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丑了。”椿雨冉冉下拜,气质良好,让人不由同情她命薄作婢女。“平日和小姐在内院唱着玩儿,打发寂寥,从没有在外人面前献丑过,请恕奴婢大胆。”
“不,不,你唱得太好了。”席如秀可是行家,听得出此妹音韵优美,拥有难得的天赋。“但更好的是祝姑娘的琴艺造诣超凡绝俗,实乃深闺之中的奇女子!今日幸托大当家鸿福,亲聆佳音,真是太荣幸了。”
“席领主过誉了。”
祝香瑶盈盈浅笑,眉宇间淡淡含愁。也难怪,唯一的亲人生死未卜、安危难料,再欢乐的乐曲在她的弹指下也不免略带轻愁。
也因为她们主婢二人在此寄居数日,祝香瑶始终眉蕴深愁,闭锁心扉,食量日少,谁也安慰不了她,卫紫衣眼看不是办法,唯恐有负老友重托,于是决定在月圆之夜开一个小宴会,不分男女在户外烤肉联欢,有绝活的人也可趁机表现一下。卫紫衣另外答应祝香瑶,他会命令潜伏在“黑蝎子帮”地盘的探子多加查采祝文韬、辛彩雾和方自如的消息,一有眉目,立刻报予她知。祝香瑶终于转忧为笑,对卫紫衣油生感激之心。
两曲弹罢,她一手执酒壶,一手捧酒杯,行影袅袅来到卫紫衣面前。
“大当家义伸援手,香瑶无以为报,仅以三杯水酒致意,一祝‘金龙杜'千秋万载永霸江湖,”一杯尽,再斟一杯。“二祝大当家威名远播,英名不坠,”二杯尽,再斟第三杯。“三祝大当家早日娶得如花美眷,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她的脸上盈满了少女的羞怯,羞怯中又掩不住流露出若有似无的崇拜与恋慕,有那么一刹那定定的直望入卫紫衣温暖的眼眸中,然后才以袖半掩喝下第三杯酒,已似有点不胜酒力。
卫紫衣连连谦虚,也陪她喝了三杯。
“但愿老天也依了祝姑娘的好口采,在此先谢了。”
祝香瑶忙为他添酒。“大当家的恩泽,小妹一生……”
一声不怎么秀气的“哈啾”打断了祝香瑶的满腹谢辞。
“宝宝!”卫紫衣连忙望向身边人,果然见宝宝在缩肩膀。“你穿少了。虽是仲夏,但山间夜里凉,小棒头干什么去了?马泰,取我的斗篷来。”
“是。”马泰一溜烟去了。
宝宝趁机偎近卫紫衣臂弯,藉他的体温取暖。
“小家伙又在撒娇了,不怕祝姑娘见笑。”眼里尽是疼爱之情,岂容得别人见笑?
“有什么关系?是大哥自己说的,今夜不必拘礼,放怀尽兴。”拿起卫紫衣的酒杯,他一饮而尽。“咳、咳、咳……好辣!好辣!”不住咳嗽,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卫紫衣看他那副可笑又可爱的模样,真是好气又好笑,喂他喝水又吃肉,才总算压下酒意。
“不许你喝,你偏要喝,可不是自讨苦吃吗?”
宝宝只图好玩,哪考虑这许多。“瞧你们大家,乾了一杯又一杯,活像琼浆玉液似的,我自然要试试,没想到酒的味道这么呛,怎么大家都爱喝?真想不通。”
“哈哈……”卫紫衣一把拥他入怀,点点他小鼻子。“等你想通了,就表示你长大啦!懂吗?小家伙。”
“我当然懂,我早长大了,还会酿猴儿酒呢!”
“是吗?”卫紫衣只是笑,并不认真去相信,接过马泰递上来的薄绸斗篷,给宝宝披上,他的身体状况禁不起再多的病痛。
宝宝却认了真,暗自决心要酿出猴儿酒,让卫紫衣惊喜。
祝香瑶忍不住艳羡道:“宝宝真是好福气,有大当家这么一位义结金兰的大哥疼爱、照顾,幸亏你是个小男孩,若是位女儿家,可要妒煞天下美女了。”
宝宝投以甜甜的一笑。“祝姑娘自己也有哥哥,还是亲大哥,才令人羡慕呢!”言外之意是:你已经有哥哥了、别来跟我抢哦!
他以为人家抢卫紫衣,只是为了当哥哥吗?
“家兄是好人,希望他平安无事回来。”
“我也希望他快点回来。”他以敏感的小孩直觉嗅出这女人在朝他大哥乱放电波,虽不至太明目张胆,已够他提高警觉了。
椿雨为小姐送来披风,祝香瑶对她说:“宝少爷很好心呢,美言我的大哥和未来嫂子能够平安归来。”
椿雨机伶的朝宝宝一拜。“多谢宝少爷金口!我家大公子是位痴心人,和辛姑娘两人彼此相知相许,谁知竟招来女魔头的悍妒,扬言非嫁给大公子不可,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宝少爷是江南人,想必听过一副对联吧!”
“什么对联?”
“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下联是’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横批是‘凡事随缘'。”有意无意的,主仆两人的目光都投向卫紫衣,尤其说到那一句“莫错过姻缘”时更加重了语气。椿雨接着感伤地说:“’铁娘子'张道洁仗着她师父是‘血手魔君'萧一霸,硬是强逼大公子就范,大公子自然不屑与黑道为伍,张道洁竟掳走辛姑娘,目的不就是想以人质胁迫大公子吗?可怜大公子……”
“椿雨,别再说了。”祝香瑶轻斥道,似被触痛了心事,美眸浮上点点水光,而又强抑情绪,强颜欢笑。“今夜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你提这些干什么?太忘形了。”
“奴婢知错,请大当家见谅。”
“无妨。”卫紫衣温言笑道:“难得她一片忠诚护主,言语唐突些又何足挂齿,祝姑娘得此良婢忠仆为伴,理应高兴才是。”
“噢,大当家。”喃喃轻唤,充满感情。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传说中的北方一只鼎,行事狠辣得人称“阎罗”的卫紫衣,堂堂一帮魁首竟是这么温和体贴,祝香瑶感觉自己的一片冰心正涓涓滴滴的为他溶化,不再含有目的,而是真心喜欢上他了。
宴会散后,回到寄居的厢房。
“我爱上他了!椿雨。”祝香瑶语带憧憬,柔情似水的说:“论相貌,他算是少见的俊美男子,论才气,他纵横江北,是位雄霸一方的伟丈夫,胜过我哥哥,不,胜过所有我认识的男子太多太多!难得他又正当少壮,尚未成家。我若嫁过来,不但夫婿温柔解意,而且是正室,地位犹在三大领主之上。椿雨,我不再以身侍江湖人而深感委屈了,我是真的想当‘金龙杜'的魁首夫人,所以,你要帮我。”
“小姐,奴婢与你早就是一体了。小姐爱什么人,奴婢也爱什么人,小姐若讨厌谁,奴婢也当他是仇人。”
“你这张巧嘴啊,真能哄死人。”
“小姐,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椿雨急了。
“好啦!我信你便是。”祝香瑶语笑嫣然道:“我答应过你,自不会把你抛下。我当了魁首夫人,你好歹也是位姨你你,有好处绝少不了你。”
“椿雨在此先叩谢小姐!”有了主子“共事一夫”的承诺,椿雨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没有不为小姐尽心尽力的。
“可是,凭他的条件与声望,为何至今未娶呢?”
“那自然是尚未遇见像小姐这般色艺双绝的好姑娘。”椿雨嘴甜道:“以大当家之名,娶妻自然不能随便,若不是大有来头的侠女也须是大家闺秀,我想他是不爱江湖女子的,需要的正是小姐这样知书达礼的解语花。”
“是吗?”她无法这么乐观,有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她心头。“我瞧他对谁都好,那反而是一种距离,唯独对秦宝宝最特殊,亲昵笑闹,关怀备至,完全不避人耳目的真情流露,反倒显得磊落坦荡,真当秦宝宝是他唯一最重要的亲人。椿雨,这对我的前途是否造成伤害?万一,卫紫衣并不贪爱美色,只在乎兄弟之情,那我不是白费一番工夫了吗?更何况,秦宝宝对我似乎有偏见,几次打断我藉话头亲近大当家的机会。”
“可不是,那小鬼真够恼人,碍手碍脚的。”
“何只碍事,简直是只讨人厌的病猫。”
“就是说嘛,生病也不会挑时间,坏人姻缘!”
主仆俩同声埋怨秦宝宝。
人人传说卫紫衣的剑术已臻天人化境,但传说终是传说,有幸亲眼目睹他剑法的人早死于他剑下,任谁也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祝香瑶凭着自己是客人,又是宴会中的主角,卫紫衣断不会严词冷脸以对,因此大胆的开口央求卫紫衣露一手绝技,以开眼界。她的表情告诉大家,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开这个口,诚惶诚恐却又充满期待,任何有血性的男子见了,都不忍拒绝她的请求。
卫紫衣若答应了,“金龙杜”自三天领主以下的儿郎们都将对她另眼看待,这等于暗示她在卫紫衣的心目中已不只是一名娇客,地位更形重要些。
结果是卫紫衣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给宝宝这特大号的烛光(电灯泡)破坏了,因为他突然吃坏了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卫紫衣顾不得女客,匆忙中只记得吩咐席如秀代为招待,一把抱起宝宝直奔向黑云楼。
宴会继续,但众人总感觉少了什么再也无法尽兴,不断有人探听宝宝的病况,最后虽听说不要紧,但卫紫衣和秦宝宝都没再出现。
祝香瑶恍然明白,秦宝宝在“金龙杜”已奠下不可动摇的地位。
“小鬼固然讨厌,一时却得罪他不得呢!”她不免轻叹。
“小姐暂且捺着性子敷衍他,总有吐气扬眉之时。”椿雨献策道:“听说那小鬼正餐吃得少,偏爱吃些点心、零食,小姐不妨投其所好,亲手炮制几样糕点博他欢心。少了他这个阻碍,对小姐的前程可大有帮助。”
祝香瑶挣扎一下,无奈道:“也只好便宜他了。”
她对宝宝也有一股莫名的妒意,实在是宝宝的相貌过分出众了,若非他是男孩,以祝香瑶的天人之姿也非自惭形秽不可。
美丽的女人见不得有人比她更吸引人,尤其像宝宝这样过分漂亮的美少年,简直是生出来糟踏女人的信心嘛!
苍天不仁,莫此为甚。
第三章跑了一趟茅厕,又喝下一碗药,宝宝已能平稳的躺在卫紫衣的床上。
“今晚,我要和大哥一起睡。”
都已经霸王硬上床了,还能不答应吗?
“你就知道趁机撒娇。”卫紫衣坐在床边,注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面庞仍然具有惊人的美丽。用“美丽”来形容男孩也许不当,但一时却找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今日方知,宝宝是位小神医,能为自己开药方治病。”
“不是我有意隐瞒,实在是久病成良医,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宝宝的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接着说:“我曾听大和尚叔叔提起,我爹当年才是轰动武林的一代神医,只是归隐后,就只见他医过我,其他谁也不理。”
“哦,令尊是何人?”卫紫衣一向认为人都有权利保有私人的秘密,除非是犯在他手上的坏蛋才会被逼供。他对宝宝当然更是容忍,宝宝爱提过去他就听,若不主动提起也不加询问,只因他明白“孤儿”的过去少不了有伤心事。
“我爹叫秦英,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万邪圣医',不知是哪个讨厌鬼给起的,我可不大喜欢。”
“我的老天!”卫紫衣大大的动容了。“你竟然是‘万邪圣医'秦英前辈和传说中’武林第一美女'冯香蝶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你的外貌必然承袭了你母亲,性子则像今尊一般的古灵精怪,怪不得找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古里古怪的小孩。”
宝宝皱皱小鼻子,小嘴又翘嘟嘟的,可爱透顶。
“呵,你这是在嫌我了?”
“不,我在夸你呢,有本钱‘一枝独秀',日后方能引领风骚、独占鳌头。”
“我可不要,”宝宝一股脑儿坐起身,缠住卫紫衣要让抱,像猫儿一般缩在卫紫衣怀里,心满意足的轻叹道:“我只要永远和大哥在一起就好了,不希罕那无聊的虚名。”他爹尚在时,他就时常这么撒娇,而今如法炮制,并不觉有何不妥。
任卫紫衣定力再强,过分亲昵亦不免感到心跳快了一拍。
真是怪,我并没有断袖癖好,怎么宝宝的亲昵举动会使我不由得心跳耳热?
他忙收敛情绪,玩笑道:“这是不可能的,树大分枝,兄弟再亲也须各自成家立业,这是迟早的事。”
宝宝抬起脸,迷惑的说:“大哥跟席领主一样,也喜欢女妖精吗?我可看不出女妖精有什么好,矫揉造作,献媚邀宠,讨厌死了。”不用怀疑,他指桑骂槐在挑祝香瑶的毛病,大凡女人只要想勾引他大哥,一律都是女妖精。
卫紫衣苦笑一下。“难不成你希望看大哥一辈子打光棍?”他一直没有成家之想,可是看宝宝孩子气这么重,真担心他永远长不大。
“你有我就好了嘛!宝宝也只要大哥一个。”
“又来说孩子话!”
他让宝宝躺回床上,自己也宽衣脱靴上来,才刚躺好,宝宝已翻个身俯在他胸膛上,吱吱咯咯地笑了起来。
“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吗?”他柔声地问,看来他已习惯宝宝变化多端的小孩脾性,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率性天真。
宝宝的思绪飘往他温馨如梦的童年,梦呓似地道:“我爹在江湖上有多大的名声,我完全不了解,因为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所熟悉的爹爹,是个不时为娇儿烦忧的老人,每回我一离开他的视线久一点,他就会担心我是不是出了意外,赶忙四处寻找,等找到我,他会用他的双臂紧抱着我又疼又爱,嘴里喃喃念着‘宝儿、宝儿'……”说到这里,眼眶有点红红的。“我实在太坏了,常常让爹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如今回想,着实后悔。只要爹能活着,教我成天乖乖地坐着念书,打坐练气时也不偷懒,我发誓我真的愿意做到。可是说也奇怪,每回我伙同明智、明理、明月一块儿动脑筋恶作剧时,几乎都逃不过我爹的法眼,总有法子逮到我们的把柄,惩治一番。现在我才知道,过去人家叫我爹’万邪圣医',一定是他行事手段常有令人匪夷所思之处,所以才给他安上这个怪名号。怪不得有时我恶作剧,爹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闹得太大了,才罚我闭门思过,原来爹一方面头疼我,一方面也很欣赏我呢!”说到后来,又忍不住咯咯得意笑出来,原来他和他爹是“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哪!
卫紫衣哈哈笑了起来。“我也很头疼你,又很欣赏你啊!”
宝宝连忙给他揉揉两鬓边,喃念道:“不头疼哦,不头疼了!宝宝疼你,给你亲亲。”卫紫衣拉下他小手,看他不好意思的轻吐小舌又道:“宝宝这么可爱,怎么令大哥头疼呢?着实料想不到。”
“玩笑话!你是大哥的心中宝,这才是真心话。”
宝宝被感动了,蜷伏在他的胸怀里,带点孩子气的说道:“大哥也是宝宝的心中宝。不过,一个人应该只能有一个心中宝,对不对?”
“不对。”
“怎么不对?”
“你未来的爱妻不也是你心中的一宝吗?”
“我才不要什么女妖精呢!”他无限满足的攀住卫紫衣,对自己承诺:“我只要有大哥一位至亲就够了,要一个女妖精来凑什么热闹呢?大哥此话不通。爹爹老早说过我不能娶妻的嘛,我若娶妻必遭来不幸!所以,我才不爱女妖精呢!”
可是,秦英为何铁口直断宝宝娶妻必遭不幸,要秦家绝嗣呢?宝宝年纪太小,可不懂,再加上完全不解男女之事,看到貌美姑娘也没有特殊感觉,所以并不引以为忧。
卫紫衣拥着宝宝瘦小的肩膀,怀想当年秦英的事迹,他并不十分清楚,全是从旁人口中听来,因为当秦英突然在武林中消声匿迹之时,卫紫衣也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