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周一,中文系再次掀起滔天巨浪:余乐乐此前报名参加团市委、教育局、人事局组织的“十三地市乡镇教师支援计划”,已顺利通过。八月,她将踏上西行的列车,去距离蒲荫县锦寨乡不远处的一个乡镇做老师。
所有人都惊讶:余乐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扔在了偏僻落后的山村?
其实惊讶的又岂止是老师同学——那天在团市委的大厅里报名,余乐乐光辉灿烂的简历,几乎让考官惊呆。
一等奖学金、中共党员、省级三好学生、若干次省级征文一等奖、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文章100余篇……那天,几乎所有考官都问:这么优秀的学生,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报名?
言外之意:这样优秀的学生,前途光辉似锦,去哪里工作都可以,为什么要做乡村教师?
余乐乐只能答:大二去蒲荫支教,一直很想为农村的教育事业做点什么。
完美的回答,令考官频频点头又摇头:点头是因为觉得这个女生善良又高尚,摇头是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而系里的同学们更是知道:余乐乐实习失败也算是个偶然,她终究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至于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么?
徐茵甚至不解地问:“余乐乐,你自虐?”
余乐乐微笑——是人之常情了,虽然对乡村教师充满崇敬,可是更多的人不忍让自己关心的人去受苦。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是希望走到远方,用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了解自己。
未来永远是未知的,在那些未知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些许的茫然。只是成功者与失败者的不同在于:成功者在茫然里继续做着手边该做的事,一边做一边思考,思考自己、思考前路;而失败者却只是呆呆地茫然,随波逐流,让自己的命运沿着既定的方向一路滑行。
余乐乐想做前者。
她清楚,假使留在这个城市,她仍然可以去某个中学或者某个小学做老师,然后和一个人结婚,有一个家,从此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是循规蹈矩与按部就班的生活,或许安逸稳定,可是她无法从中感到快乐。
她已经被生活磨去了太多的激情与冲劲,只留下膨胀的理智,有很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做个老师,是不是还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三尺讲台。那么这一次,就当是自己拼尽全部残余的“不理智”所打下的一个赌好了——就用这个赌来告诉自己,自己想沿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走下去。
因为,无论是放弃,还是继续,总需要一个选择。
一个发自内心的选择。
好在,蒲荫虽远还没有出省,想家了就回来看看,三年服务期满,一旦她找到自己想找的路,还有再次选择的机会。
三年,就算是个缓冲吧,像很多同学选择读研缓冲人生一样,她也将要在一个有起伏山峦的地方,静静地,为自己找一个未来了。
送行那天来的人很多:爸爸、妈妈、于天,庄悦薇、孟小羽、逄奕,徐茵、铁馨、杨潞宁、连海平,甚至连任远都来了。
他们拥抱她,说一些祝福的话,即将回南方的杨潞宁和考上研究生的铁馨甚至掉了泪,而连海平,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似乎是用目光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只是眼神碰撞的刹那,然而她读懂了。
庄悦薇也哭了,她一头扎进余乐乐怀里,泣不成声。孟小羽站在她身边,看着余乐乐带有叮嘱的眼神,低声说:“老师,对不起。”
话不多,可是余乐乐欣慰地笑了。她知道,经历了这次死亡线上的挣扎,孟小羽也长大了。
孟小羽声音低低的,又说:“老师,你放心。”
余乐乐点点头,微笑着看着他,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而妈妈,她拉住她的手,微笑着说:“国庆节回家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余乐乐点点头,给妈妈一个紧紧的拥抱。
列车终于要发车了,余乐乐回身走进车厢,看车外的人们在冲她招手。她一抬头,却蓦地发现不远处高高石柱旁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宸!
这个夏天,她总是如此突然地看见他。
隔着那么远,她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她看着他的眼睛,甚至都能看到里面的忧伤与祝福。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远离人群,孤独的身影却仍然带有卓尔不群的气质。
依然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啊。
余乐乐的眼眶渐渐湿润了,她这才想起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你穿白色医生袍的样子,很好看。
她多么希望这一生都能看见他在她身边,穿着白色医生袍,对她微笑。
那笑容,穿越重重浓重雾霭,洒一路灿烂阳光,温暖无限。
可是,她希望他走,走到国境线以外,走到那些刺伤他的往事以外,走到她带来的伤害以外。
列车开动的瞬间,她终于伸出手,朝远方那个渐渐看不见的身影挥挥手。
渐渐,就只看见满眼的绿色,农田快速闪过,列车飞驰,带她奔向未知的以后。
不是旺季,车厢里人不多,她看看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才发现似乎真的很少说那句话——即便是曾经热恋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对你说:许宸,我爱你。
是真的,曾经,爱过你。
十年花开十年爱,如果你能听到我心里的话,请你幸福。
请我们大家,都一定、一定要幸福!
尾声
三年,或许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余乐乐教书的学校叫“岱阳实验小学”,是全乡最好的小学。本来她想去更偏远一点的地方任教,可大概是因为这里缺少好老师的缘故,乡里的主管部门没有同意。
余乐乐就住在学校里,很简单的操场后面,简单的两层楼,就是这所中学全部的家当。
学校里的学生大多家境不好,每天都有学生想要辍学。余乐乐教书到第二年的时候,班里的学生已经从22名锐减到13名。
空荡荡的教室里,每说一个字都会有回声。
余乐乐的家访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跨越一座山、两条河,余乐乐一点点踏遍山坳深处的每一个村子。山里不通公交车,她只能搭三轮摩托进山,再搭赶集的车出山。夏天炎热的日光下,颠簸的山路上她吐了多少回连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恍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晕车了。
相比本科时代蜻蜓点水的支教经历而言,这一次的支教生活让她真正了解了贫苦人家的生活。
段萍、段珍姐妹是她教的第一批学生,也是最先辍学的两个女孩子。双胞胎,长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姐姐段萍很少说话,而妹妹段珍则相对开朗。两姐妹的成绩都很好,余乐乐相信他们即便是升了初中也依然会是好学生。
和城里孩子相比,这里的小学生年龄普遍偏大。她教二年级语文的时候,段萍姐妹已经11岁了。据说,是因为家境实在太拮据,拖到9岁才让女儿读书。而山里的女孩子读书也不过就是为了能识几个简单的字,所以到四年级的时候,她们姐妹就双双辍学了。
余乐乐第一次到段家村,第一次看见段萍姐妹的家,就忍不住想掉眼泪: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房屋,简单陈旧的桌子与柜子。高高的土炕上被褥已经补了又补,露出发霉的棉花来。这是一个失去了男主人,而女主人又没有劳动能力的家庭。余乐乐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段萍姐妹辍学的原因。
她看着段萍姐妹忙里忙外的样子,她们显然为老师能来自己家而感到些许的激动。余乐乐终于忍不住,问段萍:“如果你想上学,老师资助你好不好?”
本以为她会很高兴,可是这个13岁的女孩子居然开口说:“不好。”
余乐乐有点不明白,她下意识问:“为什么?”
小女孩低垂眼帘,说:“要花钱。”
余乐乐急忙解释:“学费老师掏,不用你花钱。”
可谁知小女孩马上算出一笔清楚的帐:“学校太远了,坐车一天来回4毛钱,可是我不上学,在家里帮妈妈编筐,一天还能赚四五毛钱。”
余乐乐没说话,只是扭过头,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而在另一个男孩路西强家,她更是被锅里的食物深深震撼:一锅粥,凝固了,却是一家三口一天的口粮;菜缸里十几根已经腌得发灰、长了霉斑的胡萝卜,就是他们的蔬菜……
余乐乐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尝遍了苦难,可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幸福。
作为支教的教师,她的工资由家乡的主管部门统一发放,每月1300元。她留下一部分做生活费,剩下的几乎都用来给学生交了学杂费。
每次回家,她都会背回许多课外书,那些色彩斑斓的书籍让山里的孩子看得眼睛发亮。每当看到此情此景,她就忍不住心酸——同一片天空下,她本没有想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还有人过着如此窘迫的生活。
她再也写不出来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了。她有时候看看昔日的那些草稿本,觉得很遥远、很陌生,她的生活里似乎印上了更为现实的标签,那些故作诗意的阳春白雪从此与自己两不相干。
她开始写很多与支教生活有关的文章,渐渐被诸如《读者》、《青年文摘》、《视野》等很多杂志转载。那些文章都是她的经历,是亲眼目睹,也是心声。她很用心地记录,希望能让读者了解另一种真实的生活。她还接了家乡晚报的专栏,用日记的形式记录自己的支教生活,栏目名叫“一个女大学生的支教日记”。专栏反响很好,报社陆续转来很多读者来信,甚至还有好心人的汇款单,希望能帮山里的孩子重新上学读书。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好心人,她深深感激。
再后来,她还写了一些调查报告,陆续发表在省内的一些教育刊物上,有的甚至还引起团省委的注意。暑假,团省委“春蕾工程”调查团一行来到岱阳,不仅带来文化用品和崭新的图书,同时还带来了几支暑期支教团。而母校更是定期派出支教小分队,利用寒暑假到岱阳来义务授课,同时发动在校生捐款捐物,结助学对子……
看着孩子们快乐的笑脸,是第一次,余乐乐觉得“教育”二字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
再看见叶菲的时候,余乐乐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在省立医院送医下乡的队伍里,她一抬头,就撞上叶菲的目光。
两个人都愣住了。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们注视着彼此,好像时间快速退回,仍然是20岁的那个夏天,仍然是省医大的校园里,仍然是相视微笑的两个人。
良久,还是余乐乐先微笑着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见。”
叶菲笑了:“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一转眼都三年了。”
她们在学校操场上的篮球架下坐着聊天,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彼此眼角一些细密的纹。
不过二十几岁,时光的脚都固执地要留下痕迹。
“看你的样子,很不错。”叶菲微笑着看着余乐乐。
“还好,”余乐乐也笑:“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出国了。”叶菲说。
余乐乐马上明白她说的是谁,她静静地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听说了。”
她转头看着叶菲,唇角有浅浅笑意:“这样对他更好一点。”
“你会不会舍不得?”终于,叶菲还是忍不住问。
“当然舍不得,”余乐乐也不隐瞒:“有时候梦到他,还是会哭着醒过来。”
“可是,”她的语气淡淡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说到底,我还是要他过得好,他不是神,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他就算能扛得起一次,未必能扛得起一辈子。我不希望我们两个撑到都撑不住了再分开,到那时恐怕会伤害更多的人。”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个悲观主义者。”叶菲微笑。
“可能是吧,”余乐乐承认:“看得多了,在乎的就多,想的也多。奋勇直前是年轻的权利,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会发现相爱并不一定就要在一起。”
她转头看叶菲:“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叶菲眼神一黯,低下头:“或许很好,可是看看你们,会觉得不甘心。”
她仰起头,眼角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我喜欢的男孩子,他死的时候对我说‘小菲,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男孩替我照顾你’。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带点心疼、带点舍不得。我就想,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不可以放弃。”
她看着远方的夕阳:“真的,只要还活着,就有可能在一起。你们如果真的有心,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你,也喜欢他吧?”余乐乐轻轻问。
叶菲一震,看着余乐乐的眼睛,那眼神干净而纯粹。她终于道:“是,我第一眼看见许宸,看见他的眼睛,就吓了一跳,觉得他怎么可以那么像我喜欢的那个人。后来接触得多了,觉得他们也有很多地方不像,比如我喜欢的男孩子更无忧无虑一些,就算后来生病了,都笑眯眯地看着我。而许宸,他更忧郁一点,可是偏就那种平静的气质很吸引人。后来你们分手,我真恨你,恨你居然狠心让他吃那么多苦。可是现在我理解你了,爱有很多种方式,你选的,不过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那一种而已。”
她的声音平静而温柔:“可是,余乐乐,我是个喜欢看喜剧的人。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能看见你站在他身边,可以看见你们很幸福。”
暖红色夕阳里,她们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远方火烧云蔓延的方向。
那里,是许宸现在所处的方向吧?
夕阳在两个比肩而坐的女孩子身上洒下红彤彤的颜色,而她们静静地抱着膝坐在那里,安宁平和,仿佛一张好看的彩画。
新年临近的时候,余乐乐收到了许多人寄来的信与贺卡。有读者的、有朋友的,花花绿绿的铺满一张桌。
最大的一封是连海平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一张贺卡,里面的字虽不多,口气倒很哀怨:余乐乐你是怎么把我爷爷给制服了的啊?他现在总是问我“你那个很凶的小女同学呢,怎么还不来玩啊”,烦不胜烦。也真是奇怪,他见你的时候你在打我,他接你电话的时候你在骂我,他怎么就对你这么念念不忘呢?
余乐乐边看边笑,几乎能想象出连海平那副纳闷的表情。也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严肃的爷爷,他对自己的印象这么深刻倒是出乎意料,可见老爷爷的审美品味确实很奇怪。
她不由得想起了这几年来听到的那些与连海平有关的事:比如他分到组织宣传处,每天穿正装上下班,很是一本正经;比如他行情似乎很好,总有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而他居然自称自己是有女朋友的,让机关里喜欢做媒的大婶们很是失望。
传播消息的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徐茵。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的时候还不忘取笑余乐乐:“乐乐,我听连海平跟人家说他的女朋友在外地支教,你认不认识她?”
余乐乐当时就恨不得拿柄大锤,先把徐茵打倒,再把连海平锤成饼。
最花哨的那张贺卡是孟小羽的。他的汉字不怎么好看,可是英文书写却漂亮了许多。他说:老师,你放心吧,我现在很用功在读书,我会一直对自己负责,因为我记得我身体里有600CC的血是你的,我会珍惜,哪怕被蚊子咬一口都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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