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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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跪不起-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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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头一回见了桑斯拜,郭明达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甭看桑斯拜五短三粗,整日一副老顽童模样,在天山以北地区,他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只要有谁一提起他的名字,那是无人不知没人不晓。 

  桑斯拜行医一生,医术高超独到,是哈萨克民医世家的第四代传人,手里很有些密不示人的偏方和精绝的治疗方法,好些人都是大老远慕名前来求医的。他的祖上原本是“叶木什”(即用草药治病的民间医生),可桑斯拜并不满足,他又拜当地有名的“乌塔尔什”(民间骨科医生)为师。 他聪明好学,深得师傅喜爱,师傅临终前,把唯一的爱女帕丽达许配给了他。他的汉话之所以说得那么流利,还是师从老郎中“梁一把”的结果,师傅是山东济南人,徒弟也就自然而然原样照搬过来了。说起他在牧民中的威望,通过一件小事你便一目了然了,说是毛泽东逝世后,一位老太太悲痛欲绝地说:“毛主席呀,毛主席,知道自己有病了,你为啥不让桑大夫给您看看呢。”

  藏族有藏医,苗族有苗医,哈医也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和自成一脉的独门绝技。在遥远的十五世纪,也就是哈萨克汗国建成初期,就已编撰出《医药志》这样的鸿篇巨著。 

  日子久了,牧民们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不事张扬的四眼儿,他们看小伙子独身一人,就时常送来一些熟肉、奶疙瘩、鲜奶之类的食物,这叫郭明达很是过意不去,总觉得欠着人家什么似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10)
有一天,进山采药回来,桑斯拜执意留郭明达在家里吃饭。闲聊之中,郭明达提及此事,桑斯拜一边缝着开口的靴子,一边笑着说:“草原上的人都这样,没城里人那么多讲究,以后遇上别人有了难处,你别装傻充楞就行。哎,吃过旱獭肉没有?” 

  “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吃了。” 

  “就知道你没吃过,城里人可没有那个口福。哎!你这个人呀啥都好,就是腼腆的像个大姑娘。以后别管啥时候,饿了渴了你就过来,家里美味佳肴没有,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桑斯拜的一席话,倒勾起了一件往事。那年夏天,正在读高一的郭明达,进城去买书,恰巧路过住在白塔寺附近的表哥家,当时已是正午时分,他心里就想,何不去表哥家蹭顿饭呢,这么想着,不觉地就拐进了辘轳胡同,也许是饿了,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炸酱的香味,他心中一阵狂喜。表哥正躺在枣树下的躺椅上,呼哒呼哒的摇着芭蕉扇纳凉,寒暄几句后,表哥冲屋里吼一嗓子:“英子,石头来了。”表嫂端一杯青茶出来,解下围裙,往竹凳上一坐,再就没有挪窝。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还不见饭菜的动静,郭明达心里犯起了嘀咕。

  表哥问道:“石头,还没吃饭吧?” 

  “没,还没有。” 

  “嗨!你不早说,快去吧,一会儿饭馆都关门了。” 表哥站起来,一副急于送客的样子。 

  郭明达“噢”了一声,拔腿就往门外跑,那叫一个臊呀,小脸红得跟戏台子上的关公无二。时至今日,只要一想起这桩事,他的心里还堵得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也怨不得谁。 

  桑斯拜的老伴帕丽达,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推门进来,把一盆酸奶放在矮桌上,用木勺漾几下,给二人各盛一碗,撇撇嘴说:“你们城里人呀,说得比唱得好听,那年……” 

  “又来了,又来了,快忙你的去吧。”桑斯拜打断了妻子的话。 

  “说说怕啥的,就当个故事让小郭听听呗。”帕丽达白一眼丈夫,别有用意地说:“那是前年吧?嗯!是前年,就快过封斋节的时候,一个披金戴银的阔太太,说是从乌鲁木齐来的,那满身的香水味,隔着几里地都能把人熏个跟头。阔太太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是专门找上门来叫老头子给她看皮肤病的,我们老桑就那么个人,只要是病人,那比他娘老子伺候的还殷勤呢,又是吃又是抹,又是泡药池子,没过一个月,就把那个婆姨的皮肤病给治好了。出院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啧啧啧!恨不能给我家老头子舔靴子,说是多少年的老毛病,让你这个神医给治好了,回去以后我一定捎一块喀什地毯来报您的大恩,可结果呢,两年过去了,别说是地毯了,就连一块毡片子也没见着,你们这些城里人哪,没一句实话。” 

  “说那些干什么?还让人家吃不吃饭了?肉都烂到锅里了吧?” 

  “妈哟!”帕丽达转身就往外走,都出了门了,她又伸进头来,说:“就是说给你听的,以后回了北京,别把我们忘到脑勺后面就行了,嘻嘻……” 

  桑斯拜用手掌抹去嘴唇上的奶渍,面色凝重地说:“小伙子,看到过驼峰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嘛?” 

  “那不就在眼前嘛。”郭明达觉得奇怪。 

  “我是说呀,你的心里头就有那样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唉!你今年有多大了?” 

  “差几个月就二十六了。” 

  “你说说,多好的年华呀!可乍一看上去,你就跟一个小老头一样,看得出来,你是心事太重了……” 

  帕丽达端上一盘热气腾腾手抓肉,桑斯拜掏出随身携带的腰刀,嘴里扑扑地吹着气,手里的利刃在肉与骨头间飞快地游走。一股浓烈的土腥味立刻弥漫在小屋里,桑斯拜抓过几块肉,接着说:“不瞒你说,我头上也有一顶右派的帽子呢。那又能怎么样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从来不在乎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郭明达愕然不语,他伸手接过旱獭肉,在夫妇俩的注视下,嚼都没敢嚼,两眼一闭就吞进了肚子。 

  “哈哈……有你这么吃肉的嘛,跟吃毒药差不多。这样下去可不行,在草原上工作生活,你不会骑马,不会吃肉,就无法立足。”桑斯拜利用一切机会,给这个年轻人灌输着草原的生存之道。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11)
“嗯!好香呀,好你个矬子,躲在家里悄悄吃独食是吧,就不怕长口疮嘛。”伴着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一个红脸汉子从院墙外探进头来,底气十足地说。 

  “老狗的鼻子就是灵,哪一回也少不了你的。”帕丽达跑出去卸下门担,牵住马缰把汉子扶下马来。 

  桑斯拜诡秘地耳语:“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老狐狸。”随即起身迎出门去。 

  也许是在马背上呆的时间过长的缘故,汉子的双腿微微有些罗圈,他走过来与郭明达握个手,便盘腿往矮炕中央一坐:“不用问,你就是那个叫国民党的吧。” 

  “是、是。”郭明达规规矩矩回答。名字不过就是个符号,随你怎么叫吧,他也懒得一回一回地解释了。面对这个传说中的神奇人物,他不由肃然起敬。 

  “别站着了,快吃你的。我叫叶尔哈雷,这帮家伙都叫我老狐狸,哈哈……你的这个名字起得可不怎么样,小伙子,怪不得人家把你下放了呢。” 这个被称作老狐狸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犀利异常,即便是在说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寒气森森。 

  郭明达正纳闷呢,帕丽达倒一碗奶茶放到叶尔哈雷跟前,抢过话头说:“小心人家给你戴高帽子,共产党也信那些迷信呀。” 

  “你看么,老蒋让我们赶到台湾这么些年了,你这里又冒出个国民党来,红卫兵不整你整谁呀,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妹子,客人来了就不说给一杯酒喝吗?”叶尔哈雷洗罢手,用手指捏起几块肉,夹几片野葱一同送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叶场长的一席话,叫郭明达紧绷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他望着这个时常挂在人们嘴边的人物,努力将他与那些传奇故事往一起对接。来牧场虽然时间不长,但郭明达可以看出,牧场的老老小小,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这里面似乎不单单因为他是牧场的最高首长那么简单。 

  郭明达对这些人的生活习惯、服饰、语言、行为方式、宗教信仰,心里充满了好奇。这些人面对艰辛的生活,却没有一句抱怨,对满是诱惑的外部世界,又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定力。 

  桑斯拜先饮了一杯酒,又倒一杯递给叶尔哈雷。郭明达心里发起怵来,在来霍牧的卡车上,他已领教过“推磨酒”的厉害。他可又不想在两位长者面前显得太各色。当满满一杯酒放在面前之时,他二话没说,也学着桑斯拜的样子,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嗓子眼。须叟,胸膛里火烧火燎就跟吞下一个煤球似的,他不由伸出了舌头,呼呼地直喘粗气。两个汉子大感意外,望着郭明达火烧屁股的样子,忍不住全都笑起来。叶尔哈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会喝酒,在我们这里,可没有姑娘喜欢你哟。” 

  “看人家老实好欺负是不,都没个正经的。”帕丽达捶了丈夫一拳。 

  “连口酒都咽不下去,还能叫个男人?是不是呀,小郭。”桑斯拜卷根“大炮”叼在嘴角说。 

  院外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桑斯拜站起来说:“准是有病人了。” 

  “那让我去吧,院长。” 郭明达自告奋勇。 

  “你能行?” 

  “能行!”郭明达说着走了出去,候在门口的哑巴,指指自己的脚尖,郭明达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将脚踩在哑巴勾起的脚板上,哑巴拽住他的手,身子顺势往后一仰,把他就提溜上了马背。谁曾想,屁股一挨马背,郭明达就感觉坐在了尖石棱子上似的,他紧紧抱住哑巴的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哑巴一磕双腿,瘦骨嶙峋的老马甩几下尾巴,不大情愿地跑起来,如此一来,郭明达更是坐不住了,五脏六腑几乎都要颠出来了,不得已他只好使劲夹住马肚子,可越是使劲屁股越是火辣辣的痛。瘦人偏骑了瘦马,瘦人难不难受先不说,瘦马兴许还硌得慌呢。 

  好在路还不算太远,到了医院门口,郭明达蹁腿刚一下马,就见一位体态臃肿的妇女,坐在门槛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他紧走几步,将妇女搀进门诊室,龇牙咧嘴地问:“哪里不舒服呀您?” 

  妇女指指自己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如同说天书一般,郭明达急出一头汗,妇女说了那么多,他是一句也没听懂。 

  正没处抓挠呢,恰巧阿丽亚骑着自行车从窗前一闪而过,郭明达赶紧推开窗户就喊:“阿丽亚,阿丽亚,你快过来一下。” 

  阿丽亚刹住车,不冷不热地问:“怎么了?”经过几次巡诊,姑娘对这个四眼儿,虽不再充满敌意,却也从不主动搭话,搞得桑斯拜是一点脾气没有。 

  胖女人一见阿丽亚,就像是遇上了救星,立刻哇哩哇啦地嚷嚷起来,阿丽亚听罢,说:“这个洋缸子(方言:妇女)说,她肚子胀得厉害。” 

  “噢!那你问问她,这几天都吃了什么?” 

  阿丽亚问完话,又翻译过来说:“她说也没吃什么特别的,都是家常便饭,可吃什么肚子都胀,就跟牛吃了苜蓿一样。” 

  “什么牛吃苜蓿?这几天排泄通畅吗?”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连翻译都听不明白了,你说这病还咋看。 

  “哎哟,就是大小便了没有。”郭明达力图把话说得通俗一些,好先让阿丽亚听懂。 

  “她说只有小便。” 

  “你问问她最近两天放屁了没有?” 

  “你说什么?”阿丽亚明知故问,小脸立时绯红一片,要说当翻译,她也就是个半瓶子醋的水平。磨叽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女人:“你屁股底下刮不刮风?” 

  不等郭明达再问什么,那个痛苦万状的女人,却突然憋不住大笑不止,她这一用力不要紧,身后不觉就“嘭”地一声脆响。 

  愁眉不展的阿丽亚,顿时受到启发,她兴冲冲地喊:“就是它,就是它。”

  不知谁先噗嗤一声,屋里的人像是都受了传染,全都大笑起来。 

  阿丽亚自知闹了笑话,跨上自行车,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那个妇女再也不嚷嚷了,她紧随阿丽亚之后,急急惶惶地掩面而去。 

  “大嫂,您不瞧病了?”郭明达追出去问。

第一章(12)
“那是哪一年了,哎哟,记不太清楚了。从老毛子那边跑过来一只哈熊,那家伙可把牧场的牲畜祸害得够呛。牧场的民兵们组织起来,围捕了好多日子,楞是连一根熊毛也没见着,要说也是怪了,你这头人马刚一撤,那狗日的不是咬死你一头牛,就是拖走你一只羊,搞得牧场上下人心惶惶,一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点几堆篝火,以防不测……”生生故意咳嗽两声。 

  “点火就能吓跑熊呀?”郭明达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大姨讲故事的情景。 

  “那是当然。其实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人,有时候也真怪可怜的,啥都不知道。嘿嘿……这些故事我也都是听老人们说的。” 

  “你就别卖关子了。” 

  “好,言归正传。叶场长当时是牧场的民兵连长,他二话没说,扛着猎枪就进了山,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打猎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既不藏也不躲,而是面朝后背朝前反穿上雨衣,在雨帽后面掏两个能露出眼睛的窟窿,再把锯短了一截的猎枪,掖在宽大的雨衣里,就这样端直地站在哈熊时常出没的山谷。你说那得多大胆量呀,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叶场长心里比谁都清楚,对付这头狡猾的熊,非得有一点出其不意的法子,否则,非但你逮不住牠,反倒叫它给祸害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是是,你快往下讲。” 

  见郭明达听得入神,生生有意拿腔拿调地说:“都讲了这么半天了,你就不赏一碗茶喝?” 

  “我这里只有开水。” 

  “那是你们口里人喝的东西,我们无论冬夏都喝奶茶。” 

  “ 我这里哪儿有奶茶。” 

  “笨怂一个,自己不会烧呀。” 

  “我不会。” 

  “不会就不能学呀,师傅就在跟前呢。” 

  “哎哟,你先说后来怎么样了吧?” 

  “我讲到哪儿了?” 

  “叶场长反穿着雨衣……” 

  “噢!叶场长反穿着雨衣站在那里,功夫不大,饥饿难耐的棕熊就闻见了味道,你就说这狗日的有多精,牠先是躲在草丛里仔细观察,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叫它心里直犯嘀咕,这是个啥东西,咋从来就没见过呢,可那鲜活鲜活的气味,分明是从那个东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还能有错嘛,人肉的滋味那可是……老熊实在忍不住了,舌头一个劲舔着嘴角流出的口水,它就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走两步停下看看动静,走两步停下看看动静,说话就到了叶场长跟前……” 

  “开枪呀!再不开枪可就晚了。”郭明达急得手心里全是汗。 

  “着个啥急嘛。你再嘈嘈,我不讲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 

  “老熊走到叶场长跟前,见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还是一动不动,就大着胆子支起后腿直立起来,抬起又厚又大的巴掌就要往过抡。说时迟那时快,叶场长不慌不忙,对准棕熊胸前的那一撮白毛,嘎沟就是一枪,体格巨大的棕熊,地动山摇般地惨叫一声,没等簸箕般的巴掌抡起来,咕咚一下就栽倒在地……” 

  生活是艰辛的,却也充满了新奇和欢乐。苦涩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在记忆中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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