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啄木鸟用长长的喙,执拗地敲击着枯树,咚咚的响声,就像矿区守夜人的梆子声。
在经历了风风雨雨后,郭明达不再悲叹命运的不济。他时时被身边的人或事感动着,草原给了他一种殷实,给了他无处不在的快乐,给了他红柳一样顽强的生命力。有时侯,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来到霍牧,完全是上苍的恩赐。他不由默念起北漠的几句诗来:“……有些事记住得好,有些事忘掉的好,把冤恨忘掉,把恩德记住……”
难得有今天的闲暇,他牵着青马骝溜达达一路走来,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了。与往常一样,敖登已坐在门担上等侯他了。在不经意间,小家伙猛地往上蹿了一大截,嘴唇上也稀稀拉拉地长出些毛须来,一颗玉米粒大的虎牙呲出来。特殊的经历,让这个孩子过早地体味了生活的艰难,举手投足间一副老成模样,只是又腼腆的像个大姑娘。
见郭明达牵着马走过来,小家伙一挺身子,从门担上跳下来,拉着马进了院子。郭明达进了屋刚一落座,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就端到了跟前。虽是又饥又渴,可还没喝上几口,他就觉得眼皮子直往一起黏糊。
这一觉睡过去,不觉就到了下半夜,万籁俱寂之中,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叩门声,郭明达觉着奇怪,每到夜里,黑虎是寸步不离院落了,陌生人休想靠近一步。
咚咚咚的声音又响了几下,这一回郭明达听清楚了,半夜出诊也是常有的事,该不是又有哪个病了,他这么寻思着,披上外套推门走出去,但院子里空空荡荡,并不见一人,黑虎喘着粗气迎上来,将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胸前,呜呜地叫几声,又向仓房跑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15)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一钩明晃晃的弯月挂在树梢上,满地都是杨树斑驳的影子。
郭明达的视线跟随黑虎移过去,隐约看到树冠底下有个黑影,黑虎跑过去蹲在那个黑影跟前,起劲地摇着尾巴,这让郭明达更加疑惑不解了,若是熟人的话,他大可不必这么鬼鬼祟祟,若是陌生人,黑虎怎么会跟他这么亲热,他心虚气短地问了一声:“是谁在那里?”
黑影从树下挪向前来,压低声音说:“我,是我,小郭。”
当黑影从树底下挪到跟前,郭明达不由大惊失色,半天才脱口喊道:“阿斯哈尔?”
也许是很久没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 乍听郭明达这么一叫,阿斯哈尔的泪水刷地就流了下来,他一把将郭明达揽在怀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黑虎亲昵地呜呜两声,完成了任务似的,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过了片刻,郭明达才如梦方醒:“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怎么成这个样了子?”
“嘘!”阿斯哈尔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一手捂住郭明达的嘴,一只手拉着他就往屋里走。进了屋子,借着火柴的亮光,阿斯哈尔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的烤饼,他急不可耐地掰下一块急忙塞进嘴里。郭明达木桩似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人,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挥舞钐镰的光彩照人的形象。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场上,几十条精壮的汉子,一个跟着一个,排成一字长蛇阵,活像南方舞龙耍狮的队伍一般煞是壮观。身材高大的阿斯哈尔一马当先,好似那个龙头,就见他头裹白帕子,黧黑的脊梁油光发亮,钐镰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在一片沙沙沙的响声中,齐腰深的牧草应声倒下,当到了地头,他收住动作,回过身来,手拄镰把,黑红的脸上一片灿烂,浑身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
郭明达心头一热,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也许是狱中生活耗尽了心力,与郭明达相比,阿斯哈尔倒显得平静的多,他把不幸的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忧心忡忡地问: “你们都好吗?塔贴身体还好吗?”
“都好,都好,前几天我还去过呢,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眼下最要紧的是,他们要是来抓你怎么办?”
阿斯哈尔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们,一定会来的。”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说:“你赶紧到我家去一趟,告诉塔贴一声,她儿子死不了,顺便把我藏在毡筒里的布包拿来。”
“布包里有什么?”
“枪。”
“你要枪干什么?”
“从眼下的情况看,我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你那里也不许去,就藏在我这里。”为了掩人耳目,趁天色还没亮,郭明达赶紧把阿斯哈尔安置在了相对僻静的仓房里。
仓房的形状高矮和毡房大体相仿,只是建造的材料不同,不能移动罢了,牧民们叫它“托夏拉”,用于储藏杂物或晾晒干肉。这个仓房还是梁爷在世时,牧民们帮他盖的呢。
阿斯哈尔的突然出现,委实让郭明达心乱如麻。阿斯哈尔越狱后为何偏偏选择到我这里来呢?是慌不择路?还是……他推翻了自己的种种猜测,一种生死相托的信任,顿时让他热血沸腾起来。
天色刚刚泛亮,他就急三火四地来到桑斯拜家,桑斯拜正在后院翻晒草药,得知阿斯哈尔回来的消息后,他扔下手里的甘草,缓缓坐到矮树桩下,从衣兜里掏出烟荷包,把烟粒烟从荷包里捏出来放到纸上,不停地在手指间卷动起来,而两只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兴奋来。
郭明达被冷落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老头的漠然神态,让他甚为疑惑,桑斯拜大小也是个干部,在医药界又很有些名望,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该不会是怕毁了自己的一世清白吧?郭明达有些后悔,又觉得自己太过莽撞,想到这里,他没好气地说:“那就不麻烦了,您忙吧,我回去了。”
见郭明达气哼哼地就要走,桑斯拜苦笑一声,说:“没看出来,这脾气还不小呢。”
桑斯拜站起来,走到郭明达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目光深邃地说:“这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你以为我胆小怕事吗?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吗?阿斯哈尔的事是你的事,是我的事,也是每一个正直善良人的事,别说我认识他了,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有了难,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越说越激动,一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着。
脸霎时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的郭明达,赶忙从桑斯拜手中夺过火柴,“哧啦”一声点着了那根足足卷了半个时辰的烟。桑斯拜深吸一口烟,满嘴喷着烟雾,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愣头青,他不该往回跑呀……可不往回跑,他又能到哪儿去呢?事已至此,说啥也没用了,我刚才一直在琢磨,总不能让人家堵在洞里往外掏吧,十天半个月倒还好说……”
郭明达羞愧难言,他自以为十分了解这些牧民,可到了紧要关头,他才从这群朴实无华的人身上,看到了那种熠熠生辉的可贵品德。
帕丽达走进后院,说:“大早晨的,你们俩在这里嘀咕什么呢?茶都要凉了。”桑斯拜似乎没听见老伴的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帕丽达讨个没趣,冲郭明达吐吐舌头,转身进了屋。
桑斯拜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焦急地问:“还有谁知道这事?”
“除了你我,就敖登知道。”
“回去叮嘱一下,千万不可走漏了风声,越是这个时候,咱越要沉住气,我这就去找老叶,和他合计合计,事不宜迟,得想个万全之策,赶紧给他换个地方,你那里不安全。愿胡大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走,去看看他。”
刚走出大门,桑斯拜又停了脚步,说:“算了,我现在还是不去的好。”
“也好,那我先回了?”
“去吧!家里缺什么,叫敖登过来拿。”
“嗯!”
告别桑斯拜,郭明达一刻也不敢耽搁,安排好家里的事,爬上马背就往阿斯哈尔家赶。生怕路上有个意外,他特意背上了药箱,装出一副外出巡诊的样子。
第四章(16)
人不离鞍,马不停蹄。郭明达从阿斯哈尔家返回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若隐若现的残月,突然躲到了云层后面,林中的光线立刻暗了下来,草木在冷风中飒飒作响,让人不寒而栗,青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断耸动竹签似的耳朵。郭明达环顾着四周,双脚紧扣马镫,以防不测。
就要走出桦树林的时候,林立的怪石后面突然跳出两个大汉,齐刷刷地横在路中间,低声喝道:“什么人?”
青马惊嘶一声,往路旁一闪。幸好早有防备,郭明达慌忙勒住缰绳,浑身沁出一层冷汗。
明晃晃的枪刺闪着寒光,拦路者显然是军人,不用说,他们一定是冲着阿斯哈尔来的。郭明达想到过这一层,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追兵居然来得如此之快,阿斯哈尔前脚刚到,连口气还没喘匀呢,他们跟着屁股就撵了上来。
见对方不回话,当兵的“咔啦”一声,就把子弹顶上了膛。郭明达这才故作镇静地说:“我是牧场的医生,巡诊刚回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深更半夜的,把人吓个半死。”
一个大兵端着长枪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这个瘦骨嶙峋,鼻梁上架着一副缺腿眼镜的夜行者。大概没看出什么疑点,那个矮胖子把枪往肩上一挎,陪着笑脸说:“老乡,对不起!我们是来抓逃犯的。这两天牧场来过陌生人吗?”
“陌生人?没见过。” 郭明达摇摇头。
“如果看见了,麻烦你立即告诉我们,好了,没事了,请回吧!”
“唉!”情况危机,容不得半点犹豫,郭明达心里猫抓狗挠似的,疲惫的青马在他的驱使下,又努力蹬踏起四蹄,哗啦啦地淌过满是鹅卵石的小溪,驮着心急如焚的主人,眨眼间消失在黑魆魆的夜色中。
回到家中,郭明达没敢把外边的情形告诉阿斯哈尔,以免他一时冲动,又干出什么傻事来。其实,压根也用得着郭明达说什么,外头声嘶力竭的狗叫声,早就把一切都告诉了阿斯哈尔。
到郭明达家躲几天的想法,原本也是无奈之举,不曾想,事态急转直下,不容自己睡个囫囵觉,追兵已兵临城下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掉脑袋倒是小事,绝不能再让郭明达跟着自己背黑锅了。拿定主意,阿斯哈尔从郭明达带回来的褡裢中,掏出那把亚森送给他的那把六轮手枪,悄悄溜出了仓房,他翻过篱笆,贴着拦牲畜的土墙,轻手轻脚地往前摸,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土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看那阵势,人数还不少。阿斯哈尔一缩脑袋,蹲在了齐腰深的草窠子里。
马蹄声到了跟前,有人在低声嘀咕:“都两天了,别说是人了,连根毛也没逮着。从早晨到现在,连一口饭也不让吃,求的,这是把人当牲口使唤呢!”
另一个说:“我他妈才亏呢,马上就要回家娶媳妇了,偏偏遇上这么个苦差事,还不知道要在这山沟沟里转悠多少天呢!”
“哎!我说,你和对象那个了没有?”
“哪个?”
“装什么大头蒜,就那个呗。”
“嗨!那是啥大事嘛,第二回见面,咱就把好事情麻利利地办了。”
“嘻嘻!吹牛去吧,吹牛皮又不上税。”
“你们两个瞎咧咧啥呢,都给我夹紧,眼睛都给我睁大一些,放跑了逃犯,有你们的好看。”
一听那瓮声瓮气地声音,阿斯哈尔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肉头韩家仓。 真是冤家路窄呀,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手枪。
马蹄声渐行渐远,阿斯哈尔趴在墙豁口上,往外再一探头,就见到处是晃来晃去的火把和手电筒。尽管眼前的七沟八梁,闭上眼睛他也走不错,可要想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实在不甘心在自家门口被生擒活捉。无奈之下,他只好按原路返回了仓房。
谁也不会想到,促使阿斯哈尔第二次不辞而别的竟是年幼无知的敖登。
叶森别克有几年没来过夏牧场了,这里曾经留下过多少童年的美好记忆。他做梦是从来记不住的,可说起来也怪了,但凡梦里出现霍牧,即便是一头牛,他连花色都能说得一清二楚。故乡的山水虽说依旧美丽如画,可他的心境却大不如从前了。缠绕在心头的那个疑团一日不解开,他就一日难以释怀,更叫他提心吊胆的是,疑团一旦解开之时,怕也是自己身败名裂之日。
这几天,作为前线总指挥,叶森别克率领骑兵连百十来号人马,披星戴月一路搜索,越接近霍牧,他心中那个疑团,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个逃犯如果是外乡人,那他肯定不会一门心思地往霍牧逃,而且走不岔一次路。假如这个逃犯真的是阿斯哈尔,那他回到霍牧后,无论如何也得回家看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一到霍牧,叶森别克便急三火四地赶回了家。
自打从郭明达嘴里得知小儿子的下落后,塔贴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阿斯哈尔既然回来了,那他为什么有家不回?难道他在外面惹了什么乱子,东躲西藏地不敢回家?还是……老太太问郭明达,郭明达推三阻四地不肯细说。但有一点老人坚信不疑,自己的儿子虽说做事鲁莽,但决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己拉扯大的孩子,究竟是个啥德性,老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第四章(17)
大儿子的归来,让塔贴心里咯噔一下。这兄弟俩要不回来是都不回来,这一回来怎么就一起回来了呢?直觉告诉老太太,大儿子此次前来必定与小儿子有着什么关系。她几次想问个究竟,可一想起郭明达临走时再三交代的话,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尽管心里阵阵作痛,老人还是打发阿莱去驮来一只羊羔。
叶森别克犹如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哪里还有心思吃羊羔肉。看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他就硬着头皮说:“塔贴,我怕呆不了多长时间,羊就别宰了。看您身子骨硬硬朗朗的,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来时走得太急,也没给您买啥东西,这二百块钱,您留着用吧!”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元票子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就要走。
“啥事把你忙成这样,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了?”塔贴按耐不住,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噢!我们是来抓一个逃犯的。”叶森别克有意漏出一点口风。
不料,此话一出,正忙着做饭的古努尔,手里的瓷盆“咣啷啷”一声摔在了地下。
“没事吧你?”弟媳的反常举动,立刻引起了叶森别克的警觉。
“哎!自从阿斯哈尔走了以后,这孩子一天到晚就跟丢了魂似的,想想也怪可怜的。孩子,去把羊头燎燎。” 塔贴虽平静如水,但心里却刀绞似的。看来这哥儿俩这一回果真要动真格的了。
古努尔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藏在背后的手却在一个劲地哆嗦。
“阿斯哈尔就没一点消息吗?”叶森别克细细留意着母亲的表情。
“真不容易哟,还知道有个弟弟呢。”老练的塔贴回答的滴水不漏。
“看您说的,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嘛!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为了找他,我是恨不能把乌图布拉克的土都翻它三遍。”
“去吧!忙你的去吧。好不容易回趟家,连一碗热茶都顾不上喝。一时半会儿不走吧?”
“谁知道呢?那我就先走了,塔贴。要是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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