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的商铺,是他每天必要光顾的地方,每每蹭上几口猫尿,他便骑上老马,领着缺半拉耳朵的老狗,优哉游哉地云游四方,到了东家吃东家,到了西家住西家。
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作为当家人的阿斯哈尔,只得打发他去看护草场,那活儿轻省不说,还能挣几个工分,省得他无所事事,到处去丢人现眼。
第二章(2)
这一日,阿勒腾别克溜达到东山沟,远远就瞧见毡房前架起了烧奶酒的大木桶,他嘿嘿一乐,嘬嘬牙花子,一拨马缰就到了黄毛儿的毡房前,寒暄几句后,他便歪着身子往花毡上一躺,耐心等侯奶酒出锅的时刻。黄毛儿是牧场出了名的吝啬鬼,见阿勒腾别克不请自到,他心里就先敲起了鼓。奶酒是准备偷偷驮到屯马镇去卖的,一公斤就是两毛五分钱,他自己都不舍得尝一口,那还舍得给别人喝呢。这个阿勒腾别克偏不知趣,吃罢了晚饭,还不见主家上酒,他索性就将腰带留在角落,明白无误地告诉主家,我今晚就在你家过夜了,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黄毛儿有苦难言,只得将烧好的奶酒暂存于木桶之中,早早钻进了被窝。那曾想,阿勒腾别克半夜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掀开木桶,美滋滋地痛饮一顿,拔腿溜之大吉。
先不提黄毛儿一觉醒来,发觉木桶里的奶酒少了许多,便跳着脚如何破口大骂。单说酒瘾发作,一夜没睡踏实,又灌了一肚子奶酒的阿勒腾别克,走出一截路后,就晕晕乎乎地支撑不住了,他吃力地翻下马背,便倒头躺在路边的石板上呼呼大睡起来。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他被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吵醒,一辆推土机在离他不远的草场里,推起一个个的土包,跟前还有几十号人,挥镐抡锹干得正欢。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大声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大个子走过来上下打量打量他,没好气地说: “你是干什么的?”
“你们不能挖我的草场。”阿勒腾别克上去就夺大个子手里的十字镐。
“你的草场?那你喊它一声,看它答应不。”大个子说着,轻轻一搡就把阿勒腾别克推一个跟头。
阿勒腾别克爬起来,干脆跑过去趴在推土机前面,司机无奈只好踩住刹车。那个大个子来了脾气,他把司机哄下车来,自己往驾驶室一坐,嗡嗡地轰几下油门,气咻咻地说:
“我还不信了,狗怂货,看你起不起来?”
阿勒腾别克趴在那里纹丝不动。
“好,有种你就别起来。”大个子加大马力,连草皮带人一起推向前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缺半拉耳朵的黄狗,一跃跳上驾驶台,凶猛地扑向大个子。只听一声惨叫,大个子抱住鲜血淋淋的胳膊,从另一个门翻滚而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见此情景,阿勒腾别克翻身上马,赶忙回去报信去了。
…………
第二天一早,喝过早茶,郭明达和阿丽亚正要动身,古努尔却端来一碗酒,郑重其事地说:“郭大夫,喝了这碗上马酒吧,你们会一路平安的。”
“不喝难道就不平安了?哎哟,我的头这会儿还疼呢,你就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
“你冒那么大风险,救了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到现在我的血管里还流着你的血,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让我就用这碗酒表表心意吧。”
“言重了,言重了。”郭明达不得不双手接过碗来,运运气正要往起端,就听门外犬声大作。
阿莱掀开毡门帘,伸进秃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那个酒鬼又来了。”
“怎么说话呢?”塔贴狠狠剜孙子一眼。
话音未落,阿勒腾别克滚下马鞍,跟头绊子地闯了进来,不等他开口,前来送行的依曼拜就说:“哎呀呀,这一回你可是没赶上,你瞧瞧,肉没了,酒也没了,连肉汤都喝光了。”
阿勒腾别克不理那个茬,他从圆桌上端过一碗热茶,一股脑倒进嘴里,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队长,大事不好了,林场的那些人,正在东沟草场修路呢。”
“在东沟草场修路?他们修路干什么?”阿斯哈尔唬地站起来。
“他们说要伐东沟的那一片林子。”
“伐东沟的林子?他妈的,胆子可真不小呀!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东沟那片草场,是霍牧最好的一片草场,因为这块草场与牧二队的草场交界,所以两队之间经常发生草场纠纷。为此,阿斯哈尔没少到叶场长那里折腾。
“妹妹,快给我弄点吃的,都快饿死我了。”阿勒腾别克顺手从盘子里抓起几块肉塞进嘴里。
“你没喝酒吧?”阿斯哈尔质问。
“哎哟,这么大的事,我敢胡诌嘛,你要不信的话,看看这个。” 阿勒腾别克解开衣扣,露出有布满伤痕的肩膀。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阿丽亚问。
“那还用问嘛,肯定是那些人打的。”
阿斯哈尔坐不住了,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从木栅栏上抽出马鞭,一声不吭地出了家门。男人们默不做声地全都跟了出去。
“孩子,你可不许胡来,不管有多大的事,都要跟人家好好商量,你听见没有?”塔贴大声告诫着,儿子的火爆脾气最是让她揪心。
阿斯哈尔不言语,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古努尔追出来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老场长上回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又不是我祖宗,我凭什么啥听他的。”阿斯哈尔连马鞍都忘了备,翻身爬上光背马,身子往前一努,双腿用力一磕,坐骑噌地一下就蹿出老远。在他的身后,队伍在不断地壮大。 一时间,马蹄嗒嗒,人头攒动,很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气氛。
见郭明达也上了马,阿丽亚一把拽住缰绳,低声焦急地问道:“你也跟他们去吗?”
“我怎么能不去呢。”郭明达一抖缰绳,加入到队队之中。牧狗们一个个欢蹦乱跳地跟在马队的两侧。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郭明达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牧民们群情激奋,一个个像点着捻子的炮仗,此时前去兴师问罪,必定是凶多吉少。来到霍牧这些日子里,他深深地体味到,随处可见的草,就如同牧民们的命根子,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宝贵资源。哪片草场什么时侯可以放牧,什么节气牧放什么牲畜,那都是约定俗成的,牧民们谁也不敢恣意妄为。如果没有了草木,风沙必将肆虐,要不了几年,草原不就成飞沙走石的荒漠了嘛,没有了草原,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家。这就是牧民们世代遵循的自然法则。
第二章(3)
马队一路疾走,没有一个人吭声,只听得一片沙 拉沙拉的马蹄声。大青马浑身是汗,两个鼻孔溜圆溜圆,呼呼地直喘粗气。瞅一眼阿斯哈尔铁青的脸,郭明达将一肚子的话,又硬是咽了回去。
穿过狭长的石头峡,刚拐出山口,前面引路的阿 勒腾别克就指着前面一群人,高喊起来:“队长,你看看,这群混蛋在干什么?那个大个子是他们的头儿,就是他打的我。”
阿斯哈尔不动声色,他一松缰绳,坐骑撩开四蹄,几步就来到了人群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大个子,手上的骨节在嘎巴嘎巴地响。黑压压的马队如潮水般涌上来。
干活儿的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胆怯地望着这群忽然之间涌上来的人马。
令人窒息的对峙。
“你们是东山林场的吗?”由于语言上的便利,郭明达抢先发问。
“不是林场的,谁吃饱了撑的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遭这个罪呀。”大个子扬扬裹满绷带的胳膊,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草场吗?”
“我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草场,但我知道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全都是国家的。告诉你们,没有上头的话,你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到这山沟沟里来下苦力。你们整这么大动静干啥,我挡你们吃屎的路了?”大个子脖子一梗。
“你总得跟我们商量商量吧?”阿斯哈尔语气低沉,但却威气逼人。
“跟你们商量?笑话,跟你们商量个呀,你们算哪个庙里的和尚。”大个子毫不示弱,他甩一甩长发,冲伙伴们挤眉弄眼,一副得意之色。哄笑和口哨一起呼应起来。
就在大个子回头的瞬间,阿斯哈尔如疾风闪电一般,拍马就到了他跟前,只听“嗖”地一声响,鞭梢就不偏不倚地卷到了大个子脸上,大个子一声惨叫,抱住了脑袋,不料光脊梁上却又留下几道血淋淋的鞭痕。
人群骚动起来,呐喊声、谩骂声响成一片。牧民们祖祖辈辈在马背上摸爬滚打,只要骑在马背上,那个个都是腾云驾雾的龙。
就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马队呼啦啦地形成一个包围圈,几十条皮鞭飕飕作响,如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落在伐木工们的身上。伐木工们上抵下挡,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惨叫声不绝于耳。
伐木工们毕竟人多势众,醒过梦来的大个子登高一呼:“伙计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都怕个求呀。尕五子,给我回去叫人去。”
伐木工们左冲右突,马队顷刻间就像堤坝被洪水冲垮了似的。寂静的山谷里,马嘶声、狗叫声、呐喊声、铁器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似乎出现了一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
郭明达万万没有料到,这还没说上两句呢,双方就大动起干戈来。“大家都别动手,大家都别动手。”他正声嘶力竭地喊叫呢,就看见那个大个子,一把将阿勒腾别克拉下马背,拽住他的脖领子,扑哧就是一拳。阿勒腾别克连吭都没吭一声,就一头躺倒在地。大个子急红了眼,当他再次抡起拳头的时候,郭明达纵身一跃,像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头上,两人同时倒在泥浆中。大个子毕竟气力过人,一个驴打滚,就把郭明达压在了身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照郭明达的脑袋就拍了下去。郭明达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啥也不知道了。鲜血瞬间浸湿了他浓密的头发。
第二章(4)
砰砰砰—
随着几声清脆的枪响,拼死打斗的人们,一个个全都呆若木鸡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身披军大衣,手里举着一支半自动步枪的中年男人,虎视眈眈地站在一块巨石上,冷峻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杀气,由于气愤所至,他脸部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这老头是谁呀?”有人在下面悄声问。
“你连他都不认识呀,林场的杨二杆子呗。”
沉寂中,中年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看你们谁再敢动一下?老子认得你们,这手里的枪可不认得你们。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跟老蒋干过,跟小日本干过,还从来没见过自家兄弟干仗的,你看看你们,这都成什么体统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要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们为什么毁草场?”阿斯哈尔的吼声如雷贯耳。
“是谁让你们毁的草场?”杨场长一撮乱草似的眉毛突然竖起来。
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开腔。
“张金山,张金山呢。”
“场长,我在这儿呢,”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大个子,此时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准又是你干得吧。”
“我……”
“你什么你,狗日的,你不给老子惹点事,你就浑身不自在是吧。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等我回来再开工,等我回来再开工,你狗日的就是不听,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嘛!”
“我、我想着赶紧把路修通,今年的任务不就有指望了嘛,所以,我就……”
“你当这是你们家炕头呢,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啊!修路你不能沿着河滩修,为啥非要把好好的草场给毁掉,你自己看看这有多可惜。这里是牧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把人家的草场糟蹋了,牧民们吃啥?喝啥?我看你狗日的是活得不自在了你,咋不叫人家一鞭子,把你的脑袋抽下来。我告诉你,怎么挖的草场,你给我怎么填,咳咳……”由于吼得太凶,杨场长的嗓子嘶哑了。
“杨场长,你说今天这事咋办吧?”阿勒腾别克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说。
“毁坏的草场,你们怎么个赔法。”
“对不住呀!老乡们,实在对不住,都怪我杨二杆子管教不严,让这帮王八羔子给你们捅下这么大一个娄子。在这里我代表东山林场先给你们赔个不是了……”杨场长深深鞠过一躬,接着说:“前两天,我给你们叶场长去过电话,我们说好后天见面的,我们见面的目的就是为了商量修路的事……”杨场长干咳几声,缓步走下石坎,来到阿斯哈尔跟前,拉着他的手说:“我的阿队长哟,看在老汉我这张老脸上,你就不要生气了。话说回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老乡们,建工厂、修铁路、盖房子都需要木材,而且是大量的木材。你们叫牧工,我们叫森工,只是分工不同,但大家都是在搞国家建设。所以,我在这里还请老乡们多谅解,我们也不想伐这些木头,长得好好的松树,你说伐了多可惜……”
“张金山,老乡们大老远的来了,你狗日的,就不说招待招待。”
“我、我这就去。”大个子如释重负地跑了。
“小郭!小郭!你醒醒。”依曼拜抱住昏过去的郭明达,心中焦急万分。
“卫生员,卫生员死哪里去了。”杨克又吼叫起来。
“杨场长,我在这里呢。”一个颤颤抖抖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你还楞着干什么?没见有人受伤了吗?”
“您让我给他们……”
“什么你们他们的,混账东西,这里所有的人,全是阶级弟兄。用毛主席的话说,今天这事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那就是咱自己家的事。明天我就去跟你们叶场长商量,你们放心,毁坏的草场该怎么赔,我就给你们怎么陪。如果我杨二杆子说话不算话,你们把我的脑袋当皮球踢。”
人群里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刚才那种剑拔弩张
的气氛稍稍有所缓和。阿斯哈尔慢慢低下了头。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如果还斤斤计较,不就显得自己太过小鸡肚肠了嘛。
杨场长似乎看出了阿斯哈尔的心理活动,他走过来拍拍阿斯哈尔的肩膀说:“走走走,阿队长,既然到了家门口了,总得叫大家进去喝口水吧,要不那个老狐狸还不得骂我小气呀。”这个当过兵的大老粗,还真有两下子,一件棘手的群殴事件,叫他轻而易举地就给平息了。
阿斯哈尔不好意思了,他连连摆着手说:“不了,不了,杨场长,我们回去了。”
“你看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还羞羞答答的。牙齿还有咬舌头的时候呢,没事,咱都是老爷们,今天这事谁也不许再提,你不用担心,就是到了你们叶场长那里,我也会一问三不知,哈哈哈……”
“杨场长……” 阿斯哈尔回头望望满脑袋裹着绷带的郭明达。
“卫生员,伤员们怎么样?”
“不要紧。”
“那就好,你给我用车把伤员们送到牧场医院,那里的条件要好一些,医疗费全算在我头上。你给我加一点小心,要有半点闪失,我轻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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