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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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2-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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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开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却非常麻烦,这要求在户籍所在地办理,而我的户籍,还在遥远的西北。

  见习期满后,我决定回家一趟,自从父亲去世后,我还没有回家过。我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妹妹生活怎么样。

  我领到了见习期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我那一连串暗访的工资,工资的数额让我惊讶,那是我这两年来拿到的最多的一笔钱,也远远超出了我对自己工资的预测。

  拿着这些钱,我买了一部最低廉的手机,诺基亚3310,是一种已经被淘汰了的款式,当时的价格是780元。这款手机我现在还用着,每当我在公众场合掏出手机的时候,总能惹来一些好奇的目光。然而,手机的功能只要有两种就足够了:打电话、发短信。而这款手机的这两种功能都还能使用,我又何必更换呢?手机就像情人一样,最初的,最有感情。

  我终于拥有了一部手机。

  至今还能记得我买到手机的当天,就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村口商店的老板喊来了母亲,我拿着手机对母亲说:“我有手机了?”母亲在电话中说:“什么鸡?”我说:“是手机。”母亲责怪我说:“你不好好工作,养鸡干啥?”

  刚刚买来手机的那几天,我总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炫耀,装模作样地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眼睛的余光望着别人,看别人是否在留意我的手机。可是,当别人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别人手中多了一个款式更为新颖,色彩更为艳丽的手机的时候,我就自惭形秽,赶紧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的手机装进口袋里。

  然而,这毕竟是一部手机,一部真正的手机,走在大街上,口袋里硬硬的手机磕着我的胸腔,给我一种坚实的感觉,我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感觉自己也是“有机一族”了。

  那种幸福感和满足感,很久都没有再经历了。

  然后,我在超市里疯狂购物,我给母亲买了衣服、鞋子,这些年来,母亲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粗布衣裳,有些是亲戚送给的旧衣服,母亲的鞋子都是自己亲手纳的布鞋。我一定要让母亲穿上崭新的“料子衣服”,在母亲的眼中,的确良、凡立丁、的卡就是最好的“料子”,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料子”昂贵得多的衣料。我还给母亲买了很多好吃的,开心果、杏仁、鱼皮花生等等。这些东西母亲从来没有吃过,母亲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费一分钱。

  我还给妹妹和弟弟买了衣服,弟弟从小到大都穿着我穿剩的衣服,小时候,他经常哭着向母亲要新衣服,母亲总是说:“以后有钱了,你要几身就买几身。”然而,我们家总是没钱。弟弟上初中的时候,他一位家中条件好的同学送给了他一件穿剩的夹克,弟弟喜欢得不得了,春秋两季,光身子穿夹克,冬天的时候,棉袄外套夹克。一直到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他还穿着这件已经失去了本色的夹克。

  妹妹的衣服总是很肥大,母亲经常说:“娃娃正在长身体,衣服做大点,明年后年还能穿。”然而,因为长期营业不良,妹妹的个子长得很慢,所以,她一件衣服要穿好几年。妹妹穿着袍子一样的衣服去上学,经常遭到那些坏男孩的欺负。那时候,妹妹经常会哭着来找我,我一见到妹妹被人欺负,就飞奔过去,将那些坏男孩打得鸡飞狗跳,四处逃窜。多年后,妹妹还会回忆起这些经历,一回忆起这些经历,就会流泪。

  然而,我却无法给父亲买衣服了。

  站在超市男装的柜台前,看着那些笔挺的西装,我多想给父亲买一套,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记忆中的父亲只有一件夏装,一件冬装。夏装是一件白色粗布汗衫,冬装是一件蓝色中山装。父亲再没有穿过别的衣服,更别说西装了。

  我又来到了超市的书柜前,看到那些精装本的四大名著,又想起了父亲。父亲一生喜欢阅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没有上过学的父亲跟着村中的民办教师学会了识字,进而能够通读这两本书。在农村,这两本书籍也是最流行的读物。

  父亲一辈子不知道阅读了多少遍《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说话的时候也经常引用这两本书中的句子,他在村中被认为是“文化人”。

  记得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一部书籍,我高高兴兴地拿着这本书让父亲阅读,想从父亲口中得到赞赏。没想到,父亲读完后说:“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父亲提供给我的文学标准居然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我不服气地说:“在中国所有的作家里,都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三国和水浒。”

  父亲说:“那你就好好努力,也写上一部三国或者水浒。”

  此后,我不敢骄傲,不敢懈怠,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所谓作品,比起三国和水浒差远了。

  我站在书柜前,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买了精装本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知道,这是给父亲的最好的礼物。

  这个季节,南方还是鸟语花香,而北方已经天寒地冻。

  我坐的是慢车,而慢车往往人最多,因为车票便宜,慢车的车厢里几乎都是农民工的身影。我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两天两夜,站得浑身的骨头都板结在了一起,站得一动就会倒下去,站得头昏眼花,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才终于到了家乡所在的省城车站。

  然后,火车转汽车,汽车转三轮蹦蹦车,才终于来到了进山的简易公路上。

  那天,家乡在下雪。妹妹和弟弟穿着臃肿的老式棉衣,袖着双手,瑟缩着身体,站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等我,他们已经等了我半天。弟弟看到我,一把抢过我背上的包裹;妹妹看着我,高兴地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们沿着山路回家,寂静的山道上只有我们的身影,雪花落在山峰上,落在枯草上,悄然无声。我们沿着弯曲的山道,走到了山顶上,坐在一颗柏树下休息。那时候背着玉米面馒头和红薯上中学的时候,每次都会在这棵柏树下休息一会儿,再起身接着走路。家乡树木极少,每座山上仅有的几棵树,长成了什么样子,这些树的名字,很多年后,大家都能记得。

  那棵柏树下有一块青石板,大小能够坐下两个屁股。十多年前,我上学的时候,青石板是这样;十多年后,我从南方的繁华大都市回家路过这里,青石板还是这样。这块青石板,被每一个山里上学的孩子都坐过。每一个从山里走出的孩子,都会记得这块青石板。

  从山顶向山下走,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要过了行李,自己背在肩上,弟弟走在前面,他弓背含腰,袖着双手,像个小老头。我问:“你怎么腰弯成了这样?”弟弟笑笑,没说话。妹妹在后面说,弟弟现在腰弯得越来越厉害了,他初中辍学后,就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耕地拉粪,播种收割,都是弯腰的活计,后来,他在县城蹬三轮车,现在在建筑队做小工,干的都是弯腰的体力活。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弟弟的腰身。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没有见到母亲,妹妹打开院门,我走了进去。

  我看到了屋檐下的圈椅,那是父亲经常坐的圈椅,父亲一回到家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此刻,我彷佛看到了父亲坐在圈椅里,手中捧着书籍,仔细阅读着,神情很陶醉。每次从田间地头回到家中,父亲放下农具,喝口水,就会坐在这张圈椅里,认真地阅读所能找到的书籍和报纸。

  父亲一辈子喜欢阅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但是,他从来没有拥有一套自己的书籍,他没有钱,他舍不得买书。当听说本村或者邻村谁有这两套书籍,他就会向人家借,答应人家一看完后就马上归还,他还会把自己舍不得抽的芒果、大前门纸烟让人家抽。村中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不知道被多少双长满老茧的手翻阅,都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千疮百孔。父亲经常阅读这样的书籍,爱不释手。他说,这两套书是全国十亿农村的精神食粮,无数人的生活经验都来自这两套书籍。

  妹妹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把这张圈椅放在屋檐下。这张圈椅没有再挪动过,也没有人再坐过。

  我从背包里拿出精装本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放在圈椅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回来了,我给您带来了您最喜欢看的两本书。

  夜已经很深了,门外刮起了寒风,风唿唿作响,带着尖利的啸声,像在抖动着细长的铁丝。雪已经下了一尺多厚,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房屋,都是一片白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朦朦胧胧。不知道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两声,声音粘稠,像被冻住了一样。

  我问:“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我小时候在村庄生活,记忆中的村庄非常热闹,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常常会有吆喝着去打扑克的声音,巷道里唿儿唤女的声音,明亮的灯光下传来的猜拳行令声……而现在,村庄异常寂静,寂静得让人心悸,寂静得就像一座坟墓。

  妹妹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种地赚不到钱,很多土地都荒芜了。现在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前几天,根生伯老(死)了,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人。”

  我惊讶地问:“根生伯怎么就会老了?”

  妹妹说:“是啊,他只比爸爸大一岁,万灵伯也老了,半年前老的。”

  我突然感到异常悲伤。

  根生伯和万灵伯都是父亲最好的朋友。

  母亲还没有回家。妹妹说,母亲去了教堂。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信奉基督教了,“村子里,信奉基督教的人很多。”

  妹妹给我热了饭菜,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吃完了饭,母亲还没有回来。妹妹说,今天是周末,母亲每周的这一天都会去教堂,雷打不动。

  一直到了夜晚十点,母亲才回家了,与母亲一同回家的,还有村中很多老太太。

  母亲的头发中夹杂着很多白发,皱纹也比过去多了。母亲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说:“我娃回来了。”母亲的手上满是老茧,像树皮一样粗糙,这是被各种农具磨成了这样。

  同村的老太太挤进了房间,房间一下子显得很逼仄。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上帝,让我娃平安到家。”另一些老太太拉着我的另一只手说:“我娃能平安回来,这都是上帝的恩赐。”

  我突然觉得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婶子们姨娘们,变得很陌生,变得让我无法相认。但是她们说得很真诚,她们的眼神和神情都很真诚。

  我无法理解,我的这些可亲可敬的长辈们,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长辈们走了后,妹妹给炕洞里塞了两捆花杆,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来。我们脱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我们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就会爆发出笑声,而笑过后又会流下眼泪。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我们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母亲坐在炕角,一言不发。然而,我每次转身看母亲的时候,都看到母亲在悄悄抹泪。

  我问母亲:“您怎么就信耶稣了?”

  母亲说:“耶稣好啊,耶稣能救苦救难。”

  我问:“耶稣怎么救苦救难?”

  母亲说:“耶稣说,受苦人死后都能进天堂,现在受点苦就没有啥。”

  邻村的教堂是一年前盖起来,神父不知道来自哪里。但是这个神父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让信基督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说,村中的老人们,都有一半信基督。

  母亲还向我讲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爷爷得了癌症,医生说让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两口子经常闹离婚,信了基督,两口子好好过日子……

  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后,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会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气郁结形成的。基督教劝人行善,两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会吵架了。

  我欣慰的是,没有了父亲,母亲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会再忍受孤独。

  其实,所有宗教的原旨都是劝人积富向善,只是在以后的发展演变中,有些就变味了,比如佛教,成为了有钱人的宗教,而基督教,还没有忘记穷人。

  听说在少林寺,一根香收费万元;在很多著名的古刹庙宇,进门要买门票,进香要交钱算卦。当追逐金钱成为目的的时候,宗教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

  妹妹说,村中有很多鳏寡老人,儿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追求。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说到了凌晨三点才休息。我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早晨九点多。

  这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没有做梦,没有任何生活压力,也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我睁开眼睛,跳下炕头,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加满柴油的拖拉机,一踩油门就能突突奔跑起来。

  雪已经停止了,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皑皑白雪上,就像残阳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檐下开始融冰了,长长的冰溜子吊下来。几只麻雀出来觅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长串的“人”字。村道里有一群孩子,戴着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赛着谁能够在雪面上滑得更远。

  我准备好糕点和香烟,准备去看望根生伯和万灵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话,他们都已经老了,我心中一阵伤感。

  根生伯和万灵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岁。

  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人无话不谈。

  那些年里,他们三个人都“扎耱条”。现在,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

  扎耱条,就是把枣刺砍下来,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干,这就是耱条。枣刺在很多地方叫荆条,杂生,一般长在沟边埝畔,影响庄稼生长。这些耱条捆扎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卖。需要的人买回家后,把耱条一根根圈在一个“曰”字形的木框中,这就成了那些年农村人经常使用的耱。

  西北苦寒,庄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庄稼收割后,需要犁地,地犂完后,还不能种庄稼,需要平整土地,这时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时候,前面有牲口拉着,后面有农夫手持缰绳控制着方向,中间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着一个孩子,或者放着一块石头。牲口拉着耱来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种。

  “犁耧耙耱入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吆车能打回头鞭。”这是对农村技术能人的概括,如果能达到这些,就是农村里的“能行人”,就是庄稼把式。这句格言在西北农村流行了几千年,而现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还有一句格言,是对农具的概括:犁耧耙耱耩子铧,铁锨笼担和木叉。这包括了八种农具。犁是用来耕地的,念li;耧是用来播种的,念lou;耙是把土块弄碎的农具,念pa;耱是用来平整土地的,念mo;耩子铧,是一套农具,也是用来耕地的,没有“犁”耕地深,但是操作省力,第一个字念jiang,最后一个字念hua;铁锨是用来翻地的,与之对应的还有木锨;笼担也是一套工具,是用来搬运东西的,可以挑在肩膀上使用;木叉,是用来挑庄稼的农具,一般只在打麦场才会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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