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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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2-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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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在县城蹬三轮车的时候,住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人家有几间旧窑洞,窑顶已经熏黑了,用报纸裱煳着,报纸又脆又黄,上面印着“批林批孔”和“农业学大寨”的内容。为了省钱,弟弟和一个同样蹬三轮车的人住在一面窑洞里。这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几岁。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陕西安康讨饭,回来后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出生后,家里分了责任田,父亲再也没有出去讨饭,“日子真个过得很安稳,身体也健康。”

  有一天,安康对弟弟说:“我们蹬三轮车能赚几个钱。我一个同学在卖化妆品,一月就能赚一万元,前几天刚刚从香港讲学回来。”弟弟问安康的同学在哪里,安康说就在县城里,他也想去卖化妆品,带上弟弟一起去。

  毫无社会经验的弟弟动心了,就跟着安康去卖化妆品。刚开始的时候,人家还要培训他们,给他们上课,就在那个县城郊外的村子里,说什么只要你卖得好,就能一级一级向上升,从普通经理到白银经理,再到什么黄金经理、白金经理、钻石经理,而钻石经理的财富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羡慕。弟弟和安康听得如痴如醉,幻想着以后当了钻石经理,也让克林顿羡慕羡慕,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要在这个化妆品公司卖货,还有门槛,这就是,每个人进来要先交2000元。那时候的2000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能够买一台19寸的彩电,而彩电当时在农村还很少。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两个就把吃饭的家当——三轮车卖了。然后又东街西凑,总算有了2000元钱,就屁颠屁颠地给人家送过去了。安康的同学接到钱后,眉开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说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交了钱后,他们被带到了县城里的一幢楼房里,他们的行动反而受到了限制,几个小伙子白天黑夜都跟着他们,不让他们出门。这些小伙子逼迫他们写出所有人的电话号码,然后用房间里的一个固定电话拨打出去。

  这个单元房的窗门都被关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着,透不进一丝阳光。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单元房里,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到了现在,弟弟才知道进入了圈套,人家克林顿才不会羡慕这种生活。

  弟弟和安康想着怎么脱身。但是,他们不能交谈,他们一说话就会遭到那几个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的同学进来了,他像个贪官一样腆着肚子说来看望他们,脸上还挂着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领神会,两人奔进厨房,一个拿起切菜刀,一个拿起锅铲,抵住“贪官”的脖子,让他把吞下的钱吐出来。

  贪官吓坏了,没有血色的脸上冷汗直冒。他告饶说,可以放弟弟他们走。

  弟弟说:“把钱拿出来。”

  贪官说:“钱已经交给了上级,他做不了主。”

  弟弟说:“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弟弟拿着菜刀的手一使劲,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红印子。

  贪官吓坏了,跪在地上说:“求求你们,别杀我。”然后,他对那几个打手说:“快让老板把钱退了。”

  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打手出去了,拿来了4000元,弟弟把钱装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贪官的脖子上,押着贪官来到了楼下。打手们一直跟在后面,想报复。弟弟在楼下的过道上,看到有一辆拉着竹竿的四轮拖拉机停在路边,弟弟一刀将捆绑竹竿的绳子砍断了,竹竿哗啦啦地落下来,挡住了打手们的路。打手们气急败坏,跳着脚叫骂。弟弟把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后来,弟弟对我说,他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关云长,没想到《三国演义》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没有了三轮车,两人生活无着,就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弟弟在叙说自己的惊险经历时,神情平静,就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我们一家人听得胆战心惊。

  弟弟说:“如果当时真的要不到钱,我就一刀砍了他。”

  母亲担忧地说:“你把人家杀了,你怎么能活?”

  弟弟说:“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块钱,大部分钱都是借人家的,我怎么给人家还?”

  弟弟还说,安康当时也是那样想的。

  2000元钱,就让两个青年农民无力偿还,就让两个青年农民动了杀机。我当时心中充满了苦涩,也非常痛恨这些搞传销的,这都是一些只认钱而六亲不认的人类渣滓。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万灵伯的遗孀。

  在万灵伯家,我刚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时明。时明也是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过早地扛起撅头进田地,背有些驼。时明沉默寡言,总是在抽烟,总是在友好地笑着。

  早在十年前,时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们家的后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两人就起床了,生火烧水,架起豆腐包,开始做豆腐。

  做豆腐的工艺非常复杂,先要泡黄豆,然后熬豆浆,接着把豆浆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过滤,将豆渣与豆浆完全分离。这时候,就到了最关键的点卤水,这个程序决定豆腐的质量,也是豆腐老板秘而不宣的绝技,一般人绝对不让看。接着,出来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妮子家喂养了一头高大的骡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后,时明就将骡子套进架子车里出门了,车厢里放着刚刚做好的豆腐。时明一路吆喝着,一路卖豆腐,翻山越岭,风雪无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能回来。

  时明奔走在山间土路上的时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进猪槽里,她家还喂养着几头猪,而豆渣正是猪的美味佳肴。她给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学。接着,她会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家中还有十几亩山地靠她伺弄。

  十年间,这对夫妻任劳任怨,克勤克俭,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时明当时结婚的时候,家中什么都没有,听母亲说,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檩,惹得全村人都艳羡。

  在万灵伯家,我见到了时明,他的手又白又肿,像手中拿着两只大肥鹅,手背上还有冻疮,看起来很吓人。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时明拉着一车豆腐走村窜乡,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着冰块一样的豆腐,才使得双手变成了这样。

  就在我和时明聊天的时候,姨娘偷偷进厨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汤上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还有绿绿的蒜苗,看起来非常诱人。可惜,我刚刚在家吃过饭了。

  时明憨厚地笑着说:“吃了也好,再吃点。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尝尝。”

  时明的脸上带着一个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真诚,眼睛里又闪烁着自得和骄傲,“这十里八乡还没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这就是他发家致富的窍门,我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个庄稼人的踏实和清明,满足和自豪。

  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这份“工作”做的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记者工作做的最好,也就会拥有这份骄傲。

  农民没文化,但是农民很伟大。

  这些年来,农村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口那堵写着“胸怀祖国,放眼全球”的土墙见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两层楼房,那是村委会的办公场地。很多人家的老窑洞都拆除了,盖起了砖瓦房和楼板房,间或还能看到载着人的手扶车突突突地从村道上欢快地跑过,后面追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

  农民确实富裕了,但是,还是有日子过不前去的人。

  从姨娘家走出来,我在村委会的楼房下面看到了晒太阳的福海和海燕。

  这是一对弟兄。福海今年有四十多岁,海燕也有三十五六了,他们都是单身。从他们破烂陈旧的衣服上看出来,他们至今还过着很穷的日子。听村里人说,这一对老兄弟一直靠政府补贴生活。有时候,他们把政府给的新大衣换了瓜果吃,“两个都是身懒嘴馋。”

  西北的庄稼人很可怜,能过上好日子的,都是靠省吃俭用积攒的。

  小时候,我曾经非常恨福海一家人。

  父亲扎耱条的那些年,福海妈是村中的妇女队长,说是妇女队长,行使的却是队长的职权。这个来自四川的小个子女人,尽管大字不识一个,却有着极强的领导欲望,她在村中说一不二,很多人一听到她沙哑的嗓子就惊恐万状,因为她代表的是生产队,代表的是上级。

  很多的时候,父亲夜晚背着耱条回家,担心会被暗中埋伏的福海妈抓住,如果被抓住了,就要被批斗。福海妈曾经给父亲订立了很多罪名:挖社会主义墙根、投机倒把、不务正业……这个面目丑陋的小个子女人似乎就是正义的化身,她满嘴都是从高音喇叭中听到的闪烁着金光的词汇。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无产阶级的铁拳砸碎你。”

  父亲每天夜晚回家的时候,都要先把耱条藏在村口的包谷地里,然后喊着妹妹的名字,如果母亲没有答应,那就说明有福海妈在暗中埋伏,如果母亲答应了,父亲就会背起耱条飞快地跑回家中,关上大门。

  曾经有很多次,母亲让我和她分头在村口附近搜索,看是否有福海妈在暗中埋伏。

  福海妈从来不干农活,她总是背着手臂,神气活现地走在村道上,和田间地头,遇到上工时间偷偷溜回家的农民,她就大声叫骂,克扣工分。村里人没有几个不恨她的。

  那时候,村里人都吃不饱,而福海家总有蒸馍吃。有一次,我看到福海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白蒸馍,蒸馍里夹着大块大块的豆腐,我羡慕得直流口水。那个场景,我直到今天还不能忘记。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分田单干了。福海妈就不再那么威风了。

  责任田刚分的那一年,福海爸就去世了,福海爸是一个极度老实的人,一辈子生活在福海妈的威吓中。福海妈从来没有种过地,也不会种地,更不愿意去学,她无限怀念文革那段光辉岁月,怀念自己当妇女队长的日子。那时候,当全村人起早贪黑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福海妈却率领全家人在炕上睡大觉,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随便吃点,就找村子里的老汉老婆们聊天,她最爱说的是:“文革那些年……”她的眼中充满了怀恋和惆怅。

  到了黄昏,福海妈就拉着海燕的手,一路小跑着爬上坡顶。那时候海燕还小。坡顶上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这户人家的院子就被全村人挤满了,大人嬉闹,孩子哭叫,把这里变成了一座集市。福海妈每天晚上都坐在最佳位置上,因为她是最早来到这里的。

  福海妈喜欢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上海滩》、《万水千山总是情》、《敌营十八年》、《血疑》、《加里森敢死队》……福海妈集集不落,最后一部电视剧没有放完,当时因为很多少年学习电视剧里人物的样子,甩飞刀,打群架,电视台就停播了。福海妈说起电视剧的情节来头头是道,可是,她总是颠三倒四,要么幸子走进了霍元甲里,要么许文强和赵倩男结婚了……

  那几年里,村里家家有余粮,很多人家盖起了砖瓦房,可是福海妈一家人总是吃不饱穿不暖,青黄不接。

  又过了几年,福海妈开始给人说媒了,她依靠着文革中练就的嘴皮子,走东家串西家,也能混个肚儿圆。

  但是福海和海燕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没有媳妇。

  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家,所有关于村里人的消息,都来自同村人的转述。

  妮子说,福海曾经有过一个媳妇,被福海妈打跑了。

  有一年,福海在山沟里砍柴,听到一个黑窟窿里传出微弱的唿救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西北干旱少雨,可是夏天却常常有暴雨,几场暴雨就把一年的雨水都下完了,所以,西北农村家家有水窖,水窖就是为了储存雨水,以备全年人畜饮用。暴雨把西北农村冲刷得千疮百孔,沟壑纵横,沟壑间留不住草木,即使有草木,也会被暴雨冲刷干净,或者被漫长的干旱旱死。中国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在西海固,西海固在宁夏,宁夏在西北。而西北还有很多和西海固一样的地方,至少我的老家就是这样。

  窟窿也是暴雨冲刷的结果。窟窿有深有浅,又长又短,最深的足以与天坑相比。不过,天坑已经引起了地理学家的研究,而窟窿还为外界所不了解。长的窟窿据说可以达到几十里,从这头钻进去,那头出来,就到了邻县的地面了。

  窟窿里面是非常恐怖的,因为没有人迹,又加上雨水囤积,所以野草生长茂盛,而郁郁葱葱的野草中,又有着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多足昆虫。西北农村的人可怜,动物昆虫也可怜,哪里有野草树木,它们就聚居在哪里。

  小时候,我们非常调皮,但是从来没有人敢于溜进窟窿里探险,窟窿里是一个阴暗阴森的恐怖世界。

  而这样的窟窿里怎么就会有女人的声音?

  当时,福海站在窟窿上问:“你是谁?”

  窟窿里的女人声音微弱地说:“我是逃难的,救救我。”

  福海喊道:“救你可以,但你要做我的媳妇。”

  处于困境中的女人答应了。

  接着,福海放下绳子,让女人捉住,吊她上来。可是,连续几天的饥饿,让女人没有了力气。

  于是,福海跑回村庄,喊来了几个小伙子,人们拿来了更长的粗绳,还有水和蒸馍。落入窟窿中的女人终于得救了。

  女人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嫁给了福海,还给福海生了一个女儿。

  听村里人说,那个女子是逃婚迷路掉进了深窟窿里。她没有想到,从深窟窿里出来了,却掉进了另一个窟窿里。

  福海妈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非常不好,动不动就拳脚相加,有时候还用撅头把打,撅头把都打断了好几根。媳妇遭到殴打的原因只是,没有生下儿子。

  村里人愤愤不平,每次福海妈打媳妇的时候,人们就涌进门去,阻拦福海妈。

  后来,福海妈打媳妇的时候,就脱下臭袜子,堵住媳妇的嘴巴,然后死命地打,福海和海燕脑子都不灵光,居然帮着他妈打。媳妇的身上经常有伤,还不敢给村里人说。

  再后来,媳妇趁去地里干活的时机,偷偷地跑了。他们没有领结婚证,也不知道媳妇家在哪里,跑到了哪里。村里人都说:“这一家人,该啊。”

  我参加工作后,有一天回家,看到村口挂着挽障,挽障下放着一个方桌,放桌上放着一颗猪头,这种仪式只有在埋人的时候才会有。我一打听,原来是福海妈死了。

  西北农村埋人的时候,一般都会请“龟兹”——就是一群吹吹打打的人。可是那天村里出奇地冷清,听不到唢呐声。村人说,福海妈死了,他们两兄弟没有钱埋人,是村子里的人凑钱埋了他妈。

  福海妈死了,福海和海燕日子过得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听说这一对老兄弟还有了小偷小摸的毛病,他们不好好伺弄自己家的土地,却打上了别人家土地的主意。谁家地里的蔬菜长势喜人,第二天早晨必定会少几颗;谁家的红薯快要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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