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
她说:“千万不要去这家医院啊,这家医院坏透了,把我的丈夫治成了半身不遂,花费了我家十几万元。你千万不能去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善良,像一只冬天的母羊。
我知道又遇到了一个医托,我故意不说话,我想继续看她如何表演。
她仍旧用那种带着哭声的花腔女低音说:“没有办法,我把我丈夫从这家医院接出来,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花了两千多块钱,我丈夫能走了,能跑了,马上就要出院了。”
我极力压抑着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笑声,继续看着这个女人惟妙惟肖的表演。
女人看着我,她想着她的话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想着我一定会问她的,会问她那家能让她丈夫又蹦又跳的医院是哪家医院,可是,我偏偏不问,我就要让这个女人难受。
女人真的很难受,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看到我没有反应,就终于忍不住地说:“我丈夫现在在炮兵医院,炮兵医院最好了。”
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没有理她,向前走去,女人跟在身后,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后来,她看到了医院门口站立的保安,保安的目光投向这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火车站到这家三甲医院仅仅几百米的路上,医托遍布,少说也有上百名。上百名医托分段设防布控,每一个来自外地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会遭到他们的纠缠。医托们都有手机,当第一站的医托没有搞定你,马上就会打电话告诉下一站,下一站上来纠缠,你还是没有搞定,又会转告接下来的一站;他们层层设防,各司其职,你看到路边的恋人、夫妻、散步的老人、流浪的少年、背着书包的儿童、打扑克的、蹬三轮的、背着行李赶路的、买矿泉水的、抠脚趾甲的、等人的、问路的、聊天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医托。这条路上的医托远远高过行人,而路边的饭店、商店,也都是为医托所开,它们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依托。
只要你走向这个方向,只要你想来到这家医院,你就成为了鱼儿,他们设置了层层渔网,你冲过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你冲过了第二道,后面还有更坚韧的渔网等着你。不信搞不定你!
那天,我在那家三甲医院挂号就诊,排了很长的队后,才走进了内科专家的诊疗室。医生在看过欧阳叔的CT片后,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轻微肺炎。这种病情都没有必要拍CT片,用X光透视就可以了。轻微肺炎不用打针住院,吃几天药物就好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拿着欧阳叔的CT片,我走出了医院,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来时太匆忙了,我连早点也没有吃。我走进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叫了一盘鱼香肉丝饭,将CT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看书。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她说:“大哥,看病啊?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说:“你看吧。”
她从纸袋里抽出片子,煞有其事地对着阳光,很认真地看了一分钟,突然大唿:“啊呀呀,大哥,这是谁的片子啊?”
我故意说:“我的啊。”其实,纸袋上写着欧阳叔的名字和年龄,年轻女子看片心切,没有看纸袋。
年轻女子说:“你的病和我弟弟的一样啊,要赶快治疗,不然后果很严重。”
我故意问:“会有多严重?”
年轻女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弟弟去年就得了你这病,差点死了。你看你的脸,这么黄,我弟弟当初也是这样的脸色。”她说谎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
去他妈的,又遇到一个医托,不知道你有没有弟弟,如果有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我身体很健康,经常锻炼,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的脸色是黄的,说从脸色上看出我有病。
我继续低头看书,对年轻女子置之不理。饭来了,我低头吃饭,年轻女子说什么,我一概不答。后来,年轻女子意识到了难堪,就讪讪离去。
吃完饭后,我走向公交车站,我想去报社看看,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总编、主任他们怎么样了,我还想看看站长,还有当初在城中村居住的时候,那一帮穷哥们,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可好。
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想买包香烟,突然看到左边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打量着我,然后向我走来,就在他们距离我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右边突然冲来了另一对男女,那名女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左边的那对男女只好停住了脚步,他们的脸上带着又惆怅又愤恨的神情。
抱着我胳膊的女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啊呀,差点摔倒了,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强行挤出笑容,而显得皱纹纵横,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随手一指说:“去前面。”
男子看着我腋下的片子说:“去医院?”
我点点头。
女子马上接口说:“我早上看到你在医院里,是检查身体吗?身体怎么了?”她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原来,不但医院外有医托,医院里也有很多医托,他们遍布门诊部、挂号室、住院部……凡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有医托在出没。他们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像阴谋家一样心怀鬼胎,杀机暗藏。
我突然想,如果能够写一篇关于医托的稿件,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
于是,我看着医托的表演,也开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访经历,让我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扮演什么,就像什么。我是骗子的老祖宗。
我捂着肚子,皱着眉头,似乎疼痛难忍,又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从纸袋里抽出片子,向他们指了指,又放进去,摇摇头,摆摆手,不再理他们。
男子看着我的神态,对我抱有极大的同情,他拍着我的肩膀,悲悲戚戚地说:“兄弟啊,不要伤心,现在科技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愈。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把纸袋递给他。
男子抽出片子,对着阳光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对女子说:“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样?”
女子也开始装模作样地看,她指着片子惊讶地说:“啊呀,真是一样的。”
男子将片子放进纸袋里,女子安慰我说:“我爸去年也是这种病,花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治好,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郭大夫,在郭大夫哪里吃了两个疗程的药,就什么都好了。”
我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用惊喜的眼神看着女子。
女子很热情地说:“我看看郭大夫的电话还在不在?”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欣喜地说:“啊呀,真没想到,郭大夫的电话我还保存着。”
男子说:“快点把郭大夫的电话告诉这位兄弟啊。”
女子说:“不行啊,没有经过人家允许,就给电话号码,是不文明的。我要先问问郭大夫,看看他愿意不愿意。”
女子拨打了电话,然后脸上带着惊喜的神情说:“郭教授啊,你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们全家人感激你一辈子。现在有一个病人,和我爸爸一样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他在电话里把郭大夫称为郭教授。
女子打电话的时候,男子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女子手中的电话,脸上带着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随时会从手机里走出来。
女子将手机递给我,悄声说:“郭教授要和你通话。”
我接过手机,听到郭教授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做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过来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着你。”
郭教授的声音浑厚缓慢,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这样的老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样医德高尚的老者顾不得休息,在那边等你,你怎么能好意思不去呢?
女子拿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比巴掌还小,是一张超市的发票,她显然不是有意准备的。女子在纸片上写了郭教授的电话,她边写边查看手机储存的号码,她几乎是看一下,写一个数字,终于写完了,将纸片交给了我。
然后,女子很欣喜地对我说:“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里,你就有救了。”
她担心我有所怀疑,又说:“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医院住院,看到了你,没有想到又在这里看到你,我们真是有缘分啊。”
我问:“郭教授在哪家医院?”
女子说:“炮兵医院。”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说:“怎么走啊?”
男子很热情地说:“我送你去吧。”
女子不高兴了,她撅着嘴说:“我妹妹还在医院里,没有人照顾,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快点回去吧。”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着女子说:“帮忙帮到底啊,你把兄弟一个人扔在这里,成什么样子啊?”
女子说:“不行,让他一个人走,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
男子说:“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怎么坐车,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愿意陪着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在几十米元的地方,一路上,男子异常关切地告诉说:“不要吃烟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医生。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车站的女子则变成了一名护士,她说:“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后就会发烧咳嗽,发烧咳嗽了,病情就会加重。”她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大象比蚂蚁大,对!压路机专门把路压,对!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没错啊!
我们来到公交车站,公交站牌边站满了人。
在等待公交车的时候,男子一直给我叮咛患病的注意事项: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时,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强锻炼要坚持……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车上小偷很多啊,你装了多少钱?”
我差点就要说出“我身上装了三百元”,我话到口边又强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叹这些医托的手段高明,他们突如其来的,装着关心的问话,让你轻易就说出自己装有多少钱,他们就会知道按照什么标准来宰你,将你的腰包掏空。
我用手掌按按内衣口袋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男子说:“你坐X路车,在XX站下车,记住啊,别坐过了。”
公交车驶来了,这对男女将我送上了车,然后匆匆离去了,我听见那名女子大声说:“快点去医院啊,我妹妹等着呢。”
这里距离XX站还有好几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书籍继续看,我没有留意到什么时候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我完全被书中的内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车行驶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公交车停止了,我还在看书,突然,身边的中年女子问我:“请问同志,这是不是XX站?”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发现这就是XX站。我跳下公交车,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后。
这里已经是郊区了,道路很脏,铺着一层浮尘和枯叶,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房屋前还有倾倒脏水的痕迹。道路上也有车子经过,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着沙石的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如同响雷,连地面都在颤抖,像坦克一样。这里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讷,衣衫陈旧,他们骑着自行车,骑得风快,后座上夹着铁锹铁镐一样的劳动工具。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病历,凑到我跟前问:“同志,你知道到这家医院怎么走?”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历上印着“炮兵医院”几个绿色的醒目的大字,我摇摇头说:“我也是想去这家医院,我不知道路。”
中年女子说:“我老公在这家炮兵医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她是医托,还是真的患者家属。
中年女子接着说:“这家医院真好啊,收费便宜,医术又高,听说那个郭教授,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人,还是什么科学院院士。”
我呸!又是一个医托。
当时,看着她满脸的真诚和善良,我装着很高兴地说:“我也要去炮兵医院,怎么走啊?”
中年女子扭头一看,指着十几米开外的一棵大树说:“我们去那边问问。”那棵大树下,蹲着一个抽烟的男子,树身上靠着一辆破旧自行车。
我跟着女子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烂烂的病历,问这家医院怎么走。抽烟男子抬手说:“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这家医院很有名。”
女子带着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过马路,向前走了30米,然后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处有一幢陈旧的二层楼房,楼顶上有四个大字“炮兵医院”。这条巷子少有人迹。
身居僻巷,楼房破旧,行人稀少,而抽烟男子居然说“很有名”,他不是医托又是什么?
女子径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走到了医院门口,我故意装着很犹豫的样子,女子回头说:“快点进去啊。”我没有理她,转身离去。走出了十几米,猛然回头,看到女子站在背后盯着我看,眼神很痛苦。她与我的眼光一碰,就马上转过身,推门走进那家医院。
我向巷子外走去。
距离炮兵医院几十米远的巷口,有一家小饭店,饭店老板是一个60多岁的留着八字胡的老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板也是医托。而这家饭店,则是医托的聚居地,也是黑医院的瞭望哨。这有些类似于《水浒》中水泊梁山旁边,旱地忽律朱贵开设的小酒店,看起来工商税务证件齐全,牛肉水酒合乎质量安全标准,他们合法经营,童叟无欺,而实际上是个黑店,专为草寇山贼通风报信。
我走进了这家饭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刚刚喝了一口,门外走进了一对老年夫妻模样的人,手捧锦旗,向老板打听:“炮兵医院怎么走?”
老板问:“你们问这干什么?”
老妻子模样的女人说:“你不知道啊,我老伴被别的医院判了死刑,想带着他回家等死,这时候就有人介绍我们去炮兵医院,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开了一些药,喝了一个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样的人流出了眼泪:“郭教授好人哪,世界上难得有这样的好医生啊。”他展开锦旗让老板看,也装着不经意地让我看到了。
老板指着巷子里说:“你们往里面走,就是炮兵医院。”老夫妻模样的男女千恩万谢,离开了小饭店。
到了现在,你如果是患者,你还怀疑这家炮兵医院吗?你还怀疑郭教授吗?
医托运用的是连环骗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让你防不胜防,让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故事。诸葛亮还没有指挥作战,但是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本事超群,神机妙算,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个什么世外高人水镜先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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