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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西臾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贾士贞不知去向已经五天,这让市委组织部的几位副部长急得像猴子要上树,开始两天只是到处打电话,不敢到处张扬,可万一新部长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可是有无法推脱的责任。然而能打的电话都打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不知为什么,常务副部长高兴明的心里总是有些恓惶和不安。其实贾士贞也不是三岁孩子,他一定是有他自己的人生行为准则的。到底为什么如此担心和不安,高兴明并不完全是为了贾部长的个人安危。隐隐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啃噬着他的心。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在事业上一直是很顺畅的,很少出现这种沮丧而不安的急躁情绪。可是这几日里,他夜不能安寝,白天在办公室里也坐立不安,有时甚至对着电话发愣。如果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他甚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会受到惊吓。过去部长也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在部里,高兴明才特别显示出领导者的才干,干什么事都是那么果断和得心应手。然而贾部长只不过才到任几天,他就出现这样反常的心理,他对自己的心态感到太不可思议了。自然界有些东西太神奇了,他不知道自然界这种现象对他预示着什么。
正在这时,市委书记常友连又打电话过来,问贾部长有没有消息,高兴明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常书记更加觉得奇怪了,一个市委组织部长上任以后一直不和市委书记联系,而且不知去向这么多天,这不仅仅是工作上的关系问题,而且关系到贾士贞同志的安全问题,常友连越想越不放心,决定再次给贾士贞打电话。可是拨了一次又一次,贾士贞的手机总是关机。
贾士贞刚打开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手机突然就惊叫起来,好像这么多天来一直憋着,这一响,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他反复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号码,本来不准备接这个陌生的电话,可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个号码有点特别,犹豫再三,还是接通了这个电话。
“喂……”
“喂……是贾部长吗?”贾士贞听出来了,这是市委书记常友连的声音。
贾士贞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故意关着手机,就在这开机的一刹那,怎么常书记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呢,正当他考虑如何来搪塞常书记时,电话里又传来了常书记的声音:“我说士贞啊,你变什么魔术呀!怎么一上任就消失了?是不是被绑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显然常友连是不高兴的,这口气带着批评加责备,没等贾士贞说话,他又说,“你现在在哪儿?怎么连组织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去哪里呢?万一出什么意外,你让我怎么向省委、向省委组织部交代呢!”
“常书记,”贾士贞轻松地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吧,我不告而别,是我的组织纪律性不强,我向市委常委检讨,常书记,您放心吧,我很快就回去。”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常友连口气严肃地问。
“噢,常书记,我正在回市区的路上,你不必担心,回去以后我马上向你汇报,好吗?”
贾士贞向常友连说了假话,他并没有在回市区的路上,也没有马上回市里。
早春的夜晚依然像冬天那样寒冷,贾士贞裹着被子,半躺在床头,此时,整个世界都似乎处在静谧而安详之中。这几天,他远离省城那喧嚣的大城市,来到这偏僻的农村,突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白天他四处暗访,晚上躺在小旅社的床上,沉浸在深沉的思索当中。从省委组织部来到西臾市委组织部,从干部处长变成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职务和权力,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省委组织部八年,是他人生翻天覆地巨变的八年,他了解组织部门的责任,了解组织部门的权力和作用。他更知道作为组织部门领导,身上肩负的重担和责任。自从省委组织部宣布他任西臾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之后,他的头脑里就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当好这个组织部长。他看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但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于是点了一支烟,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行动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符合自己这个市委组织部长的身份,调研不是调研,微服私访不是微服私访。他此刻的心情倒有点像高中毕业时那样,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和神奇般的幻想。
突然,房门开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三个大汉闯进屋,贾士贞合上手里的书本,看看这三个人,他没有说话,但是目光里让人感到他的沉着、镇静。
“走,跟我们走一趟。”瘦高个子青年说,口气并不怎么生硬。
贾士贞笑笑,慢慢地欠了欠身子,说:“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哪!”
另一个五短三粗,留着小分头的男子说:“去了就知道了,我们侯书记请你。”没等贾士贞说话,他又说,“我们镇党委书记,你不知道?侯永文,马上要当县长了!”
侯永文?马上要当县长了!这人一提醒,贾士贞似乎想起点什么来了。他上任第二天上午,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高兴明给他一批名单,说是已经市委组织部考察过,准备提拔的干部名单,其中就有下臾县桃花镇党委书记侯永文,这个侯永文正是准备提拔为下臾县副县长的重要人物。贾士贞来不及考虑其他事情,在这一瞬间,他的思维极度活跃了起来,难道这个侯永文是孙悟空?知道他是新上任的市委组织部长!他越发感到奇怪,若真是这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连屁都不敢放了,那么这世界真的太可怕了,难道高科技时代真的先进到如此程度?他的这次行动除了他自己,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贾士贞怎么也不明白是自己哪一个环节上泄了密。可他又想,既然侯书记有请,不如趁此机会见一见,会一会这个侯书记,看看这位手握重权的镇党委书记何许人也。于是穿衣下床,跟着三个陌生汉子出了旅社。
农村的夜寂静而荒凉,贾士贞自幼生长在城里,对这种农村生活感到几分寂寞而害怕。这次出行,他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其他什么目的,他并没有多想,按照以往的惯例,新任组织部长到任后,一边熟悉情况,一边工作,对于干部问题,尤其是市委主要领导授意和交办的事,已经组织部考察过的人选,自己并不熟悉这些人,那就尊重原部长和部务会意见,例行公事吧。然而,当高兴明把那些名单交给他后,他突然觉得,他现在已经不是省委组织部的机关干部处长了,现在他是一个六百多万人口的市委组织部长,一言九鼎,大权在握。当时他细细地看了看那些陌生的名单,随口问:“高副部长,这些名单是怎么来的?”
高兴明说:“主要是常书记的意见,也有一些是县、区委领导的意见。原来的王部长经过反复酝酿,经过组织部两个干部科全面考察拟定的。王部长调走了,这批干部没有来得及提交市委常委会研究,算是遗留问题吧!”
贾士贞说:“行,我看看,先熟悉一下情况,我刚到任,慢慢来吧!”贾士贞一边说一边翻着这批名单,高兴明说:“贾部长,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随时和我说,我已经交代办公室辛主任了,让他多关心你。贾部长,那你先忙着吧,有事找我。”
“好。”贾士贞抬起头,“高副部长,我们都是熟人了,你也就别客气了,我年纪轻,又是初来乍到,你在西臾市,在市委机关德高望重,多帮助我啊!”
“贾部长,你是领导,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客气什么,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贾士贞看看已经走到门口的高兴明,快步走上前,下意识地和高兴明握了一下手,这让高兴明有点感到意外,毕竟他们都已经是市委组织部的正副部长了,哪里还要送,还要握手呢。
贾士贞回到座位上,随手拿起内线电话,让干部科长把这批干部的考察材料送过来。
贾士贞看着这些考察材料,居然如此认真,如此投入。对于他来说,他从借调进省委组织部,除了中途调到研究室一年,就一直在机关干部处和市县干部处工作,考察干部,写考察材料,一干就是八年,不是专家也是内行。组织部选拔、考察干部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程序,对于他来说,早已烂熟于心了。看着这些考察材料,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地发现,所有人的材料成绩和优点都写得非常出色,洋洋三四千字,让人觉得这批干部提拔得太晚了,官也太小了,缺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看似缺点,实质是难得的优点,比如有的缺点是“该同志工作起来连身体都不顾,弄得老婆孩子意见纷纷”。照这样的考察材料,西臾的干部何止是提拔副县、正县级,少说也应该提拔到部省级、副总理什么的。他还发现在这批待提拔的干部当中,下臾县的乡镇党委书记、部委办局正职那么多,再留心一算,居然占全市提拔对象的百分之三十六之多。顿时,他的头脑跳出一个问号。
当天下午,贾士贞一边开会,一边想着这批干部的事,直到后半夜,他突然产生去下臾的念头,这个决定他当然不能和任何人说。不管对组织部谁说了,别人会怎么想,不说他是“文化大革命”怀疑一切的流毒,也怀疑他得了精神病。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于第二天一早,鬼使神差地,悄悄地离开市区,去了下臾县。
一阵纷繁思绪过后,贾士贞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突然问:“侯书记到底找我干什么?”
“走,到那就知道了。”瘦高个子说。
贾士贞说:“我们不认识,又没有什么瓜葛,这深更半夜的,莫非……”
“别鸡巴啰唆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那个小分头说。这人不仅嘴里不干净,而且态度也变了。贾士贞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那种想法有点可笑,那个侯永文绝对没有什么魔术妖法,也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是市委组织部长,心里产生一种不祥的猜测。
他们来到一个院落,在黑暗的夜色中,贾士贞感觉这不是镇政府,因为白天他曾经在桃花镇政府门前走过好几次,桃花镇政府非常气派。再一看院门上方亮着昏黄而迷离的灯光,一时判断不清是什么地方,穿过狭窄的过道,贾士贞被带进一间屋子里,室内摆着两张办公桌,地上杂乱无章,贾士贞正在犹疑时,进来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这时贾士贞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被带到派出所来了。他猜想,这些人一定把他当做坏人“请”来了。
穿公安服的人没有说话,目光在贾士贞身上停留了半天,随后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又跟在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后面进来了。
室内的仨人一起叫了声:“侯书记!”
贾士贞一看,这个侯书记人高马大,秃头顶,看上去大约四十五岁上下,他一边盯着贾士贞看一边坐到正中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却始终没有说话。
贾士贞自幼生活在乌城机关,从小没见过乡镇党委书记这样的官,还是借调到省委组织部之后,那年到县里考察干部,到乡镇去过,算是见过几个乡镇党委书记,可是那时他撑着省委组织部那把大红伞,又戴着省委组织部上级领导居高临下的帽子,威风凛凛下来的,那些乡镇党委书记见到他如同老鼠见了猫。那时他虽然只有三十出点头,那些书记大都大他十来岁,可都有点像孙子见了爷爷似的。然而此刻的镇党委书记侯永文现了原形。坐在椅子上,有点像霸山为王的山寨主,狂妄而不可一世。贾士贞瞥一眼侯永文,只见他派头十足,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右手慢慢地敲着椅子的扶手,有点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样子。穿公安服的男子递给他一支中华香烟,一旁的瘦高个子早已打着了打火机,侯永文跷着二郎腿,深深吸了一口烟。贾士贞在省委组织部见过的大官太多了, 省委书记侯向、 谭玉明, 省委组织部长郭浩、 钱国渠, 那才像官。看看侯永文, 他有点想笑, 难道乡镇党委书记都这样吗?山中无老虎。
“你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侯永文一说话,露出满嘴破碎的黑牙齿。
贾士贞笑了笑,想找地方坐下来,可室内没有任何可坐的地方。他背着双手,走到侯永文面前,说:“怎么,侯书记怀疑我?”他把双手按在桌子上,接着说,“书记大人看我像什么人?”
“侯书记问你话呢?谁跟你嬉皮笑脸的!”穿公安服的人凶起来了。
贾士贞转过脸看着这个皮肤黑得近似非洲人的公安,贾士贞忽然想,难道这人是黑人,至少说长期从事挖煤工作,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吧!
“黄所长和你说话呢!”瘦子说。
噢,原来是派出所所长,贾士贞再次上下打量着这个黄所长。平心而论,他活了三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黑皮肤的人,除非是黑种人。
“说,从哪儿来,干什么的?”侯永文脸上布满了杀气。
“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中国人不仅在自己的国土上可以随意行走,只要不违法,还可以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我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侯书记了吗?”贾士贞差点笑了起来。
侯永文敲了敲桌子,大声说:“在桃花镇这块地皮上我说了算,国有国法,乡有乡规,你在我的眼皮底下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快说,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倒要看看我到底触犯了你们哪条乡规?”贾士贞严肃起来了,“我什么也没干,白天吃饭付钱,晚上睡觉住旅社,和你们毫不相干,我真的不明白了,你们明明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嘛!”
“怎么说话呢?”黄所长点着贾士贞的额头说,“你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吧!”
贾士贞说:“知道,是下臾县桃花镇派出所吧!”贾士贞目光紧逼黄所长,“总之属于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吧!”
“告诉你,你在县城里几天了,我早听说了,你跑到乡下来,我们这是第几个地方,你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应该说我是在做社会学调查,社会学懂吗?”贾士贞说。
“什么他妈的狗屁社会调查,我怀疑你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拿介绍信来,有介绍信吗?”侯永文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我说你一个堂堂的共产党的镇党委书记,说话能不能文明一点,是不是该注意打扫卫生啊?”贾士贞调侃道。
“我这农村官,就这个水平,怎么说也是群居一方,大权在握,我手里至少也有六万多人口,你说我的官有多大?难道不比你这个盲流强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不卫生,恐怕你这辈子也当不上我这么大的官!”
“当然,”贾士贞冷笑起来了,“我知道,你还要升官呢!你真是官运亨通呀!我哪里能和你相比,看,你现在多威风呀!”
侯永文招招手,瘦高个子递给他一个笔记本子,贾士贞一看,那是他此行带出来的一个软面抄,当然他知道那上面有他几天来记下的所见所闻。这帮家伙居然擅自拿了他的东西,他们把他从旅社抓到这里不算,还抄走他的私人物品。贾士贞的怒火一下子冲上头顶,但他立即又忍住了。他觉得这是一场多么难得的好戏!看看他们怎么演下去。
“这是什么?”侯永文把笔记本狠狠地扔在桌子上,“你居然跑到我的眼皮底下,搜集县委领导,还有不少局长、书记的黑材料,你到底要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