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第1部分

梦中不知身是客（1）
往家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似乎有变天的意思，风刮的腥而狂。我觉得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难受，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想从胸口窜出来，却被身体紧紧包裹起来了。

　　快到楼口的时候，路灯突然亮了。闷乱的我稍稍感到一些安慰。但是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还是让我感到压抑。就在我快步走上楼梯的时候，我听到楼外最近的路灯突然“啪”地爆裂了。

　　回头看，一个男人飞速地奔跑上楼，和我撞个满怀。

　　等我抬眼看他，“啊——”我用生平最尖利的声音惊叫起来。

　　“夏夏，夏夏！”当我被用力摇醒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脸上似乎还有泪滴。

　　我定睛看面前的男人。“元宸”我喃喃地叫他的名字，突然，我捧起他的脸，仔细搜罗，还好，他的眼珠子好好地在眼眶里，丝毫没有损伤，依然象往常一样清朗，他的身上穿着暗绿的格子衬衫，袖子随意洒脱地挽着，也没有一点血迹。这时我才呜呜地哭起来。

　　“我梦到”，我边哭边说：“你的眼珠炸掉了，满脸满身都是血。”

　　元宸笑笑。拍着我的后背“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做噩梦。是不是要做新娘子压力太大了。”

　　“新娘子？什么新娘子？“

　　元宸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夏夏，你忘了吗？你马上要嫁人了。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嫁人？”我的喉咙象是被扼住一般，我觉得元宸的脸变的虚无了。

　　“是啊，你要嫁到皇宫里去了，不是吗？”可是元宸说完就笑了，他象撒了一个可笑的谎一样，居然背过身去偷笑。

　　我迷惑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拉他的胳膊“告诉我，元宸，你——”

　　等他回过脸来，我几乎吓晕过去。

　　他的眼珠还是掉出来了，血淋淋地挂在眼睑下方，一只眼睛是不见底的黑洞，另一只眼睛还在对我调皮地眨眼。

　　他一边用手擦不停流淌的鲜血，一边说：“夏夏，这只是一个梦。”

　　当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奶奶正关爱地凝望着我，一边焦急地为我摇着蒲扇。

　　奶奶说：“乖乖，又梦到那个人了吧？他还不放过你？”

　　我起身擦擦满脸的汗，窗外月亮又大又圆，诡异地躲进了云层。

　　从我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奶奶一个亲人。她的头发很多年前就白了，尽管脸上皱纹密布，但是皮肤细腻而有弹性，加之慈祥而富贵的相貌，一看就是大家主出身，总是让人联想起“鹤发童颜”这样的形容词。从奶奶起身为我倒水的背影里，还看得出她身姿端庄而得体，岁月也掩饰不住她曾经的贤淑与高贵。

　　奶奶一生算命为生。尽管这是不敢公开的职业，但是奶奶并不觉得有失体面，在预约来家求卦的人面前，她总是保持着一份矜持和神秘，因为奶奶占卦的灵验也是名声在外，来人也总是必恭必敬。即使我小时候，小朋友欺负我起了绰号“小巫婆”，我也并没有感到太多屈辱，因为奶奶说，这是一份了不起的营生——我家祖上世代都是皇帝的卜官。在乾隆年间，先祖更因卜技高超受皇上宠爱，奖得良田万顷，金银无数，是连朝廷重臣都恭敬有加的红人……

　　这些家事，是奶奶最为津津乐道的，但是对我来说因为太过遥远而不真实。我顶多是当故事来听了。奶奶说，还有很多秘密，要等我长大后告诉我。

　　可是当我成人开始，便遭遇了无尽的噩梦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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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时候年纪小（2）
元宸是我童年的伙伴。

　　因为与替人算命的奶奶相依为命，我看上去和别的小朋友有些不同。我用的是奶奶亲手缝制的书包。这是一块锈满奇怪字符的麻布，奶奶说可辟邪降灾，保佑我平安。而因为没有爸爸妈妈来给我开家长会，我总是静悄悄坐在教室的角落，看上去有些孤僻和胆怯。

　　元宸不仅是我的邻居，也是班上最好看、学习最好的男生。

　　听说他父亲是上海的工程师，妈妈是音乐老师，他们家是为了父亲的一项工作到了北方。所以元宸在我眼里也是有些特别的，包括他喜欢穿格子衬衫，头发总是整齐光亮，在那个年代的小孩子眼里，无疑是时尚而又别致的。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一个雨天。

　　同学们都放学回家了，奶奶极少出门，是不可能来接我的，我在等雨停。

　　“没有人来接你吗？”不知什么时候，元宸来到我身边。他有一对好奇而纯净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羞涩地看着窗外。

　　“你爸爸妈妈不回来了吗？”他继续问话。

　　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同学们的议论，奶奶告诉我，也告诉老师，爸爸妈妈是去外地工作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我知道她是骗人的。在最里间的供台上，我看到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夏之桓，一个是尹小珠。奶奶总是神秘地去烧香，经常念念有词地说：求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乖乖。我知道爸爸妈妈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但是这个秘密我也没有告诉奶奶，因为她是不让我进里间屋的。而且，我也不想让她难过。她一定会认为，夏夏知道了父母的死讯，会难过的。那么她也会难过的，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该怎么回答这个男孩子呢？

　　当时青涩而靓丽的夏夏，只轻轻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元宸说，我那一笑，他就喜欢上我了。

　　于是元宸成为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他帮我抄课堂笔记，帮我打扫卫生，有人欺负我，他会挺身而出，就象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叫他“保护神”——奶奶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神来庇佑的，会带来平安和幸福。

　　但是奶奶却不喜欢元宸。她见到他的时候，还有点吃惊。奶奶说，元宸的眉宇间有青紫杀气，是我的冲煞，儿时气息弱还无妨，会随着年岁长大，越发明显。我不听奶奶的话，我说元宸是我的保护神啊，怎么会对我不好呢。我和元宸依然偷偷在一起玩。

　　慢慢的，有同学开始议论我们早恋，老师也和元宸的爸爸妈妈说了，但是元宸的爸爸哈哈一笑，说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恋不恋，他还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去吃元宸妈妈做的肉松蛋糕。没有了家长的阻挠，元宸非常开心，他说，夏夏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用怕。听了他的话，我也不在意奶奶的反对和同学们的议论了。奇怪的是，流言蜚语居然慢慢就平息了。

　　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我想元宸会一直做我的保护神，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班上有一个女生叫王红燕，是文娱委员。

　　那时学校的文娱委员，总是活泼开朗、能歌善舞的一个，而且长的也都不难看。王红燕就是这么一个女生。并且她和许多暗暗喜欢元宸的女生不同的是，总是大胆地表达出来。比如，她总是带来糖果和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听说她有个跑运输的爸爸。而所有的好东西，她都会最先放到元宸面前。

　　我知道元宸是不喜欢她这样的，但是他会非常礼貌地拒绝，他的笑容那么纯净和友善，这也是我最喜欢他的原因——他从来不会给别人难堪。也许因此，王红燕一直没有放弃。直到她发现，我是元宸最最亲密的伙伴，任何人都不会得到我的这些“待遇”，她的愤怒彻底爆发了。

　　之后我麻烦不断。比如值日的时候，找不到板擦了，被任课的老师呵斥；或者新衣服上多了几滴墨水；最过分的一次，是有人给老师打小报告，说我考试作弊。再就是班上女生的集体孤立。她们课间玩的游戏，再也不让我参加了。而且背地里，还叫我“小巫婆”“狐狸精”。

　　那天我和元宸去看星星，想到这些事情，我忍不住哭了。

　　元宸最爱看星星。他能找到好多星星的位置。他说父亲要在生日的时候，送他一部天文望远镜，那样他就可以和我一起看月亮了。

　　元宸扶住我的肩头，说：“夏夏出什么事情了？”

　　我泪光闪闪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象星星一样明亮，我看的有点痴了，我说：“我永远都不要见到王红燕！”

　　元宸皱了皱眉头，他背过头去，过了好一会，才转过脸来，他说：

　　“别人怎么对你不要紧，你要对别人好。”

　　尽管他说的话我不是太懂，但是我感觉到他不高兴了，不禁有些慌张。

　　不过，元宸是最善良的，只一会，他就又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天狼星了，我知道他永远都会对我好。

　　就在我们晃荡着脚，寻找北斗七星的时候，有一颗流星滑到天边去了。

　　“哎呀，有一个人要死了。”我说。

　　“为什么？”

　　“奶奶说过，当流星滑落，就有一个人要死了。”

　　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王红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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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方见轻别离（3）
王红燕的死是学校的一大新闻。那晚她做完作业，已经8点了，却突然闹着要去姥姥家送吃的，就在去的路上，突然一辆卡车斜冲出来……我们对死都没有概念，王红燕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她妈妈来学校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抓着老师的手哭的伤心欲绝。很多同学也哭了。包括元宸。我关切地望着他，他却把脸别过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怪罪我的。似乎王红燕的死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感到非常难过，前所未有的委屈。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我说了一句永远都不要见到王红燕么？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元宸身后。可是，他没有叫我同行，也没有回头看我，而是大步地拐进了楼门。

　　我一直哭着回到家里。扑在奶奶怀里。

　　奶奶慈爱地抚摩着我的头发，说：“来去都是天意。到底是有缘无分。”

　　难道奶奶什么都知道？我却无力再提“元宸”二字，只是把一个小女孩能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第二天，元宸没有来上学。

　　象是一场预谋一样，元宸的父母突然调动回沪，元宸就这样离开了我，消失的无影无踪。

　　元宸离开的太突然了，我心理一点准备都没有。加上王红燕一直挑唆班上的女生孤立我，现在她死了，好象人们对死去的人格外敬重，她的意念也格外郑重起来，我成了学校里最孤单的孩子。

　　最可怕的是，慢慢流言四起，有人说王红燕是被奶奶咒死的，因为在老辈那里都传言奶奶是天上来的人，能降妖伏魔，能占卜生死，所有妨害我的人，都会受到奶奶巫术的惩戒。这些流言也传到老师那里，尽管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散布流言的人，但是她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戒备和疑惑，似乎我是一个怪物。

　　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12岁起，我就不再有快乐了。每天都默默地回家，然后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看书，连奶奶都很少说话。我试图询问奶奶王红燕的死与我是否真的有关，可是奶奶一句“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把一切都掀过去了。

　　我想这样也好。忘记一切不是很好吗。包括元宸。

　　我是多么想把这个少年忘记啊。可是我做不到。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青春期的我越发孤独，对元宸的思念就越发强烈。那个有着一对明亮如星的眼睛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善良最温婉的笑容的少年，他那么真实地保护过我，疼爱过我，却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这真的象一场梦啊。可是我多想永远留在梦中。

　　成绩出色的我，高中考进了省重点，需要住校。对此我欢欣雀跃，因为终于可以离开旧的环境，不再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手画脚了。可是奶奶却哭了。她说：“乖乖，你是福多祸多之身，离开我就是少了金刚衫，谁人都可以欺负的了你。”

　　我却不以为然，15岁的我是一个相信科学的唯物论者，我对奶奶的法术始终不置可否，我知道奶奶养育我的不易，作为一个在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可以选择的职业实在少之又少。但是在学校受的教育，要让我相信这些巫术，也是难上加难。

　　所以，当奶奶提出让我跟随她研习一些护身法术的时候，我断然拒绝了。

　　无奈，奶奶只好拿出一块祖传的玉莲花挂在我的脖子上。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戴好，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摘下来。

　　我对着光看看了这块玉佩，真是精美至极。莲花雕刻得栩栩如生，不知已经多少年了，整个玉佩就象一滴绿油油的水滴，润泽到要融化的样子。

　　我把它贴身戴好，使劲地亲了亲奶奶。奶奶不知道，我有一个心愿，我要考大学，考到北京去。因为元宸说过，他的梦想就是北大清华，这也就成了我的梦想。在不符合一个小女孩的孤独和忧郁里，我一次次面对明亮的星空许愿，元宸，我一定要找到你。

　　

娇若西子的女孩（4）
15岁离开了从小居住的小城，徒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和其它外出的学生一样，我带着重重的行囊，但是一个盼望自由的孩子是不觉得辛苦的。奶奶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我的手，一脸的担忧和惆怅。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却觉得异常兴奋，似乎长途车是要带我驶向新的希望。

　　“扶稽中学”是一所百年名校。种满绿色植物的偌大校园，赭石红的漂亮教学楼、图书馆，还有名震四方的学校名人塑像，让成为其中一员的我，油然生出一种自豪。让我尤其振奋的是，每年扶稽中学都会有大量的优秀毕业生考入重点大学，只要努力学习，我也一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意味着，元宸就不再是我心灵深处的一个影子，我一定会再见到他。

　　带着这样的梦想，我几乎是“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地学习生活着。

　　我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却一直在暗自观察我。

　　她叫秦觅觅。

　　寄宿中学的寝室通常都是住8个人的，8个人的关系，也是有近有远，女孩子总是格外细致一些，打水、吃饭、上自习，包括去厕所，也总是喜欢结伴。因为从小习惯了独自一人，加上我总是最早一个去教室，最晚一个回来的人，所以不知不觉中，我又成了一个独行侠。好在因为“扶稽”是重学好学之风，同学们并无太多琐事，几人之间一直友好而平静。

　　我们的寝室与其他寝室有一点不同，就是总是弥漫着一股中药的苦味。

　　因为每天早晚，都有一个女孩子，要用电热杯煮中药喝。听说，她喝药就象喝水一样自如，甚至是喝蜜水般的喜悦，也没有人问出她患有哪种病，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气质中总是有些不同，渐渐，她也成为寝室里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她就是秦觅觅。

　　也许因为身上相同的孤独特性，我和秦觅觅最终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说，她早就注意到我了，能感觉到我有特殊的不一般的身世和情怀。我则用红楼梦里的话来说灵秀的她“心比西子多一窍”。

　　有一天晚自习，秦觅觅突然神秘地和我说，要不要去学校后面的“藏云阁书院”看看。

　　“藏云阁书院”是学校的禁地，在学校西南角，与学校有一墙之隔。一个废弃的小铁门上，挂了个破破烂烂的牌子“师生禁入”。从铁门这边能看到，院子里杂草丛生，槐树森森郁郁，一座残破的古式建筑散发着腐朽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