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传单的右上角都用钢笔写上了“F”,我不知道这个字母代表什么。
肿瘤医院门前,散发传单成为了一道风景。
能够来到肿瘤医院求诊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患有恶性肿瘤的人,而恶性肿瘤,就是万恶的癌症。能够来到这里求诊的人,一定是把家中最后一笔钱拿出来治病:养老钱、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买化肥种子钱……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他们幻想着能够用家中最后一笔钱来挽留一个生命。
在这里散发传单的人很多,年龄都是十几岁到30岁以内的男男女女,以女孩子居多,有的甚至还穿着白大褂,带着眼镜,冒充医生和护士。
我站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我看到这些散发传单的,有这么几种人是不会散发的:不是患者的不发,不是农村人的不发,开车来的不发。
让我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有两家私人医院,居然在肿瘤医院对面的马路边,摆设了两张桌子,桌子旁树立着巨大的标语:专治各种癌症、癌症专科门诊等字样。骗子开设的私人医院公然与公立医院叫阵,他们如此嚣张如此疯狂,我实在没有想到。
从农村来到城市治疗的人,基本上都是恓惶人,而可憎的医托,就把肮脏的目光对准了他们。
我站在了这些散发传单的人群旁边,我是专门给他们所不发的那三种人发。我一看到小汽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那些腆着大肚子的人走出来,我就装着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满面春风地递上一张印刷低劣的传单,他们满脸狐疑地看看,就当着我的面丢在了地上或者垃圾桶里,我乐得他们这样做,我只要把手中的传单发完就算完成了任务。
我还把传单发给那些从我面前经过的衣冠楚楚的城里人,他们和乡下人的最大区别除了衣服外,还有精神状态,乡下人来到人家的城市,总是一副胆颤心惊的模样,眼睛里露出胆怯。而城里人则优裕自如,他们走在马路上就像走在自家客厅一样,汽车的喇叭声音再响亮,他们也会充耳不闻。他们还会用凶狠的眼睛瞪汽车两眼。而乡下人不是这样,他们一见到汽车就像见到黄世仁一样退避三舍。
城里人拿着我的传单,有的会漠然离开,走向垃圾桶;有的则凶恶地说一句脏话,扔在地上;更多的人是从我的眼前走过,对我连正眼也不会看一下,他们的脸上透着冷冷的高傲。
我喜欢看他们这种神情,也喜欢看着他们把这些肮脏的传单扔在地上。
不到一个小时,传单几乎发完了,手上只剩下薄薄的几张,就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身边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用泼妇一样的声音骂我:“你他妈的连传单都不会发?”
我抬头一看,是装逼犯,装逼犯像一头发情的公牛,面红耳赤,情绪激昂,他现在再也顾不上喊“的”和“嘛”了,他一激动,就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装逼犯又骂起来,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穿着西装,还是我的“领导干部”,还一直以城里人自居。旁边的很多人望着他,望着这头像吃了伟哥一样亢奋的公鸡,望着他红光满面,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暗暗冷笑着,转过头去,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他原来就是医托团伙里的,也许是他叫来了装逼犯,也许是装逼犯在盯梢我。但是,在这样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我不相信我会和尖嘴猴腮不期相遇意外邂逅。
装逼犯说:“看看你都发些什么人?给那些农村来的人发。”装逼犯怒气冲冲,像一个充足气的轮胎,一碰就会蹦起来。
我赶忙点点头。
装逼犯离开了,他淹没在了人群中,他在人群中的某一个角落继续观察我,尖嘴猴腮肯定也在暗中观察我,说不定暗中还有人埋伏着。
剩下的几张,我不得不发给那些穿着像农村的人。在他们接过传单的时候,我悄悄说:“别相信啊,这是骗人的。”有的人木然地接过传单,有的则像触电一样,手刚刚挨上传单,就赶紧抽回。
两个身材魁梧满脸疙里疙瘩的男子突然从一辆小轿车后走过来,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一边喊着“专家门诊,肿瘤克星”,一边留意着他们。他们一个光着膀子,胳膊上有刺青;一个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看起来像稻草一样。我不知道这两个男子是什么来头。
他们站到我身前几米远的地方,恶声恶气地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发传单?”他们的普通话很蹩脚,一个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像一个个还没有烤熟的番薯,砸得我有些头晕,我需要揣摩一番,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城管,还是医托里面的打手。他们行使着城管的职务,但是又不是城管,城管是公务员,公务员是不能刺青的。
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用惊慌的眼神望着他们,黄头看到我好欺负,就扑上来打我,其实我早就防备着他们会这样,我趁机把剩下的两三张床单扔在地上,转身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
我当时还有些庆幸,现在可以不用再发那些害人的传单了。
跑出了几十米,我将他们拉出了很长的距离,做记者天天在外面跑,让我变得身轻如燕,他们想追上我,估计需要骑电动车。跑过了一道铁栅栏,我突然看到尖嘴猴腮和装逼犯从栅栏后闪出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绝非善类。
他们拦住了刺青和黄头,大声质问着“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将刺青和黄头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出手的模样,刺青和黄头气喘吁吁,想跑又跑不脱。
刺青说:“你们要在这里发传单,也得打声招唿啊。”
尖嘴猴腮说:“你算老几?给你打什么招唿?”
黄头说:“都是出来混饭吃,都不容易,大家消消气,有事好商量。”
装逼犯看到自己这边占了上风,他又开始装逼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古人云,己所不欲,不给别人,给了也白给。你们能发传单,我们难道就不能发哉?”
旁边是一群围观的人,人们都在兴奋地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急切的火花,急切地盼望着会有一场战争爆发。
然而,医托们都不喜欢打架,他们喜欢人民币,他们以骗钱赚钱为目的,即使偶尔有了打架的事情发生,也因为平时缺乏训练而没有多少观赏性。
黄头和刺青瞠目结舌。
人群里又走出来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两边旗鼓相当,他们站在黄头和刺青的一边,黄头和刺青一看到来了生力军,马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指着尖嘴猴腮和装逼犯的鼻子喊道:“这个地盘是我们的,就不让你们发,怎么了?”
装逼犯说:“淡定,淡定,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嘛。”
尖嘴猴腮和另外几个人则做出了要打架的姿势,黄头那边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几个男人在大街上摆出了武侠电影中常有的那种场面,有的握着拳头,有的蹲着马步,还有的像根弹簧一样跳来跳去,模仿人家李小龙。然而,他们的手臂在颤抖,他们的眼神很慌乱。他们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让对方还没有开打就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然而,谁的目的也没有达到。后来,他们站累了,跳累了,马步确实不好蹲,他们又恢复了骂架的姿势。旁边的围观者发出失望的叹息。
骂架的主角是那个女人,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伸向前方,看起来很像一个茶壶。那个女人说着湖南话,语速极快,就像爆炒扁豆,他骂架的时候别人插不进嘴去。她将骂架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尖嘴猴腮急得两颊涨红,抓耳挠腮,一张猴子脸变成了猴子屁股。装逼犯想好了一大堆关于“的”和“嘛”的词,可就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后来终于蹦出了一句粗话:“我CAO你MA。”
女子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击说:“你想CAO我MA,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JI坝,你有了就让你CAO。”她扑过去,像一只淌着涎水的疯狗,抓住装逼犯的腰带就要解开。
装逼犯吓坏了,他满脸惊慌,双手护着腰带,像躲避疯狗一样躲避着女子,他再也顾不上装逼了,他声音都变调了,他喊道:“不能啊,不能啊。”
然后,装逼犯像逃避被强奸一样抱“腰”鼠窜,身后传来女子绵绵不绝的骂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
湖南帮大获全胜。
这是河南帮第一次在肿瘤医院门前开拓业务,没想到大败而归,此后,河南帮退出了这片江湖,这片属于湖南人的江湖固若金汤。
我搬到了郊区一家小旅社居住。这家旅社有三间房屋租给了医托们,一间住男人,两间住女人,医托中的女人比男人更多,这是因为女人天生更让人相信。
居住在小旅社的,都是低等医托,而干这行时间长的医托,能言善辩舌绽莲花的医托,有的已经在这座城市买到了套房,没有买到套房的,也租住在高档小区里。
装逼犯没有住在这里,尖嘴猴腮也没有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刚刚入行的医托和那些反应木讷言辞笨拙实在不适合做医托的人。比如我,比如那个认为老外有钱就会家家养着两头牛的农村女子,她叫同乐。
装逼犯遭到上次的羞辱后,沉默了三天,然后又开始张扬了。三天后的一天,在那条街道边的一家饭馆吃饭时,他告诉我说,他的祖上是南方总督,管辖南方所有省市,当然也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省份。他说他的祖上很有钱,顿顿吃人参,天天喝龟汤。他在北方的时候,是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个官。他的儿子考上了“清大”,出来后至少也是个市长,“‘清大’一毕业,国家就会给个市长的。”
我只听不说,我知道他在吹牛。像装逼犯这样的人,如果哪一天不吹牛的话,肯定饭也只不下,觉也睡不着。吹牛装逼是他每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我从来没有听过中国古代还有“南方总督”的官职,如果真的设立了这一官职,管辖广阔,尾大不掉,与朝廷分庭抗礼,统治者一定会寝食难安。而顿顿吃人参,肯定会吃出病来;至于龟汤,古代根本就没有,那是前些年一个长跑教练“研制”出来的,据说能够提高忍耐力。“清大”,居然这么厉害,一毕业就给市长?
我装作很惊讶地问:“‘清大’是什么大学啊?”
他做出一种嗤之以鼻的神情来:“这你也不知道,农民到底是农民嘛,孤陋寡闻,只看到眼前一尺远,也只听到耳朵边一丈远。告诉你吧。”他像领导做报告一样一字一顿地说:“‘清大’,就是清——华——大——学。它是北京的,也是中国的,更是全世界的,它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学。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是从‘清大’毕业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
好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装逼犯的儿子上清华大学。一个月后,我看到医托队伍里新来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青年,操着一口正宗的河南话,我听别人说,他是装逼犯的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小旅社里居住了很多刚刚从农村来到城市做医托的人,他们都是医托介绍来的,或者是医托的亲戚,他们都来自于北方的几个山村,听说做医托能够轻松骗到钱,他们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在黑医的食物链中,其实就是乡下人骗乡下人。城里人和在城市工作的人,一般都有公费医疗和医疗保险,他们手持一张小小的卡片就可以体检买药。甚至有些人还会用公费医疗卡买到医药,转手卖给收药的人,变相侵吞国家财产。在公立医院里,经常能够见到楼道口、厕所里,到处都张贴者收药广告。这类广告就是针对这类人。
在这家小旅社里,在这些医托中,我听到了很多笑话。
来自偏远乡下的医托们见识短浅,没有文化,却偏偏异常关心国家大事。那一年美国攻打伊拉克,他们就提出了攻打伊拉克的种种方案,甚至有人提出用水攻,沙漠地区人缺水,水一来,大家都忙忙碌碌地端着盆子给家中储存水,美军马上进攻,伊拉克来不及抵抗,整个国家就唾手可得。而当萨达姆在地下室里被活捉的时候,他们连连哀叹萨达姆不会躲藏,“就像咱们这样躲在小旅社里,谁能捉到你?”
他们最常谈论的话题是攻打日本,他们说日本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对手,中国这么多人,一人一泡尿,都能把日本淹没了。到时候,不救日本男人,只救日本女人,“咱们这些人,一人一个日本老婆。”他们说得神情庄重,煞有其事。
更可笑的是,他们说起现任一位高级领导人,说他在镇压犯罪分子的时候,戴着钢盔,亲自上街抓人,更高级的领导人说:“啊呀,这是一个人才,就提拔他去了北京。”这位领导人现在已经70多岁,怎么能够戴着钢盔亲自上街抓人?然而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他们还经常幻想着如果首都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会是什么情景,他们就会成为首都居民,这样的话题经过了三个人的口述,就变成了首都即将迁移到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地区了。他们兴高采烈地传说着这个无中生有的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
医托,都是些神智不正常的人。他们好吃懒做,好高骛远,他们相信无中生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不是医托,是在做好事,是医疗中介,是把不认识路的人介绍到好的医院去。
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
医托每天的工作单调而轻松,下午四点过后,他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回到旅社。抽烟、吹牛、打牌成为了这个时间段的最主要的活动。他们从散发着霉臭味的房间里走出来,有的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大唿小叫,将扑克摔得啪啪响,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打一种叫做“双扣”的游戏;还有的在屋檐下坐成一排,神情木讷,像一群晒太阳的乌龟;我则拿着一本书在看。距离小旅社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古旧书店,我从那里淘到了好几本书籍。
小旅社还有一名服务员,是个老年男子,终生未娶,腰身佝偻,满面皱纹,负责打扫卫生。他不会打牌,却又非常喜欢看人家打牌。每天下午,他都乐呵呵地站在石桌旁边,看着这些打牌的人,脸上带着小孩过年的神情。有时候,打牌的人嫌他挡住了视线,就骂他一句,他不恼;或者打牌人哪一张牌出错了,也骂他,他还不恼。他有点耳聋。
有一天,他看到我看书,就走过来问:“你怎么不去打牌?”
我说:“我不会。”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哦,我还以为你说你不会。”
在小旅社里,我见到了人们的种种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
医托的每个房间里都要住十个八个人,夜晚,床上地上都是人,拉鼾声此起彼伏,放屁声间或响起,屁臭脚臭相互混杂,让旅社变成了公共厕所。尽管时令是秋天,然而,这么多人居住在一起,一点也不冷。夜晚,我将报纸铺在地上,裹紧衣服,靠在墙上,就能度过一个夜晚。
在这里,资历浅的睡在地上,资历老的睡在床上,而很多人来后几个月就搬出去了,他们赚到钱了,他们搬迁到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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