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又躬身一礼:“老爷面有贵气,气宇不凡,必是做大事情的人,如若真的在贵州开了矿,好歹对手*恤一丝丝,虽说死的人越多,我们的生意越好做,但毕竟不是好事情,心里不落定。”
老司告辞后,皇上和刘公公面授机宜,看上去压制着怒火,神情十分严峻。众人识趣,一路无话。
等到达贵阳,皇上的步辇只在府衙门口站了一站,随后就离开了,在刘公公的安排下,我们住进了“凤华客栈”。皇上俨然又成了“黄老爷”。 此时天色渐晚,众人已是饥肠辘辘。刘公公顾不上与我们一起用餐,匆匆出门办事。
酒至半酣,庆格尔泰和乌力罕叹气说,以为到了贵阳就可以恢复皇家身份,谁知皇上又找罪受,放着豪华舒适的府衙不去,又来住这憋屈的小旅馆。皇上笑了,一边叫小二上菜,一边低声劝慰:“我还没做够‘黄老爷’呢,在宫里做够了那个‘官’,好不容易为次民,难得的清闲自在。你们太不体会我的心思了。”
和琳插话:“老爷表面清闲,心里可不得闲,贵州这个案子不省心啊。”
我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不屑地说:“天下那么大,如果事必躬亲,岂不是要累死了。”
皇上用筷子敲了我的脑门一下:“当家人不操心,如何当好这个家!”然后又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有你在朕身边陪着,累死也开心。”我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正拿眼去恨皇上,刘公公突然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凉气。
“到了吗?”皇上精神为之一振。
刘公公点点头“老爷,三位大人已经在客房内等候。”
皇上一拍手,好!他推开杯盏便走,只让刘公公与我跟着。
“皇……黄老爷,您再吃点啊。”刘公公边走边劝。而皇上此刻,已没有了吃饭的心情。
贵州产铅。
铅是铸钱的重要原料。清朝朝廷对此十分重视,不但委派官员承办地方铅铜矿的开采及运输,更是拨付大量的银两作为耗资。年前,贵州巡抚发来一份奏折,皇上从只言片语中找到了其间隐藏的重大问题,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上不仅仅令内阁下发谕旨盘查,同时自己也到了贵州。
一进客房,三个穿着常服的钦差大员一齐给皇上下跪请安。脸上都是一派惶惶然:“京城至此路途艰险,皇上龙体怎可受这等辛苦!稍有差池可不得了啊!”
皇上指指我:“朕有夏卜官随同,便可保平安。再说,朕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我感觉到众大员的目光刷地投过来,不敢去对应,心想自己脸一定红了。
来的三个人,是湖广总督吴达善、内阁学士富察善、刑部侍郎钱惟城。
贵州案庐山真面(83)
“钱大人,刘标一案进展如何?”皇上神色严峻。
钱侍郎忙上前一步回话:“皇上英明,刘标已供出贵州巡抚良卿、贵州粮道永泰及贵州按察使高积勾结一气,历年向刘标所管的铅厂、铜厂勒索银两一事。贵州厂矿的巨额亏空,确实不是刘标一人所为,皇上明察秋毫,微臣佩服!”
皇上腾地站起来,一脸怒气:“早猜到良卿、高积脱不了干系,但没想到胆大包天,也敢贪赃枉法,这案子竟是‘狗咬狗’!吴善达,是不是你提审这几人?”
“回皇上话,正是!”这位湖广总督胖胖的,一脸福相:“遵谕旨查办以来,臣已查抄几人家财,除了朝珠、玉瓶等赃物,银两并不太多。审查中又牵连出前任贵州巡抚方世俊,亦为受贿大户,方世俊现为湖南巡抚,敢问皇上是否……”
“查!”皇上啪地一声将青花茶盏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给朕查个水落石出!高积是苏州人氏,原籍有大量家产,一并查抄!方世俊解职拿办,即刻押赴贵州受审!还有,贵州厂矿到底亏空多少银两?可有实数?”
三位大员互相对视一眼,面露迟疑,那个富察善出来应答:“禀告皇上,良卿上报刘标管辖的铜铅矿厂共亏空铜铅工本费及运费十四万八千三百九十余两白银,但现在查办官员所报亏空仅铅矿一项便达二十四万三千九百五十两。臣等分析,这两个数据都不可靠。刘标为减轻罪责可能故意少报,而所查官员为了日后接管预留空间,可能故意多报。好在此数都有案可查,臣等已经会同平越府知府杨大鹏率一千余人沿途勘察,定能将此亏空查清!”
皇上听到这里,才终于松了松眉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直捏把汗的刘公公眼力架好,忙上前为皇上斟茶。
皇上抿一口清茶,缓缓说道:“先皇曾经告戒:除弊莫大于去贪官污吏,如贪污尽去,则天下自享其利。乾隆不敢忘记父训,继承大统以来,严惩贪污,严明吏治。朕看得明白,惩贪不能手软。现在令朕寒心的是,贪吏屡屡出自高官,贵州矿厂亏空案,原来的主审官竟然成了主犯,朕的两个巡抚大人、封疆大臣都成了贪吏,这等*,叫朕如何释然?”
听着皇上说话,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我站在一边看着皇上,那冷峻的神情竟然有说不出的英气,言之所及,抑制不住的怒气又浮上眉头,而此时却让我有一种敬佩和亲近。
停顿了一下,皇上的语气平静了些,却依然力道十足:“众位爱卿,朕不远千里来到贵州,就是不惜代价要惩治这些大清贪吏,越是高官越要严惩!你等尽管查,彻底查,朕此次定要一网打尽!”
几位大员比着说了一番皇上英明,君臣同心,万死不辞之类的豪言,领命而去。刘公公带着一脸对皇上的景仰,服侍皇上更衣,忠心地做着一个老仆应做的事情。而我突然惊觉,自己似乎是一个局外人,正想告退,皇上却阻止了我。
他一边由刘公公束着腰带,一边扭头说:“朕不用回头,都知道你的眼神,牢牢盯着朕的后脊梁。”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看着刘公公极有眼色地退下,这次我却没有逃。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皇上幽幽地说。接着,他又换上一副郑重的口气:“你坐下,朕有话和你说。”
“几个月前,朕接到贵州巡抚良卿的奏折,上报承办铜铅开采运输的威宁知州刘标从官库领了一百万斤铅块的运费,却没有运达钱局,并且不知去向。直觉告诉朕,事情没有表面这么简单,贪吏也不会就这一个。良卿本是此案的主审官,但事情也超出朕的意料,他竟然成了主犯之一。现在,你知道朕为什么来贵州了吧?”
我点点头,象个听话的孩子。
“此案事关重大,朕誓将追查到底!这些年朕严整吏治,就是王孙国戚犯法,也一样严惩不贷,所以,朕不怕查,怕只怕查不干净。”看上去他的决心很大。
“可是治吏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
皇上愣了一愣,豁然一笑:“办案凭的是真凭实据,朕不是带你来卜算对错的,但是朕想让你在身边看着朕办案,这也没什么错吧,况且一路上,你也是护驾有功。”
我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
是谁说过,男人专注于他的事业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时刻,皇上今天似乎有意无意地,展现了他的这一时刻,让我看到了作为一个盛世明君的刚正与果敢。先前对他的敌意竟然渐渐没了,也不再责怪他差强人意的霸道。每个人都有着多面性,也许因为我还不完全了解他,所以,也不能真正地讨厌或者喜欢他。
正胡思乱想着,皇上似乎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先皇在位时,整治贪官的手腕强硬,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大员,到了朕即位,为了巩固政权,放宽了不少先皇的法令条例。仅仅三年,朕的官场就一片贪污受贿之风。即刻开始大力整顿,也难以恢复从前的澄清。唉,朕愧对父皇。”
他说的先皇,应该就是雍正帝。我想起在故宫遇到雍正魂灵的那个晚上,还有他说的那些话。民间对他的传说很多似乎都是不实的,我渐渐感觉到,这是一个有铁腕而又贤明的君主,也许因此,他才会处处树敌,最终落得那样下场。想起他嘱托我永远陪伴儿皇左右的恳切,心里象长了草般的芜杂。
“你的父皇、雍正皇帝,是个好君主,他……他很关爱你的。”我安慰情绪低落的皇上。
皇上抬起头,眼睛闪亮似乎有火焰烁动:“你怎么知道?哦,当然,哪里有父亲不爱儿子的。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念他,做了皇帝,才理解他的苦心,从记事起,就总看他伏在那里批阅奏折。那时我年纪小,总怨他不陪我玩,记得一年热河秋猎,父皇带我去,我拼命表现,射到第一头麋鹿,你不知他多开心,让军士四处通报。晚上,他还设了酒宴,赐最好的一块鹿肉给我,他说,弘历,你长大了,等你肩膀再硬些,便可以担起江山了……没见父皇那么高兴过,我也开心,但我那时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想着他的江山。在一个孩子眼里,他的父爱似乎给予的太少,而今,我终于明白他了。你明白吗?我做梦都想跟父皇再去热河秋猎,但再也不可能了,我能为他做的,只是守好这大清的江山……”
动情之处,他竟有些哽咽。不知何时,我发现双手已经被他握在掌心。我没有答应他父亲的亡魂的请求,但是,我知道命中注定,或者是我无法拒绝地,永远都会帮助这个男人。在离开皇上的房间之前,我都没有抽出手,就那么一直被他握着,我感受到他来自心底的伤感和脆弱。这是我当时唯一能帮他的。
次日一早,还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见刘公公叫门:“夏姑娘,夏姑娘!老爷请你陪他出门了。”待收拾完毕,见过皇上,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扭头就走。
“去哪?”
“别多问,跟着就是。”看他急切的样子,一定是和案子有关。随行的还有大内侍卫庆格尔泰和乌力罕。
果然,钱惟城和吴达善早在知府衙门后门等候,他们与皇上早有默契,省去君臣之礼,俯耳轻语,之后安排我们换上衙役的差服,然后带领一行人来到知府大牢。
有狱卒打着火把在前方领路,通道幽暗曲折,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偷眼看皇上,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击破了众人耳膜,那是一个女人痛苦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大牢深处审女尸(84)
听到女人的尖叫,钱惟城和吴达善面色大惊,对皇上说:“像是那沈双云。”两人急急往前赶,几乎小跑起来,众人紧紧跟着。
很快拐到地牢口,人影晃动,两名看守的狱卒慌里慌张地禀告:“大人,那女犯,她……她自尽了。”
“什么?!你!你们怎么看管的!”钱惟城懊恼地跺跺脚,推开狱卒,径直往里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囚室。
借着火光,我们看到墙角蜷缩着一个绿衣女子,双手拿着一根比拇指还粗的铁杵、深深地扎进了腹部。血浸透了身下铺着的茅草。她面上已无血色,双目微睁,表情痛苦,看来已经死亡。庆格尔泰和乌力罕又进去大牢里验证,两人对着我们摇了摇头。
“来人,把看守押起来!”钱惟城怒不可遏。
两名看守早已跪在一旁:“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半柱香的时间没有进来,她就……”
“这杀人凶器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吴达善诘问。
“回大人话,小的真的不知!”两名看守伏地磕头。
“为什么偏偏是此时自尽?钱大人,今儿私审沈双云,还有谁知道?”刘公公试探地问,皇上则思而不语。
“除了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了。”
皇上突然问看守:“除了我们,今儿还有谁来过囚室?”
看守费力地想了想:“回大人,昨儿夜审,女犯昏死过去,狱医嘱咐早上送点汤水给她,否则她的身体怕再吃不消用刑。所以召了那松鹤楼的伙计送饭,再没有旁人进去过。可是,那食盒我们兄弟都查过……”
钱惟城推断:“皇……黄大人,这铁杵不好挟带,如果是那伙计,下毒岂不是更省事些。沈双云已经收监2日,有人想杀人灭口,凶器未必才送进来,可能只是凑巧,沈双云今儿动手了断性命。”
皇上点点头:“说的有理。那么两位大人,现在人已经死了,线索是否断了?”
钱惟城和吴达善对视一眼,神色沮丧:“不知道大学士富察善有没有进展,他正在平越县勘察……”
在众人交谈的时候,我已经寻到这个女子刚刚出窍的魂魄,就悬在尸身上方的横梁上。这是一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子,一对含嗔带怨的柳叶眉,目光流离,嘴角含着莫大的委屈。如果不是衣裙上大片的血迹和毫无生气的脸色,她看上去就象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女鬼。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怔怔地地看着我,似乎对我能看见她感到惊奇。
“几位大人,能否告诉我这个女犯的来历?”我转过头询问钦差大臣。
吴达善叹口气说:“姑娘可记得前日提到的前任巡抚方世俊?将其革职拿办后,刘标供出方世俊与其侄孙方四一起向其勒要一千五百两银,而三方对质,方世俊推说不知情,方四更是死不认账。这沈双云本是按察使高积府上一名扬州使女,因颇有姿色,被方四看中,要了做妾。案发后,有知情人报,此女辗转于各案犯府第之间,详知内情。但几次提审,此女却紧闭牙关,一字不招。
老臣洞悉此女出身卑微,本非方四之流的帮衬,是迫不得已周转其中,不开口似有难言之隐,应依情依理使其开口,而地方官惯例的大堂刑讯并不奏效,所以我们商量今早来大牢秘密私审,一定会有所突破,可谁承想……”
吴大人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那女鬼,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似乎听的很入神。
“几位大人请入座,既然已经来了,不妨依照原计划,提审沈双云吧。”我率先坐在牢门口临时安放的案几前,看得出是为这次提审准备的。
除了皇上,所有的人都呆立在那里。
“姑娘你说什么胡话?让我们提审……一具尸首?”钱大人瞪大了眼睛。
“那有什么奇怪,如果几位大人审的合情合理,尸首开口招供也说不定呢。”我把弄着惊堂木,冲着那女鬼眨了眨眼睛。
此时皇上咳了一声嗓子,跟着坐在我身边,并招呼其他人:“还站着干什么?都坐下都坐下。”然后他转向我,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期待:“夏卜官,这次你做主审。”
我点点头,啪地拍响那惊堂木,目光直射房梁上的女鬼:
“沈双云听审!现在提审你的,都是钦差大臣,你务必从实招来……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我调用了一句“现代语言”。
沈双云听罢,竟飘飘地落下,跪在她尸体旁边的位置。我想了想,没有让她现形。
“为什么死?有人逼你,还是你畏罪自尽?”我抛过去第一个问题。
那女鬼抬起脸,眉毛蹙得更紧了。
“这位大人,双云一个弱女子,没有做过对不起爹娘的事情,有什么罪可畏呢?”
“那是谁逼你死?”我紧接着问。
她顿了一顿:“当然是,怕我开口的人。”
我转头问几位钦差大人:“她是被逼的,这与大人们要查的方世俊脱不了干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