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平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神情很憔悴。余乐乐轻轻走过去,觉得心里有点发酸:这是出差么?怎么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难道没饭吃——不可能啊,他去的几个乡镇有哪个比岱阳和锦寨还要穷?正想着,连海平醒了,看见她,突然咧嘴笑:“媳妇儿,你来啦?”他眨眨眼:“不是幻觉吧?”余乐乐笑出来:“我还以为你病得多重呢,看来是没事。”她拉住他的手,微笑着抱怨:“你看看吓我这一身汗。”余乐乐在连海平床边坐下,终于喘匀了一口气。看见她那么紧张,连海平心里觉得很温暖,他握紧她的手,看着她:“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正说话间,送连海平来医院的同事走进来,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看见余乐乐就笑:“呀,嫂子来了?你来了就好了。都是我们的错,怎么能让一个新婚燕尔的同志出差呢。这一路上忧心忡忡的,终于病倒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连海平笑,连海平瞪他:“宋晓峰,等我看见你媳妇,没你好果子吃!”
宋晓峰笑着跟余乐乐告别:“我还得回单位一趟,就不在这里碍事了,嫂子你多费心啊。”
他起身告辞,余乐乐送他出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因为他的几句话而有些隐隐的担忧。
忧心忡忡——她何尝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担心?虽然每晚的电话里总是听见他在轻松地叙述此行见闻,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些年,连海平能在她这里找到的安全感实在太少了。
尤其是他临行前的那一晚发生的事,她要怎么才能说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插曲?
她开不了口。那个人,那段记忆,都早已是一段禁区——她不能提,因为每一次提及都好像一次欲盖弥彰。
她转身回病房,看见连海平疲惫地闭着眼,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睁开眼看着她。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然后轻轻伏在他胸前。连海平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过一会,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海平突然摸到余乐乐脸上的一点湿意,开始担心起来:“乐乐,你怎么了?”她不说话,也不理他,还是静静伏在他身上。连海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余乐乐这才抬起头按住他,一只手飞快地擦眼泪。
连海平盯着她,眼里有压抑不住的担忧。他拉着余乐乐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余乐乐摇头,微笑着看他:“连海平,我让你照顾好自己的,你都不听话。”
她说话间又有眼泪掉下来:“你给我仔细点你的皮,等你病好了,看我不活剥了它!”
连海平终于还是坐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一只手紧紧圈住她,声音有点哽咽:“乐乐,我很想你。你不知道,这十天,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你。”他伏在她肩上,声音沉沉的:“我一直觉得像做梦,我都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你真的会嫁给我。我也担心,我怕你看见他就会后悔嫁给我,我以前很自信,可是遇见你,好像就把所有的自信都弄丢了。”他苦笑:“现在我才知道,我到底还是个小心眼的凡人,很平凡的那一种。不仅会吃醋,还会害怕,现在更没出息了——直接病倒了。”话音未落,就看见余乐乐飞快地伸出手,紧紧搂住他。她的哭声终于毫不抑制地大起来,甚至大到连海平的爷爷进门时都被吓了一跳,只能听见她“呜呜”哭着,一边捶打连海平的后背一边说:“连海平你无耻,你说要相信我的……呜呜你不要脸,你说话不算数,你不信任我……”
连海平吓得脸都白了。哭声震动了整层楼,爷爷摇摇头,只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打发勤务员在一边应付闻声赶来的大夫和护士。爷爷很纳闷:这小丫头平时不是脾气挺好的么,怎么一旦爆发这么可怕?
百思不得其解,听听哭声渐渐小了,他也不方便再进去,只好带着勤务员离开了。
余乐乐一哭成名。出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笑,连海平若无其事,余乐乐快窘死了。
回家路上,连海平低头看看余乐乐好不容易正常点的脸色,笑:“媳妇儿你的爆发力真强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一面。”余乐乐仰头瞪他:“都怪你!”“对,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连海平发现自己打从遇见余乐乐之后,承认错误的频率就明显增加:“可是我也很不容易啊,我是病人呢。你晚上打算给我做点什么好东西吃?”
余乐乐看他一眼:“你想吃什么?”“我想喝你炖的汤,”连海平也不客气:“我都想了十几天了。”余乐乐叹口气,决定顺着病人的心意去炖汤,捎带把晚上的研究生例会也给旷了。
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按照余乐乐的指示要勤务员去买鸡,自己在客厅研究前一天的一盘残棋。一边研究一边偷看余乐乐,看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觉得很逗。
倒是余乐乐看见爷爷好奇的目光,忍不住问:“爷爷您有事吗?”“没有没有。”爷爷急忙低头看棋盘。正低头琢磨着,突然见一颗棋子被拿起来:“跳马!”余乐乐伸出一只手,居高临下地说。爷爷看看棋盘,皱了会眉头,终于摇摇头:“丫头你学得真快。”“爷爷客气了,”余乐乐笑得很灿烂:“眼皮子底下的棋子都没看见,您琢磨什么呢?”
“呵呵,”爷爷笑两声,别有深意:“看不见的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你不知道?”
余乐乐愣了愣,笑两声:“我去炖汤了。”看着她的背影,爷爷边摇头边笑。小丫头以为她和海平之间的事情他不知道,真是太天真了——这个家里,哪有他不知道的事?这点眼力都没有,他怎么指挥千军万马去打仗?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对他的胃口——活泼,可是有分寸;聪明,可是不骄傲;理智,可是有感情。他觉得自己的孙子在做了一系列数典忘祖的事情之后终于算是有点正常人的审美了——大概这是这些年来,连海平所有的决策中,唯一一项不找揍的。不过看这个样子,海平那个笨孩子担心的事情也基本属于子虚乌有,爷爷终于放心了,很高兴地收了棋盘出门去。临走还没忘嘱咐余乐乐:“我晚上去沈政委家吃农家饭,海平就交给你了。”
“知道了,爷爷,”余乐乐笑:“我第一次来您家,就见连海平一个人在客厅里一蹦一跳地拣一个碎了的茶杯盖。他当时还在自言自语地控诉您没有同情心呢。”“切,”爷爷很不屑:“我就是有同情心才出去吃饭的,小孩子不懂不要胡说八道。”
说完背着手走出藤蔓遍地的院子,留余乐乐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张口结舌地脸红。
番外·尘埃落定(C…2)
连海平的房间在二楼。余乐乐端着鸡汤上楼,推开门看见他从洗手间往外走,手里正拿块毛巾擦头发。看见她进来了,他很高兴:“好香!”余乐乐皱皱眉,把鸡汤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盯着连海平看:“你发烧还洗澡?”
连海平却不领情:“媳妇儿,我可是一路上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总得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再吃饭啊!”他放下毛巾帮余乐乐摆碗筷,一边问:“爷爷呢?”“他说去沈政委家吃农家饭去了。”余乐乐递给连海平一碗米饭,连海平看了看,又多盛了一勺,才开始心满意足地吃。余乐乐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连海平。十天不见,他的头发似乎有点长了,全身上下都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他狼吞虎咽地吃饭,好像多少顿饭没吃过一样。看他这个样子,余乐乐觉得心里有些柔柔的情绪被轻轻地触动着。
过一会,连海平终于抬起头,看看正发呆余乐乐,很纳闷:“你怎么不吃。”
余乐乐看着他,突然长吁口气:“我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连海平放下碗看着她,她微笑着解释:“一起在家里吃饭,真是很好,很祥和。”
连海平愣一下,开玩笑:“祥和就别走了。”“好啊。”余乐乐回答。连海平的脑袋懵一下,问:“你说什么?”“我说我今晚可以不走,”余乐乐奇怪地看连海平一眼:“你耳朵烧坏了?”
“你……”连海平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妈那里怎么办?”“我给她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病了,我得留下照顾你,她还嘱咐我要仔细点,”余乐乐很郁闷:“难道我平时不仔细么?”连海平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一直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余乐乐吃完饭,看看他木木的样子,摇摇头,自己端着碗筷去楼下洗碗了。连海平开始有点追悔莫及:生病居然有这么多好处,自己怎么没早点生病呢?
晚上九点多,爷爷还是没回家。余乐乐在楼下等了一会,终于决定放弃。上楼的时候碰见勤务员回来给爷爷拿外套,余乐乐问:“爷爷都是这么晚休息么?”勤务员摇摇头:“平时早一些,今天几个人在沈政委家怀旧呢,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们先睡吧,我盯着。”想了想,余乐乐终于还是上楼,推开门,看见连海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她走上前摸摸连海平的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烧,便忍不住数落他:“生病的人还不抓紧休息,你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连海平无所谓地笑笑:“也就你紧张兮兮的,睡一觉明天肯定没事。”“那就早些睡吧,”余乐乐把他往床边推:“过一会儿我回来检查。”“你去哪?”连海平不太明白地看着余乐乐。“我去洗漱,”余乐乐看着连海平,叹口气:“我会陪着你的,你这种温度,我放心走么?”
连海平终于笑了,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令余乐乐惊讶的是,连海平房间里的洗手间盥洗台上居然有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粉嫩粉嫩的Kitty猫造型很可爱,瞪大眼睛一副蓄谋已久的样子。余乐乐见了忍不住笑,觉得这造型实在是很幼稚,可是又分明很温暖。洗漱完毕,余乐乐轻轻走回到床边,看连海平还没睡着,愣一愣,还是掀开被子躺进去,一边伸手摸摸连海平的额头,皱皱眉头:“还热呢,快点睡。”连海平闭上眼,伸出手把余乐乐搂进怀里,他身上的温度很高,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过的亲近,余乐乐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烫,紧接着全身都开始烫起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连海平喃喃地说。余乐乐忍不住笑:“你知不知道这句台词特别像言情小说?”连海平不说话,只是把脸埋进她肩窝处。余乐乐努力按捺住心底那些紧张,转过身,伸出手试试他的额头,有点心疼:“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睡不着。”连海平的声音很闷。余乐乐忍俊不禁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连海平真是孩子气。过一会才说:“你发烧呢,乖乖睡觉,嗯?”连海平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搂住她,过不一会,她就可以感受到他服退烧药之后身上蒙蒙的汗意。她一动也不敢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过了一阵子,直到隐约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她才终于松口气,自己也朦朦胧胧地睡过去。清晨,窗外依然黑乎乎的时候,余乐乐醒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她甚至有点恍惚:眼前的环境太陌生,这是哪里?
等到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她急忙坐起来伸手摸连海平的额头——居然已经退烧了。
余乐乐有点惊讶:这个人的复原能力还真是很好啊!也是有点好奇,借着外面的微光开始观察:他闭着眼,咦,没发现睫毛还挺长的;额头很光滑,一看就是没有长过小痘痘,这让余乐乐很艳羡;皮肤颜色不算太黑也不算太白,看上去还挺健康;脸部弧度还是挺好看的,从正面和侧面看效果都不错;耶,嘴唇还紧紧抿着,不知道梦见什么好吃的了……余乐乐一边观察一边在心里笑:好像从来都没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连海平呢!
正得意忘形的时候,猛地听见旁边有人问:“你不冷么?”“啊?”余乐乐愣一下,这才发现连海平正盯着她看。见她发呆,他叹口气,伸出手把她揽回到被子里:“立秋一个多月了,早晨这么凉,你穿件短袖衣服坐着干什么?”余乐乐摸摸自己已经冰凉的胳膊,这才想起因为没拿睡衣,昨晚是穿连海平的大T恤睡觉的。胳膊不经意就蹭到连海平身上,暖烘烘的,似乎是在证明彼此间的亲近,余乐乐又开始脸红。
过一会,看连海平没动静,余乐乐抬头,见他正偏着脑袋,静静看着自己。似乎余乐乐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眼睛,却被他一把抓住。
“乐乐,你后悔么?”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语气那么沉重。“什么乱七八糟的,”余乐乐皱眉头:“脑袋烧坏了?”“我是认真的,”连海平翻个身,自上而下盯着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嫁给我,后不后悔?”“如果后悔怎么样?”余乐乐不高兴地问。他微微愣愣:“是啊,如果后悔怎么样?”他苦笑:“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就算你后悔,我也舍不得放你走。”“那还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余乐乐不耐烦地推推他:“走开,你太重了。”
可是他不动,余乐乐抬头看看他的眼睛,里面居然雾蒙蒙的。余乐乐突然有点担心。她想了想,终于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说:“海平,对不起。”连海平看着余乐乐,没说话。“对不起,让你担心,”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那么清澈:“过去的都过去了。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她语气真诚:“我承认,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忘记,可是我可以把它们埋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然后在显眼的地方过我们的日子。”她顿了顿:“海平,我们结婚了啊!”这句话迅速将连海平击中,他突然醒悟过来:是啊,他们结婚了啊!她是他连海平的合法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日子仍会继续,他今天拥有的,不就是他梦里都想要的么?既然已经拥有了,为什么还要患得患失?连海平看看余乐乐,看着她的脸慢慢在渐亮的晨光中爬上粉红的色泽,终于长舒口气,埋下头,紧紧搂住怀里的女孩子。他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彼此之间全部的隔阂都挤掉——哪怕是空气。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余乐乐心里也漾起暖洋洋的感觉。周围那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伸手摸摸连海平的额头,微笑:“好像真的不烧了呢。”“摸那里没用,”他握住她的手:“那里不烧。”余乐乐一愣,脸蓦地涨红。连海平伸出手,拂过余乐乐额头的碎发,感觉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绷紧,甚至还有轻微的颤抖。他温柔地注视着她,只见她在他的目光中紧张地偏过头,小声说:“海平……”
“嗯?”他看着她,她的目光闪躲,是他从未见过的手足无措。然而,却是那么美好——像瓷娃娃一样,干净皎洁的美好。“海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呼吸都快要停滞:“你轻点,我怕疼……”
连海平微微笑了。早晨六点,爷爷已经出门散步。楼下的大门“咣当”一声合拢,不远处的山上还传来喊山的号子声。这一次,连海平终于不再担忧,也不再犹豫,他低下头,深深吻上怀里的小妻子。
浅淡晨光中,余乐乐轻轻闭上眼,她知道,这是她要的生活。是她的现世安稳、她的岁月静好。她的尘埃落定。(番外一·完)
番外·你是我的爱(A…1)
深夜,连海平爷爷的电话打到肃阳镇党委办公室时,连海平还在党委会议室里带一群人写材料。已经是晚上11点半,偌大一间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