱们往西南西,偏北二十度的方向,将全部的帆都升起来,全速前进。”
这个季节,在南方状似平静的大海上,最可怕的就是无法预计的台风来袭,天气向来是海民最变化无常的敌人。
她这回领着太多船,在风雨交加造成控制失灵的情况下,要保持安全距离疏散,自然便是雷龙队殿后了。
“没想到剩下三天的船程,还让咱们遇上这事。”岳权低声说道。
“该来的躲不掉,在这个季节出航,本来就该有心理准备,大概是逃不过,吩咐下去,要大伙提着心,八成会和暴风雨正面冲突。”龙海儿冷静说道。
岳权领命,朝一旁的人说了一声,那人便举起号角,又低又长又重又响的号声立刻低呜大响。
十来只船听令,全都扬帆,朝着同个方向加速前进,
见风雨慢慢接近,大雨如箭射在海面,和鼓声一样澎湃,气势磅礡,像只狰狞野兽步步近身。
龙海儿虽然小心慎重,但却不害怕。
她眼角余光瞄到一个修长精壮的男子,正在甲板上扛着木板,带着人走来走去。
原本排斥他的人们,因为服膺他的专业意见,暂时放下歧见,听着他发落,趁风势雨势加大前做最后的补强。
龙族人本来就极敬重才能,有能者便能服人,男男女女的表情从鄙夷到折服,易航四处游荡了几天,把船身可能出现的破绽记在脑中,而且出乎他们所想的周详。
因为易航,也因为族人简单的反应,龙海儿忍不住绽笑。
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在海上讨生活,更是时时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她本来就一点也不怕死,死亡只是和龙家的历代祖先会合,去见她没有半点印象的娘而已。
但现在有易航在船上,除了无惧,她更多了一种泰然,有他相陪,无论是天国地府都没有差别。
爹说她有一种天生的王者光芒,能让下属激昂地追随着她,即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无怨言。
她在易航身上,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源源不绝的力量从胸口冒出,她有了无比的勇气。
侍奉的主子看着甲板某处,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岳权轻易锁住某个挥汗努力的身影。
这男人看起来平凡,却是个人物,虽然不会武功,却用他的能力和好性情,一个个征服了他人。
“易航真是打不死、骂不退,连我都被他的单纯和拚命付出而动容。”岳权坦白说道。
面对极信任的男人,龙海儿幽然一笑。
知情不报,她其实是共犯,反过来设计了易航。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岳大哥,海儿和你情同兄妹,你是看着海儿长大的:我想听听你说,我当初明知他在泷港做朱棣的眼线,却不拆穿,让他今日受这么大的屈辱……是不是做错了?”龙海儿问道。
比黑熊还高大的岳权,紧绷的脸孔有些柔软下来。“无论主子做了什么事情,族人们都会无条件接受的。”
岳权这么说,并不是代表龙族人愚忠,而是龙海儿向来看得见他们,看不见自己。
虽然不知她为何打易航来到泷港便十分在意他的举动,但他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就算是她任性好了,但为了龙族之人,她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当然应该被回报、被体谅。
龙海儿一听,神情复杂地说:“其实,我说的做错,对象不是龙族之人,而是易航……”她的轻吁,飘散在加剧的风雨之中。
话音虽小,但耳聪的岳权还是清楚听见了。
他先前便知男宠一事必不单纯,原来,于公他奉为主子,于私他当成妹妹一般看待的龙海儿,对那男人动心了。
岳权拍了拍龙海儿的肩膀,便向甲板走去,离走前,丢下一句话,
“没有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半盏茶之后,暴风雨加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黑浪涛天,星月无光,海翔号在大海中飘摇,像朵无依的小萍。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在船身上,知道殿后已错失时机,没能逃过暴风雨范围,龙海儿忙命下帆。
帆一落,船身果然稳定了些,但不停来去的大浪,还是震得所有经验老到的船员七晕八素,连要站直身子都有困难。
而易航更是头昏脑胀,他虽以造船为生,上船经验却少得可怜,只能抓着船桅稳住身子。
众人都在忙乱,无人有半点空闲,他便放肆地看着龙海儿。
张牙舞爪的暴风雨吹扬着她艳红的衣衫,她面容冷静,却像团火焰,在墨黑夜色中更显存在感。
满天浪花碎在半空中,天地分不清是海是雨,处于其中,她真像是个下凡的神祉。
龙海儿不期然地转过头来,隔着甲板,和易航四目相对。
她蓦然嫣嫣一笑,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分不清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