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阿香望着少妇的眼神很凄凉。
10年前,阿香在那家国营工厂的宣传科工作,她每周的工作就是编写一期不到一千字的新闻简报,登载一些“形势一片大好,工人干劲冲天,车间生龙活虎”之类的废话。
阿香是一名中专毕业生,那时候的中专学生也被认为是天之骄子,那时候的中专学生还分配工作。阿香从这座工厂的子弟学校走出去,又回来在工厂上班。
业余时间里,阿香喜欢写诗歌,她的诗歌曾经登载在那时候很有影响的一本叫做《星星诗刊》的刊物上,也是因为这首十几行的诗歌,阿香被分配在工厂宣传科。
那个年代的文学还很神圣。那时候,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找到一个好媳妇;因为发表了一篇小说,就能调到好工作。那时候的文学青年是万人瞩目的对象,是人们崇拜的偶像,不像现在,文学青年成了迂腐与顽固的代名词。
10年前的阿香应该很漂亮,她说那时候她每天早晨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就能看到从门缝塞进来的情书。那时候的情书也都会折叠成鸽子的形状,暗指“鸿雁往来”,而情书的内容也写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而现在,情书也已经绝迹了。干瘪无味的手机短信代替了那些诗歌一样的语言。
10年前的阿香有很多梦想,她说她几乎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独自来到工厂后边的草地上,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望着夕阳西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还有远处起伏而飘渺的山峦。她在想:山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飞机从头上上的云层间穿过,阿香痴痴地望着,看着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边,阿香总会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飞机?
10年过去了,阿香还在做着坐飞机的梦想。
我说,我小时候和她一样,不过我们那里是山区,我也经常站在村口的崖畔上,望着层层叠叠的山峰,想着山那边的世界。我们那里很少有飞机从空中飞过。每次有飞机出现,大人小孩都会追着飞机跑出很远。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我觉得我很长时间再也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可能由于共同来自外地,共同在这座城市漂泊,一下子让我们之间没有了隔膜,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外乡人”;我们又有两个相似的名字,一个叫“打工仔”,一个叫“打工妹”。
我们还说起了小时候的生活。那时候我们那里很穷很穷,我小时候好像很少吃饱过,那正是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七十年代,孩子们的主食就是红薯和玉米面。上初中的时候,我是住校生,每周只能回家一次,背着一布袋的红薯和玉米面馒头。冬天的时候,玉米面馒头又干又硬,结着一层冰渣,都能把狗砸死,而我们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却连这样恶劣的饭食也吃不饱。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能吃饱饭了,我们也能吃上了麦面馒头,我那一年的夏天个头一下子窜高了十几厘米。那年秋天去外公家的时候,外公抱着我又悲又喜:“我娃以前恓惶的吃不饱,现在吃饱了,个头长这么高了。”
那时候的我是农村户口,阿香是城市户口,那时候的工厂比农村要好很多倍,阿香说那时候她从来没有过挨饿的感觉,她是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和白色衬衫,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读完小学和中学的。
那时候我们的信仰是 “共产主义社会”。而共产主义社会就是最终消灭“三大差别”,即消灭“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和“体力与脑力劳动差别”。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有几个来自几百里外的煤矿上的孩子,他们都穿着料子衣服,吃着白面馒头,说着我们羡慕的普通话。他们几个人是一个小圈子,他们从来不和我们农村孩子在一起,甚至连我们正眼也不多看。他们有着一种强烈的优越感。他们的父母是煤矿工人,我们的父母是农民;他们的家乡在城镇,我们的家乡在农村。巨大的差别让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人,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来,我看了这几年一些优秀的电影:《站台》、《阳光灿烂的日子》、《孔雀》、《青红》……这些电影都在反映那个特殊年代里的城镇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迷惘,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可是,有谁会关心那个特殊年代里农村年轻人和农村孩子的生活,他们的痛苦更深,他们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城市人的迷惘、痛苦和挣扎都是幸福。他们才是坠入最彻骨的寒冷和黑暗中的一群人。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一部反映那个特殊年代农村生活的电影啊。
夜半时分,广场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大街上的车辆也愈来愈少,喧嚣渐渐淹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中,空气似乎变得纯净凉爽,有背着行李找工作的人,还有提着塑料编织袋的拾荒人,慢慢聚集到了广场的连椅上,他们躺下去,在这里度过一个安谧而满足的夜晚。
阿香轻轻地唱起了小时候的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泉水叮咚响》、《熊猫咪咪》……她唱得很动情,我看到暗淡的路灯光下,她的眼角泪光闪闪。
我的心中也充满了惆怅。
阿香后来在东北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工厂的生产能手,一直在追他。结婚后,他们生活很平静,有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生活也许会一直按照已定的轨道前行。可是,那年,工厂实行改制。改制后的工厂变成了公司,公司成为了厂长的私有财产,一直做宣传工作的阿香遭遇了下岗。
再后来,丈夫在公司有了相好的,有一次阿香回家时,在床上捉到了赤身裸体的他们。丈夫跪地求饶,但是阿香意志如铁,她坚决离婚,把房子留给了丈夫,背着一个包裹就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南方。
南方的生活并不像她设想的那么美好,这些年她做过各种工作:保姆、商场收银员、传唿小姐、服装厂员工。最后因为服装厂拖欠工资而离开了。
阿香说,她现在最想看到的是故乡的火烧云,漫天燃烧,蓬蓬勃勃,而在南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可惜她没钱回家,每年春节的时候,她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开往东北的火车票。
我也说起了我的生活,我家中的窘况,我孤苦的母亲和生活困苦的弟弟妹妹,还有我以前在北方那座省城做记者的情景。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村口有一家买汤圆的小店,每天夜晚我回家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家小店的火炉上煮着一锅汤圆,汤圆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香,一元钱八个,八个一碗,可惜,我每次吃那一碗汤圆,都要犹豫再三。
阿香和我一样,这些年来怀揣着一个个梦想,而梦想又一个个破灭。旧的梦想破灭了,新的梦想又会诞生,我们怀揣着梦想,在这个城市顽强地生存着,拼搏着,咬牙坚守着。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阿香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说:“我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们在广场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我告诉她说,这里的职介所几乎都是黑中间。如果要找工作,最好去一些正规网站,或者看到工厂、公司或者店铺张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这样才更可靠些。
阿香说,她如果找到了好工作,就会通知我一起去上班。
我很感动。
两天后,我就接到了阿香的传唿,她说她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公司里,公司的业务就是炒白银。公司员工都穿得很正式,看起来公司实力和收入应该不错。
炒白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很时尚很高贵的名字。然而,白银如何炒,我一无所知。阿香说她也一无所知。
我决定试试,看什么叫做炒白银。
当天下午,我来到了这家公司,公司位于一幢写字楼的顶层,装饰豪华,看起来很气派。公司在房间门口设置了一个前台,前台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皮肤白嫩,似乎涂着一层蒙牛奶粉,后来,我才知道,她确实是用蒙牛奶粉洗脸的。她居住在一幢老式居民楼里,这幢楼房里有很多为孩子订购奶粉的人,每天凌晨四时,送奶人就会将奶粉放到订户门口的筐子里。半小时后,前台小姐穿着睡衣,像幽灵一样出现了,她将奶粉包装袋偷偷地拿回自己家中,倒进脸盆里。她每次只拿三四袋,所以很少有订户怀疑。直到有一次,她偷盗的时候,被刚刚出门的订户抓个正着。
这个事件曾经上了这座城市的报纸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天,前台小姐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写,我胡乱填写了一番,她居然没有审核我的身份证和学历证明等等相关资料。然后,前台小姐就通知说,第二天来公司培训。
第二天早晨,我和阿香来到了公司,发现公司里黑压压已经来了很多人。很多人戴着近视眼镜,身材瘦削,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
也就是在那次培训会上,我认识了一名刚刚从大学出来的男青年,那时候的他很青涩,像还没有成熟的柿子,而今天,他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了。他叫阿方。
阿方坐在我的旁边,我的另一边坐着阿香。
给我们培训的人是一个女子,穿着笔挺的套裙,略施淡妆,显得干练成熟,风韵十足。她说她毕业于北京一所有名的高校,曾在国外的证劵公司从业数年,最近才回到国内,从事炒白银的业务。她说炒白银是21世纪的阳光产业,是最容易发财的职业。“20年前,当有人开始倒卖彩电的时候,你说太危险了,结果人家发财了;10年前,当有人开公司的时候,你又说太危险了,结果人家又发财了;现在,当有人炒白银的时候,你如果还不赶快抓紧,你就又会后悔了。”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套装少妇这句极有煽动力的话。
套装少妇姓钱,大家都叫她钱总。
钱总在黑板前讲述着炒白银的原理,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那些专业名词像一块块泡沫,让我陷身其中,辨不清东南西北。阿香也是一脸茫然,但是,我看到阿方的脸上挂满了问号。
中途休息上厕所的时候,我偷偷地问阿方:“怎么样?”
阿方悄悄地说:“我觉得吹嘘的成分很大。”
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了阿方的判断,这家公司的业务就是圈钱和诈骗。我很佩服阿方。
阿方是这座城市一座著名大学的财会专业毕业生。
既然吹嘘天花乱坠,那就一定是为了掩藏什么。那么,他们掩藏的是什么呢?
炒白银要牵涉一个杠杆原理,在这家公司,杠杆可以无限放大,最大达到500倍,而一般的炒白银只能到10倍左右。500倍会让炒家一夜暴富,或者一贫如洗。
比如,你用100元来炒白银,10倍的杠杆,会让你输赢在2000元之间,你可能最大赢到1000元,也可能最大输到1000元。输到1000元,一般人都能承受。而在这家公司,500倍的杠杆,输赢在10万元之间,你可能一下子赢到10万元
,也可能一下子输到10万元。这个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
当然,公司不会让你赢到10万元,只会让你输到10万元。如此高的杠杆,就是为了洗钱。至于如何洗钱,我会慢慢讲述。
在大陆,只有一些指定的银行和上海黄金交易所的会员才能从事炒白银业务。而这家公司号称挂靠的是一家香港公司,“香港公司炒白银是不受限制的。”他们说。
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外面拉客户,让客户来炒白银,客户拿到钱后,杨总就会看据一张收据,加盖公章,公章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而这家公司不盖章,钱总的说法是,这家公司是香港公司的代办所,没有公章。客户相信了钱总的话,客户没有想到自己留下了后患。
据说,在一些沿海城市,像这家公司一样从事地下炒白银的公司多达千家,营业额更是大得惊人。
在这批人业务员中,刘芸是最突出的一个。
刘芸身材瘦削,容貌一般,我相信她不是依然色相而拉来业务的。刘芸初中毕业就出门了,闯荡江湖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个能把稻草说成黄金的嘴巴。然而,即使这样,刘芸还是无法看清楚炒白银中的秘密,但是,她知道炒白银中的“佣金”很高,只要做“一手”,就能够顶得上一个打工妹一月的工资。这个“一手”,就是指客户的资金交易一次。
刘芸以前做过高档家具销售,做过酒店用品批发,还做过化妆品公司的讲师,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女孩子,能够在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刘芸认识很多有钱人。
公司的电话,经常被刘芸占用。刘芸有一个大大的名片夹,名片的主人不是老板,就是经理,要不就是老板经理的小蜜。刘芸在电话中谈笑风生,不要自己拉业务,只说自己请吃饭。往往几句笑语过后,她就约好了饭局;饭局过后,她就会拉来一单业务。
刘芸的业务能力让很多男同胞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有一天,刘芸拉来了一个客户,瘦瘦的身材,背着一个大公文包,神情腼腆,他的手掌一直没有离开过公文包的拉链,公文包里装着他的钱。他交了10万元用来炒白银。
他的身材,他的神情,他的举止,让我感觉到他不是我在这间办公室里见惯了的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那10万元,可能就是他仅有的血汗钱,是他出门打工多年才有的存款。而现在,他用来炒白银。白银如何炒,他压根就不懂。他只是听到了刘芸的游说,听说炒白银能赚钱,他就来了,就畏畏缩缩地送上了自己仅有的血汗钱,畏畏缩缩地把自己的头颅伸到了铡刀下。和无数来到这座城市的打工者一样,他做着发财梦,梦想着一夜暴富。
刘芸说,这个名叫唐明的人,是她的初中同学,也是从初中毕业就开始闯世界。他现在在城中村开了一家小商店。
第二天,我又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唐明,这次,他是被钱总叫来的。钱总把一张打印出来的单据递给唐明,唐明用抖抖索索的手接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完,满脸的皱纹笑开了,像一朵枯萎的菊花。钱总说:“你仅仅用一天时间,已经赚了一万两千元。加大资金会赚得更多,你是要取出来,还是继续注入资金?”
唐明说:“取出来。”
钱总楞了一下,唐明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马上说:“公司在香港,你如果要取钱,必须去香港,我把香港公司的地址告诉你,你去取吧……你有护照吗?”
唐明说:“没有啊。”
钱总说:“香港现在虽然是我们的,但是你要去香港就必须有护照。既然你没有护照,就取不出来。那你干脆加大资金,到了50万的时候再清仓,那时候统一取啊。”
唐明欢天喜地,他说:“好啊。”
唐明神采飞扬地走出了办公室,走向电梯口,我看到他昂头挺胸,器宇轩昂,他走路的姿势很像有钱人。
接下来的几天,唐明不断接到好消息,他每天都在赚钱,有时候一天赚一万,有时候一天赚两千。炒白银其实不需要唐明来的,可是家中没有电脑的唐明坐不住,他每天下午收盘的时候都要来,他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个代表钱数的数字,高兴得合不拢嘴。
唐明的10万元变成了15万元。
榜样的力量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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