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要是他对我好,我还能一天到晚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放羊吗?结婚当天我就跟着他来到了白碱滩,一进门我的心就凉了大半截,这哪里还叫个家呀,我姐夫的牛圈收拾的都比这利落。从第一天起,我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开始他倒是殷勤得很,可热呼劲一过,他就不是他了,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把我往外撵,后来干脆家也不回了,天天在外头耍钱,钱输光了,他把我的几样陪嫁也偷偷拿去抵了账。有一天,债主带着几个人又来讨账,他从后窗翻出去就跑了,直到今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我一个人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
“家里就没别人吗?”
“他是个独子,两个老人早让他克死了。你听我说,郭大哥,没过几天那些债主又来了,看找不着那个挨刀的,他们索性就把我撵出了家门,说是要拿房子顶账。幸好马奶奶见我可怜,让我住在了她的家里,老太太年岁大了,又无依无靠,把我当亲闺女一样待。她家里没有劳力,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我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有一天,马奶奶吞吞吐吐地说,水香,奶奶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奶奶全是为了你好,说出来你可不兴生气。我觉得纳闷,就说,有啥话您尽管说,奶奶。马奶奶这才开口说,这个金锁可是个浪荡公子,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啥事也做不来。他爹辛辛苦苦置办下的一份家业,叫这个败家子没几年就给祸害光了。在你前面他娶过两房媳妇,但都没过多长时间,究竟为了啥谁也不清楚,他从来也不跟村子里的人往来。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是彻底绝望了。第二天,我把家里该洗的该涮的,全都归置利索,蒸下两笼馍馍,就赶着羊出了门,唉!我是越想越觉得没活头,越想越觉得窝囊,来到黑水泉子,我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可偏偏命不该绝呀,我又被钓鱼的狗娃背了回来……”
“你呀,你呀,有什么想不开的嘛,天无绝人之路,你干嘛非要走那条绝路呢。”
第三章(17)
水香似乎没听到郭明达在说什么,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回去,可又一想,马奶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撇下一个孤老婆子,光顾着自己呀。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这兵荒马乱的,你又怀着孩子,走也不在这一天两天,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先安心住下,等我侄子锁成从山上下来,我让他送你回去。听了老人的话,我就有一天没一天地熬呀熬。有一天,马奶奶从外面回来兴奋地说,水香,你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听说那个丧门神让地雷给炸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 对于丈夫的不幸,水香只是一带而过,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哀伤,就好像在讲一桩逸闻趣事。
“噢!”郭明达甚感惊讶,既然人家不愿意说,自己就不好刨根问底了,“那你还躲着我干嘛?”
“头一回看见你,我这心里就扑扑直跳,有心过去找你吧,我又拉不下那个脸。”
“水香,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以后千万不敢往绝处想了。你还年轻又怀着孩子,就是不为自己想你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呀,现如今我虽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你尽管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决饿不着你。”
“嗯!”水香郑重地点点头。
打那以后郭明达隔三岔五地将馒头、咸菜、面粉啥的偷偷藏进水桶,借挑水的机会送给水香。看郭明达总穿着一件单衣,水香就用自己捻得毛线,给他织了一件背心。
小时侯见大姨总是喝中药汤子,郭明达就好奇地问:“大姨,这药苦吗?”大姨说:“苦,咋能不苦呢,可喝的日子多了,这药就变甜了。”郭明达当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此刻他仿佛尝到了喝汤药的滋味,但大姨所说的苦尽甘来的滋味,他却始终没有体会到。
颤颤巍巍地从房顶下来,郭明达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他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不想这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了。他恍然做了一个噩梦,一群狼在撵他,那舌头都快耷拉到地下了,他没命地往前跑,可腿却软绵绵的就是不听使唤,一群人在后面喊:“快跑呀!快跑呀!”其中有莉莉娅、有大姨、有小敖登、有阿斯哈尔、有桑斯拜,好像还有水香……一只狼扑过来,一口就咬住了喉咙,那血吱吱地往外冒,就跟打开的自来水龙头似的,他哇地大叫一声,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守侯在一旁的老关吓了一跳:“小郭,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郭明达愣愣磕磕地说:“老关,我想回去,我想回霍牧去,你救救我吧。”
“小郭,你醒醒,你会好起来的。”关东扳住郭明达的肩膀摇晃几下。
“我说的不是胡话。老关,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死在这里。”
“小郭,小郭呀……”关东不知如何安慰郭明达,他像一只困兽在屋里来回的转圈。忽然,他抚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颌说:“小郭,我有办法让你回去。”
“什么办法?”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关东大步流星地来到刘仲祥的宿舍,他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说:“刘、刘校长,小郭怕是不行了。”自从来到干校,他似乎还是第一次踏进刘仲祥的门,也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刘仲祥。
第三章(18)
正在烫脚的刘仲祥哆嗦了一下,一脚就踩翻了盆子,污水瞬间流了一地。他一脸惶恐地说:“那、那可咋办呀?老书记。”自从当了这个校长,刘仲祥似乎也是头一回这样称呼关东。
“还能咋办,不就是一条人命嘛,还和老郭一样,抬出去埋掉不就完事了嘛。”老关使一个激将法。
“那、那可不行,这还不到两年,就丢一个死一个,如果再出这种事,我……”刘仲祥没有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说完,老辣的关东早就号准了他的脉。
“你总得拿个主意呀?”
“要不就赶紧送医院吧?”
“万一死在医院里,消息传出去,那影响可就大了。校长,说这些话,我可全是为了你好。”
“对对对,还是您想得周全,那您觉得这事该怎么办好?我照您的意思办就是了。”
关东摸着下颏,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刘校长敢不敢拍板决定了。”
“您说,您快说。” 刘仲祥急得抓耳挠腮。
“送回霍牧去。”关东这才揭开了锅盖。
“那能行吗?没有理由呀。”
“不需要什么理由,他本来就是从霍牧来的,送回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关键是这样一来,你不就把自己摘干净了嘛,就是死也让他死到霍牧去。” 老关一下就捅到了刘仲祥的软肋上。
“哪就?” 刘仲祥的心有些活动了。
“是走是留,大主意还得你校长拿。开饭的时候到了,我该回去了。”老关说着就要往外走。
“请留步,老书记,这事我想就不要扩大范围了,要不就麻烦您跑一趟吧。”
“那绝对没问题。不过你最好还是以干校的名义给牧场革委会写个公函,这样我去了也好办理移交手续?只要把人交给他们,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关东的用意是以防后患,刘仲祥这小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可干多了。
这一回,刘仲祥倒是利索,他提笔在纸上划拉几行字,盖上大印,交给关东说:“这事您可不敢张扬出去呀。”
“我走了食堂这边怎么办?”
“这您就别操心了。趁下地的人还没回来,您赶紧把郭明达带出去。”
“好,我这就去套车。”
老关以最快的速度套上马车,把郭明达扶到车上,一抖缰绳,马车一溜烟似的就出了大门,等拐上了大路,老关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他高声喊叫起来:“小郭,小郭呀,快坐起来,你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是去医院吗?”郭明达迷迷糊糊地问。
“你不是想回霍牧嘛,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您就别给我吃宽心丸了。”
“嘿!你个楞娃,还信不过我哪。口说无凭,你看看这个知道了。”关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刘仲祥亲笔写的公函。
郭明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等看完了信函内容,他将信将疑地盯住老关,老半天没开腔,突如奇来的喜讯,让他一时还在梦里似的。
“娃娃,我没说错吧。”
郭明达猛地扳住关东的肩膀,一个劲晃动着说:“我们真的要回霍牧吗?我们真的要回霍牧吗?”
“嗨!轻一点,轻一点,楞娃,老汉上岁数了,禁不住你这么折腾了。”
忽然间,郭明达想起了什么,他跳下车一边跑一边对关东说:“到前面的路口,您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你要去哪里?”
“还记得那个水香吗?我把她也带回家去。”
关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有所动。
郭明达一溜小跑来到马奶奶家,进门就喊: “水香,快收拾,咱回霍牧去。”
正爬在屋檐下晾晒苞米的水香,听郭明达这么一喊,手里的一长串苞米就稀里哗啦地全都掉了下来。郭明达把她从梯子上扶下来说:“别愣着了,车还在村外等着呢。”
眼泪从脸上无声地流下来,水香一头就扑进了郭明达怀里。郭明达怕耽搁了时间,就抚着水香的肩说:“好了,没时间了,快去收拾吧。”
水香转身跑进了屋说:“奶奶,郭大哥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老天爷总算开眼了。”从情感上讲,老人实在舍不得让水香走,可事到如今,老人又巴不得水香立刻跳出这个火坑。
“奶奶,我不能撇下你不管,以后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呢。”水香双膝跪地抱住马奶奶的腿,早已泣不成声了。
“我的傻孩子,等以后安定下来了,你再来看奶奶,别惦记了,奶奶身子骨结实着呢。”老人往篮子里装几个刚烙好的锅盔,用苫布盖好,递给水香,说:“走吧,赶紧走吧。”
水香回屋收拾起一个包袱,又拉住马奶奶的手说:“那我就走了,奶奶。你自己多保重。”
“嗨!叫你走你就走么,哭得个啥名堂。”老人忍痛关上了门。
水香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郭明达出了村口。在一片血色的残阳下,马车一路急弛。
凝视着渐渐模糊的村落,水香禁不住又一次落下泪来,直哭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去劝,等水香没了动静,老关这才回过头来说:“咋?唱够了?”
水香忸怩地低下了头。
“好!你方唱罢我登台,就听老汉给你们来上一段。”鞭梢在半空中卷个花啪地一声脆响,关东放开嗓子就唱上了:“三哥哥你走西口,三呀么三年整……”
“妹妹我泪*和泥哟,我能盖起一座庙……”郭明达紧跟着来了一句。
“嘿!你这娃咋也会唱咧?”
“三岁的孩子如今都学会了,我能学不会嘛。上半夜想你呀,我睡呀睡不着个觉,下半夜想你呀,我翻呀翻不过个身……”
两人索性合唱起来。
水香在一边捂住嘴嗤嗤直乐。
第三章(19)
一觉醒来,马车已到了屯马镇,往日车水马龙的街市上,如今却是冷冷清清,污水遍地,几只野狗在马路中间,为了一块骨头撕咬得不可开交,闲来无事的人们将双手揣在袖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热闹。
来到一家小旅店,三人安顿下来,给马添足草料,便来到街边的小摊上,郭明达嘬嘬嘴唇很想喝上两口,但一摸干瘪的口袋,他没敢再声张。吃下一碗酸辣可口的酿皮,他们便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边的一块石碑,突然引起了关东的注意,他走过去垂手肃立,过了好半天才表情凝重地说:“知道这是一块什么碑吗?”
“不知道,上面连个字也没有。”郭明达摇摇头。
“是呀!你们哪里会知道,连我自己几乎都要忘记了,真是罪该万死哪,这块无字碑原本应该是红的,那是几十个战士用鲜血染红的呀。”关东用袖口擦去石碑上的尘土,情绪激动地说:“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与国民党残余势力打了最后一仗,那一仗整整打了一天一夜,郭宝顺就险些把骨头埋在这里。这才过了几年哪,我们怎么就把这些英雄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不应该,太不应该了,与这些烈士们相比,我们自己受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关东不忍再说下去了。
郭明达觉得关东这些话似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相处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次听关东讲起自己的过去。
关东似乎猜出了郭明达的心思:“其实面对这些先烈们,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反思一下,我们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他们的在天之灵吗?”
“是的,一个人要是成天只想着自己,那实在是太可怜了。”郭明达似乎是在告诫自己。
“说得好!说得好哇!等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在这镇子上重建一座英雄纪念碑,就建在前面那个高坡上,我要让所有的人永远记住先烈们的名字。”脚踩在了泥水里,关东都全然不知,他只顾往前走,那副神情就像一个威武的将军。
郭明达又想起了梁爷提起的那个关胡子,他猛然意识到,老关也许就是那个传奇人物。于是,他停下脚步问:“以前人们是不是叫你关胡子?”
关东惊奇地打量着郭明达问:“谁告诉你的?我这个大号可没几个人知道。”
“您还记得有个叫梁根柱的人吗?”
关东稍一犹豫,便立刻作答:“记得,当然记得。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说出战场上每一个对手的姓名,包括他们部队的番号。咦!你咋认得他呢?”
“何止是认识,我们的关系还相当密切呢。”郭明达推开宿舍的门。
“你是说他还活着?”关东的两眼瞪得溜圆溜圆。
“活着,当然活着,而且还活得硬硬朗朗呢。”
“当年败在我手下,他是一肚子不服气呀,那家伙不是个孬种,带兵打仗有两下子。哎!他现在在哪里?”关东的思绪又回到了炮火纷飞的年代。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在霍牧。”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一不留神关东的头撞在了门框上。
“您老没事吧?”水香忙问。
“没事,没事。”关东揉着脑门说。
“您紧张什么?”
不想,郭明达的一句玩笑话,倒让关东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焦躁不安地坐在床边上,掏出一根烟,却一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把烟点燃,一气之下,他索性把烟卷扔在地下,用鞋底捻的稀烂,并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见了梁根柱,我该说些什么好呢?我总不能说我们推翻了蒋家王朝,建立了无产阶级政权,我关东现在又被无产阶级专政了……”
郭明达楞了一下,他深感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唐突,不该在这个时候揭关东的疮疤。
恰在此时,灯突然灭了,这让两个人都得以从窘境中解脱出来。
第三章(20)
第二天,马车一路向西疾驰,约莫正午时分,一行三人来到一片开阔地,远远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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