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恳切的关心让安黎莎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她的喉咙似被什么东西梗住,说不出半句话来。对于依玲这分没有怀疑、只有无可掩饰的真挚情感,她不由觉得眼眶湿润。
紧紧回抱了潘依玲一下,安黎莎强迫自己离开多年不曾接触过的友谊之手。她微笑对潘依玲说:
“见到你真是大好了,依玲,我一直怕天使镇上的人无法接受我——”
“哎呀,别胡说了,什么接不接受!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大家都不明白你父亲当年为什么要——”依玲看见安黎莎脸色一黯,随即聪明地把话一转。“呃——你父亲过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安黎莎点头,神情扫过一抹哀怨。
“我知道,所以才回来。”
“你到他的墓上去看过他吗?”
“没有,我怕——我想他不希望我去看他。”安黎莎苦涩道出了她的辛酸。
“马丁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到他墓上悼念一下是应该的。”
“我会的,等一切安顿好了我会去的。”
依玲了解地点点头。
“那好,你需要些什么就到里头去找,找不到的就问我一声。”
“我——我只需要一些面粉、一些灵和一块肥皂。”安黎莎吶吶道,且在心里盘算着钱够不够用。
“只要这些就够了吗?刚搬来一定需要添购许多日用品,如果你怕带不回去,可以让潘刚替你送去。他去补货,应该快回来了。”
“啊——不用了,我暂时只需要这些东西,其他的以后慢慢再买。”
潘依玲盯着她看,随即微笑道:
“黎莎,你需要什么尽管先拿去,钱的事!”
“谢谢你,依玲,我——”她微笑着摇头。
“我们是朋友,你可不要跟我客气。”
“实在很感谢你,不过真的不需要。”
潘依玲瞪视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你还是这么固执,一点人情都不肯欠人家。”她在店里跑过来、走过去,没一会儿功夫就找齐了安黎莎要的东西。“喏!你要的面粉、盐,还有肥皂;另外这块布是我送给你的,一个再见面的礼物,当我是朋友就别拒绝。”
“依玲——”
“就这么说定了。”依玲把东西都塞给她。“黎莎,你父亲去世后,你们的房东葛先生把他的遗物整理过了,他说暂时替你收起来,等你回来了再还你。”
“葛海瑞?”安黎莎蹙眉。
“他看起来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居然会坚持替你父亲办丧事,实在令大伙儿猜不透。”依玲拍拍她的肩。“你父亲的遗物不多,应该也不值钱,不过总是个纪念,你会去拿吧?”
安黎莎想了想,点头道:
“嗯,我会去。”那毕竟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你现在住哪里?我可以去看你吗?”
安黎莎微笑。
“我就住在小约翰先前住的地方,欢迎你有空的时候来看我。”
“我一定会。”潘依玲看着她,双眼略含水气。“我很高兴你回来了,真的。”
桑氏牧场里,每个工人都特别战战兢兢地工作,因为最近老板心情不佳,手下稍微出点纰漏都会像爆开一颗炸弹似地引爆桑肯恩郁积的灰暗情绪。
打从去找过安黎莎,桑肯恩的表现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动不动就对身旁的人吼叫几声。最倒楣的就属霍奇,他一整天至少被桑肯恩胡乱吼叫十余次;而这些令桑肯恩发怒的原因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平常的桑肯恩根本就懒得理会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霍奇不比一般工人,合理的命令他绝对照做,不到十个小时让人不合理地挑剔十多次却是他无法忍受的,因此晚餐前,他终于忍不住找桑肯恩去了。
桑肯恩在书房,没做什么,只是皱着眉。他见霍奇敲了门进来,没等他开口就先叹气道歉了。
“我知道你有些受不了我了。”他说。
“何止有些?如果我要说得不客气点,老板,你这几天的表现活像只受伤的狮子。”难得老板先低了头,霍奇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桑肯恩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你心烦啊?老板。”
“应该没有,却又好象有,该死的我也弄不清楚。”桑肯恩恼怒地用手重捶了一下桌子。
“你已经找到安黎莎了不是吗?还有什么好心烦的?”霍奇扬扬眉。
“我说过是为了她的事吗?你少胡乱猜测。”桑肯恩凌厉地看向他。
“真是欲盖弥彰。”霍奇咕哝着。
“什么?”
“哦——没什么。”
“你近来似乎话多了些。”
霍奇黝黑的脸上露出浅笑。
“有些事情,尤其是弄不清楚的那些,追根究底起来还不都是自己跟自己在挣扎。”
桑肯恩昂首,他真希望霍奇能说得明白些。
“什么意思?”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别否认不就没事了?”霍奇低声说。
桑肯恩两道浓眉蹙得更紧,过了几秒才恢复无动于衷的表情,并扯扯嘴角点点头说:
“没想到你居然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如果你不介意,同样的这番话我想送还给你,对于玛姬,你才是该听听自己的心声了。”
霍奇不自在地轻咳了咳。
“玛姬与我何干?说起她做什么?”
“你分明对她有意,为什么不干脆表明?玛姬是个好女人,你们很适合。”
“表明什么?合则聚,不合则散,男女之间不就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我们有共识呢!”霍奇不屑地皱眉。
桑肯恩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苦笑,毕竟男女关系对他而言就是霍奇说的这么一回事,叫他该说什么好?
他挥挥手。
“也罢,我可没心思管你的私事。去吩咐娜娜给工人先开饭,你也准备吃晚餐了,出去吧!”
“你呢?老板,你不吃吗?”
“我饿了就会吃。”桑肯恩的表情非常不耐烦。
霍奇点点头就要往外走,随即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
“对了,今天我经过杂货店,潘刚说你要的烟应该下午就会送到,要你拨个空去拿。”
“我知道了。”桑肯恩点点头,想了想干脆站起来。“我现在就跑一趟吧!抽根烟应该有助于我平静心情。”
“娜娜不会喜欢你在晚餐时间往外头跑的。”霍奇提醒他。
披上牛仔夹克的桑肯恩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喜欢有人拿我薪水还老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懂了吧?”
“你是第一个被允许在我店里吞云吐雾的人,桑大老板。”依玲带笑的话分明是在调侃桑肯恩,桑肯恩自然也听得出来。
他微笑道:
“别这样,依玲,你知道我只喜欢这种烟草的味道,而它已经缺货很久了,我快等不及了。”
“这么迫不及待?”潘依玲摇头笑道:“虽是做生意,我还是希望你少抽点烟,那对肺部不好。”
“而我又已经够狼心狗肺的了,是不是?”桑肯恩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跟他年纪相当的依玲也无奈地笑了。
“心情不错啊!桑大老板,居然肯拿自己开玩笑。”
“少来了,依玲,虽然经过了五年,我的本质并未改变,现在的桑肯恩骨子里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混混。”他说的话一半是认真,一半是苦涩。
“肯恩——”
“我说的是事实。别人敬我、怕我是因为我的财富,我不会傻得以为这就是真尊重、真诚意。”
“好了,别说得这么绝,当你是朋友的人不会在乎你是五年前的无赖还是现在的大老板。”依玲诚挚道。
“我知道。”桑肯恩点头,微笑着说:“谢谢你,依玲。”说完又吐了一口白烟。
“哎呀,这么严肃干什么?让我们谈点新鲜的吧!”依玲拿了张椅子让桑肯恩坐下,然后对着他说:“潘刚这几天忙补货忙翻了,连坐下来喝杯水的时间都少有,而这事儿我又不想和别人胡乱说,可憋死我了。”
“哦?天使镇还会有什么新鲜事?不都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镇。”桑肯恩笑着坐下。
“这事可不一样。”这会儿是晚餐时间,店里没什么人,依玲还是特意压低了声音:“她畏畏缩缩、躲躲藏藏的就是怕人知道,我怎么还能拿来当趣事到处宣扬呢?”
“那干嘛又告诉我?”桑肯恩习惯性地又扬了眉。
“因为你是桑肯恩,有钱、有势,本事也大,能帮她的只有你。”依玲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不过依她的个性,也许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桑肯恩好奇了起来。
“谁?你说的到底是谁?这么没头没尾的要我猜谜吗?”
“哎呀,我没说她是谁吗?”依玲敲敲自己的脑袋。“太没记性了我。我说的是安黎莎,你记得她吧?五年前被她父亲安马丁赶出天使镇,说她犯了什么骯脏的罪。照我说是安马丁自己心理有问题,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会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根本就是污蔑——”
潘依玲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无法进入桑肯恩的脑中,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在听见安黎莎三个字时就关闭了听觉系统。
该死!他早该知道依玲说的是安黎莎,她不正是目前天使镇里最新的新闻题裁吗?她才回来几天就已经搞得他心神不宁,本以为到这里抽根烟能轻松一下,哪里知道耳根依然不得清净。
别表现得大在意,也别皱眉,桑肯恩这么告诉自己。何苦让一个女人影响他这么大?有个霍奇拿安黎莎来唠叨他已经够了,用不着再多一个潘依玲。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无辜?”依玲探过身去想要得到肯定的回答:“想一想,肯恩,她是背负着流言回来的,重新开始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实在需要有人拉她一把。”
“也许你是多虑了,依玲,她开口要你帮她了吗?”桑肯恩问。
“以她的个性是怎么也不会向人开口的。”
“那你又如何知道她需要帮助?”
“我有眼睛,我会看。”依玲责备地看向他。“如果你见过她也会这么想的,她看起来根本就像只凭仅存的自尊在度日。”
“是吗?”桑肯恩突感心中一紧,听闻安黎莎是如此的无依无靠,他再也把持不住故作的轻松状。
依玲点头,叹气道:
“我想这五年来的每个日子,对她而言都不好过。她只是个弱女子,而这个社会根本就是朝着男性的需要在发展,实在很难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起她的遭遇就会让我忍不住心疼。”
此时恰有顾客进门,依玲过去招呼,留下桑肯恩坐在原地继续吞吐。白色烟雾。
心疼?桑肯恩苦涩地扯扯嘴角。至少依玲很明白她该如何形容她对安黎莎的感觉,而他呢?他心里那份奇异的刺痛又该怎么称呼?
桑肯恩想了又想,直到手上的烟烧疼了他的手。
安黎莎用捡回来的圆木棍使劲压着面粉团,她在面粉团里只加了些盐,而她昨天一整天吃的就是这种略带咸味的煎饼。
其实她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能吃饱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不事生产、没有收入,以她身边所剩下的这么一点钱,即使是吃面粉煎饼都撑不了几天,她如何还能奢望美食?
叹口气,安黎莎把做好的三个圆饼放入老旧的平底锅中以小火慢慢烘煎,直至表皮金黄,并传来阵阵饼香。取来一个盘子,她将三个饼整齐的放在上头,耐心等候它们变凉。这就是她的三餐,她告诉自己得一口一口慢慢嚼才吃得出那原始的美味。
将盘子置放于桌上,安黎莎拿起昨天裁好的布料开始缝合。依玲送给她这块深蓝色的布,质地非常细腻,感觉也很暖和,她打算用它来做一件长袖洋装,那么冬天一到她也就多了件御寒衣物。
依玲对她真好,她是自己回天使镇所接触到最友善的一个。不过话说回来,她回天使镇至今,与她相处时间超过十分钟的人不过两个,而潘依玲是怎么也不该被拿来和桑肯恩那个人相提并论的。
想起和桑肯恩碰面的那回,安黎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惊惶失措感到羞愧。她怎么会就那么地跑走?还一副恐慌至极的模样,他一定把她当成莫名其妙的神经病了。
放下针线,安黎莎拿起一个面饼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在乎桑肯恩对她的看法。他们其实相识不深,即使在五年前也不过只是见面、点头、打招呼的交情,除了那一次——老天!她怎么还想起那天的事?那个错误对桑肯恩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对她——应该也是没有意义吧!
想起这件事就让她丧失了所有的胃口,忽地又想起自己打算在今天好好策划一下未来,不吃东西哪来的脑力跟体力?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忘了过去,忘了五年前的一切,专心于目前以及往后的日子。
安黎莎又开始嚼她的面饼,她边嚼边想着怎么开始在天使镇的生活。当然,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入问题,没有金钱收入的话根本什么都不用谈。
屋外的空地很大,她想试着在上头种一些蔬菜,这样她既有新鲜蔬菜可吃,也许多余的还可以拿到依玲那儿寄卖。另外她打算由依玲那儿买回布料,将之裁减缝制成衣服,再托依玲出售。
不过这些计画还是需要金钱来支持,现在她得烦恼如何取得买种子和布料的资金。这的确是个问题,她不希望在天使镇拋头露面,但如此又哪来赚钱的机会?难道要她拿煎饼和人换种子、换布料?
安黎莎想到自己的窘迫便苦笑起来,继而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天啊,她有好多事要做,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调侃自己,什么时候那份远离她多年的幽默感又回来了呢?
就在自己的笑声中,安黎莎记起潘依玲要她到葛海瑞那里取回父亲的遗物的事,在绝望中她不由得期盼遗物里头能有一些帮得上她忙的东西。
她变得现实了,安黎莎想,否则为何提起父亲竟未有大多哀悼怀念?其实在外流浪的这些年,她已经学会淡忘父亲对她贸然的残酷处置,心里也早就没有恨意。安马丁就是这样一丝不苟的人,她知道,天使镇上的人们也都很清楚。
就上葛海瑞那儿走一趟吧!去拿回父亲的东西,并且到他坟上送束花,只要心里想着母亲还在世的那段童年时光,父亲其实也是很和蔼可亲的。
第三章
安黎莎选择接近正午的时间出门,原因无他,只是希望大家忙着吃午餐而无暇注意到她。这分明是鸵鸟心态,但她认为自己还需要多点心理准备才能面对大众的过度关切。
不过,就算她躲过了所有的人,无可避免地她必须去见葛海瑞,好取回父亲的遗物。她一直认为葛海瑞这个人心思难测,在她和父亲租他屋子居住的几年中,她总觉得葛海瑞经常以古怪的眼神看她。
依玲说葛海瑞坚持替她父亲办妥后事,姑且不论他有何居心,光是看在他替她安葬了父亲的份上,即便她有多不情愿,但她欠葛海瑞的人情是事实,而且已经很难还清了。
正午时分走在天使镇的大马路上,果然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走过的寥寥几人也似乎不曾多看她一眼。安黎莎快步走着,心里想的只是如何解决她和葛海瑞之间的问题,以便日后再也不必多见他。
她低着头,没想到竟撞进一个宽广坚硬的胸膛里。安黎莎惊呼一声,几乎跌倒在地,幸而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拉住了她,免除了她在大街上出糗的窘状。
安黎莎揉着撞疼的鼻子仰头想道谢,张开眼一看,却看到了桑肯恩那双嘲弄的眸子。
“安小姐,你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