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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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2-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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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鄙夷地说:“瞎说,人家外国人不吃羊肉面,人家顿顿吃羊肉串。人家也不喝茶,人家天天喝牛奶。”

  女子啧啧赞叹着,似乎看到了外国人吃羊肉串喝牛奶的情景。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问老太太:“大姑,恐怕人家外国人家家都养好几头牛?人家比咱有钱,我想一户最少也养两头牛。”

  老太太偷偷看看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她振振有词地说:“外国人耕地不用牛,用马,这几天电视上天天说悍马悍马,这种马耕地比牛快多了。”

  我强忍住,没有笑出来。老板端来了牛肉拉面,他也听见了刚才的谈话,他竭力咬着嘴唇,忍住笑声,别过头去。

  这名刚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她问:“他们国家那么有钱,跑到咱国家干啥来了?”

  老太太说:“逞能嘛,你没看连牛肉面都不吃?咱们也好好挣钱,有了钱也去美国,顿顿吃羊肉串,吃不完就喂狗;顿顿买牛奶,喝一碗,倒一碗。”

  女子吃面时汤水四溅,唿噜噜的声音很连贯,像是那些年的老人吸水烟的声音。女子埋头吃饭,看起来很投入,别无他顾。老太太一直偷偷地望着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我装着没有留意这些。

  女子吃完了一碗面条,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辣椒油,手背变得油汪汪的,老太太把桌子上的卫生纸推到了她的面前:“拿纸擦嘴,人家城里人都用纸,甭再用手背了。”

  女子倔强地说:“纸是用来擦屁股的,这么好的纸擦嘴,浪费,这卷卫生纸少说也要一块钱。”

  老太太牙齿很少,仅有的两颗门牙经过60年的磨损,变得稀松,她一张嘴说话,那两颗门牙就摇摇欲坠,而吃饭就更显得无比艰辛。为了陪伴老太太,我也吃饭很慢,只有女子吃饭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她幸福地咂咂嘴巴,意犹未尽。

  老太太说:“再来上一碗,你没有吃饱,要吃就吃饱。”她说完,又悄悄地看我一眼,因为这顿饭是我掏钱。

  我大声叫:“老板,再来一碗。”

  女子嘿嘿笑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饭量这么大的女子。

  正在吃饭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对男女,操着四川话,他们也来吃面条。这条街道的所有饭馆的顾客都以医托为主,医托的人数比行人还多,因为旁边就有一家公立三甲医院。

  他们坐在了我们的旁边,谈话丝毫也不会避讳我们,从事多年的医托工作让他们具有了火眼金睛,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患者,还是行人。

  那名男子说:“我下个月就要回去了,给家里把房子盖好。”

  那名女子说:“你前年不是刚刚盖了房子?怎么今年又盖?”

  我从谈话中听出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临时搭伙的医托。

  男子说:“房子盖了两年,邻居把他们家翻新了,新盖的房子比我家的高了一大叠。这口气我忍不下去,扒倒重新盖,这次要高过他家,他有本事把他们家的新房也扒了,我估计他没这种本事,他没我钱多。”

  女子问:“哪边的邻居?是广才家?他一个卖腊肉的怎么能比得上你。”

  男子骄傲地说:“就是啊,我用钱都能把他砸死。”

  从谈话内容听出来,这一对男女可能是同一个村庄的。

  他们正说着,男子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接听了一分钟,嗯嗯两声,就挂断了。他对女子说:“来人了,我先去看看,你叫饭,饭来了就放在桌子上,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问:“要不要我去?”

  男子说:“我一个人先看看,搞不定了你再来。”

  这是一对医托。

  男子走出去后,女子一个人在玩手机,不知道给谁发短信,脸上一直带着暧昧的笑容。过了几分钟,门外又走进了三男两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他们操着湖南口音。

  一名女子先说话了:“昨晚行情怎么样?”

  一名眼睛很小的男子说:“输了,输了3000多。”

  另一名大鼻子男人说:“你和老胡玩,你玩得过他?听说他会偷牌。”

  小眼睛说:“有可能,为什么谁和他玩,他都能赢。”

  另一个女子说:“别赌钱了,赌钱有啥好?赶紧给伢子把婚事办了。”

  小眼睛说:“婚事钱早就准备好了。女方家要车,就给买辆北京现代。女方家说把婚事搞大点,我就摆长席,村子里摆一百张桌子,谁来谁吃,流水席。这面子够大吧?”

  大鼻子说:“这要花费多少钱啊?你收礼才能收多少?”

  小眼睛说:“收什么礼啊?白吃,不在乎钱。”

  早就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对第一个女人说:“妈妈,我饿。”

  第一个女人就对着厨房大声叫嚣:“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好?”

  老板在厨房里答应着“快了快了”。

  四川女人那桌的面条刚刚端上来,四川男人就回来了,他恨恨地对女子说:“龟儿子的,我说了半天,他一句话不说。”

  两个湖南男子明显认识四川男人,他们把四川男人桌上的酱油醋和辣椒油端到了自己桌子上,斜眼盯着四川男人,眼神满含挑衅。四川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一碗淡然无味的面条,拉着四川女人离开了。

  小眼睛看着四川男人,对其余人说:“他娘的,今天他敢不服气,老子就打他。上次从我手里把客人抢走了。”

  原来这五个湖南男女也是医托。

  我们吃完饭后,走出了兰州拉面馆。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此刻突然阴云密布。大街上是疾速奔走的身影,有人提前撑起了雨伞。

  女子说:“怪事了,昨天快黑的时候是晴天啊,怎么今天就下雨?早晴不出门,晚晴行千里。”

  我耐心地给女子解说,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农谚,在现代化的工业城市已经不管用了。现在,城市上空覆盖着一层灰尘和烟雾,阳光无力穿透,所以城市的天空看起来总是灰蒙蒙的。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看到的蓝天白云,还有黄昏时分辉煌无比的火烧云,现在也很难看到了。全球环境的恶化,让几千年来经过无数次验证的的农谚,再也不准确了。

  女子羡慕地看着我说:“李哥,你懂得真多。”

  雨点落下来,街道上行人少起来。我们躲在一家废弃的楼房里躲雨。雨点砸在楼房四周,激起一泡泡的浮沉,空气中有一股霉烂的气味。

  我故意问老太太:“你做什么工作?怎么生活?”

  老太太说:“我给人家当中介。”

  我问:“什么中介?”

  老太太说:“很多外地人来到城市看病,不认得路,我给他们带路,挣一点带路费。”

  老太太又说:“那家医院有一个好医生啊,墙上锦旗挂满了,还是教授专家。就是地势有些偏,没人知道。”

  老太太说得很诚恳,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医托,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从外面跑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和肩膀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他穿着一套西装,西装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些年穿西装的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器宇轩昂不可一世,走起路来高视阔步仪态万方,而现在,有钱人不再像那些年那样张扬,他们改穿休闲服了。尤其是在这座富翁扎堆的城市,夜晚在你身边袒胸露背喝着扎啤啃着猪蹄子的,也许就是亿万富翁。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坐在海边油腻腻的桌子旁,吃着一盘十几元钱的炒螺蛳或者清蒸虾,然后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钻进了奔驰宝马里。

  这名男子把身上的西装下摆拉了拉,让西装看起来更像西装,他用傲慢的眼神看了看我,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是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他喉咙里滚过了一声哼哼,然后径直站在我的身边,他湿漉漉的肩膀将我挤到了屋檐下。

  我有些气愤地看着他,他依然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我,好像老师在看着考试不及格又在说谎的小学生一样。我看看这张愚蠢而自得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理只能给懂道理的人讲,你给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老太太和女子都认识这个中年男子,她们从男子一走进来,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感激涕零,又有点诚惶诚恐。中年男子对她们说:“最近怎么样?还习惯吗?”那种口气就像访贫问苦的领导来视察敬老院一样。

  老太太赶紧点头,女子也跟着木讷地点头致意。

  中年男子看着门外愈来愈激烈的雨滴,拉长声音说:“这个雨嘛——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在想着是否让司机将我的专车开来。”

  老太太说:“对,停不了,停不了。”

  中年男子又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说:“春雨贵如油嘛,这种雨水对农作物是非常有利的。农民兄弟应该很高兴的嘛。”他忘记了现在不是春天,现在是秋天;他把庄稼不叫庄稼,叫农作物,属于书面语言;他说话喜欢用“嘛”,就像领导在做长篇报告一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但他绝对是一个装逼犯。

  中年男子又以领导一样威严的口气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理他,我看着门外,这种喜欢装逼的人就像狗皮膏药,你越理他,他越得意。这些人都自视甚高,自我膨胀,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扭转乾坤指点江山的人。他们身上披条破麻袋也会产生穿着皮尔卡丹的感觉。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却回答了,她讨好地对中年男子说:“是咱老乡啊。”

  中年男子似乎是自顾自地说:“最近的斗争形式是比较复杂的,但是,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相信我们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的。”他的眼睛望着门外,似乎是望着遥远的千山万水。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那时候,湖南帮、四川帮、河南帮争夺患者的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中年男子用战略的目光看待这一问题,又给河南帮提出了长远规划和奋斗目标。其实,他的手下只有老太太和刚刚进入的老太太的外甥女两个人,而他却有着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他是天生做“领导”的料。

  听他在一边侃侃而谈,我在心中骂着:去你妈的装逼犯。

  雨下了一会就停了,中年男子又拉拉衣服下摆,昂头挺胸走了出去,他走路的时候四肢很僵硬,一板一眼地摆动着手臂,像木乃伊一样。他自以为这样很有风度。

  中年男子走远了,我对老太太说:“阿姨,我跟着你干,钱少给点无所谓。垃圾越来越便宜了,一个瓶子才给5分钱。我给你打工。”

  老太太说:“我试着给你说说。”

  当天黄昏时分,我来到了新华书店,站在书架前“恶补”有关河南的地理知识和风俗民情,我担心在打入黑医内部后,因为对河南的相关知识不了解而露出破绽。

  第二天下午,我又见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欣喜地说:“我给人家说了,人家答应要你。”

  我问:“那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她说:“他让你打这个电话。”

  我不知掉这个她口中的“他”是谁,我问老太太,老太太说:“你打电话就知道了。”

  我拨打了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首先威严地咳嗽两声,然后用竭力装出来的浑厚声音和我说话,他几乎每句话都要带着“的”和“嘛”,让来听得极不自然——原来是装逼犯。

  装逼犯说:“你在那里等着我嘛,我是很快就会抵达的。”

  几分钟后,装逼犯果然步行“抵达”了,他带着我来到了昨天避雨的那个废弃的楼房里,从背在身后的一个黑色皮包里取出一张纸,交到我的手中。

  我一看,纸上印着《科贸公司招聘员工登记表》。真想不到,要进医托集团还要登记,还要填写表格,整得像进跨国公司一样。

  和传统的应聘表一样,上面有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家庭成员等等,除此而外,这张表格上还有喜食小吃、家乡周边旅游景点等相关知识。我想,这可能是考察你是否说谎而特意装置的问题。

  装逼犯递给我一管书写笔,我很快就填写好了,我在喜食小吃一栏写的是:烩面、胡辣汤。在周边景点一栏写的是:白马寺、龙门石窟、王城公园。

  装逼犯拿过《招聘表》后说:“你等通知,如果录取上了,就会有人联系你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都没有等到通知,我每天勤勤恳恳地在那条街道和街道周边捡拾垃圾,然后背到附近一家垃圾收购点去卖。我夜晚居住在10元一天的小旅社里,抽着劣质香烟,用手扣着指甲缝,和一群同样住在这里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底层人用粗话骂娘。

  把《招聘表》交给装逼犯的第二天夜晚,旅社里住进了一个也操着河南口音的人,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他似乎特别热情,话很多,唠唠叨叨,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我。

  当时我很讨厌他,不仅仅是他的这副长相,更因为他这种“热粘皮”的性格,他说话的时候会贴着你,他没有刷牙的嘴巴会对着你,他也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他总是自说自话,他也不管你讨厌不讨厌他,他就要挨着你。这种人被北方农村人叫做“没眼色”,看不来人的眉高眼低。

  可是,我是一个性格极好的人,我很少对人发脾气,尽管心中有千般不愿意,但是我表面上不会让别人难堪。当时,我不厌其烦地向他解答,我把那天黄昏在新华书店学到的有关河南的风土人情又贩卖给他……我正说着,突然一阵惊颤掠过背嵴: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尖嘴猴腮在第三天早晨就离开了。

  三天后的下午,我接到了装逼犯的电话,他说:“祝贺你,公司已经录用了你的,希望你以后戒骄戒躁的,争取更大成绩嘛。”

  我感到极度可笑,我还没有“工作”,何来戒骄戒躁,何来成绩,又何来争取更大成绩?

  装逼犯让我第二天早晨在那座废弃的楼房前等他,到时候他会安排我的具体工作,“任何工作要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以后就会有上升空间嘛。”他一副贪官污吏的口气。

  我操!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莫装逼,装逼被雷噼。

  装逼犯来到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那条街道上还没有多少行人。装逼犯背着双手站在我的面前,盛气凌人地教训我,不准迟到,不准矿工,要出色完成工作任务,而他分配给我的工作,则是在这条街道旁边的一家公立肿瘤医院旁边散发传单。

  他从衣服下抽出了一卷印刷粗糙的床单,足有几百张,交到了我手中,那种刺鼻的油墨味让人几乎要打喷嚏。

  然后,装逼犯就摇晃着肩膀消失在了雨雾中。

  我摊开手中的传单,看到上面印着异常醒目的标题《肿瘤克星,专家治癌》,下面是一家名叫“爱慈医院”的介绍和地址、电话号码、乘车线路。癌症被称为世纪难题,而这家“爱慈医院”则宣称,自己掌握了治愈的偏方,而且是祖传的。

  每一张传单的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上了“F”,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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