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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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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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长叹了一声说:“这种事……只是缘份罢了。”
  “姨夫,”魏如峰说:“我刚刚的话没有说完,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辞掉泰安的职位。”
  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锐利的盯着魏如峰看,问:“为什么?”
  “我对商业没什么兴趣,而目前的情况,我住在这里也有点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学去做个教员,或者到报馆去做个编译一类的工作。说实话,我现在总自觉是在倚赖着你,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着烟,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紧压了一下说:“如峰,你是不是因为我上次说的那些话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里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从不认为能继承泰安的人选除了你之外还会有别人。我也不赞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带到台湾来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等于是我的儿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当儿子吧!当然,如果你要结婚,我愿意送一幢小洋房给你做结婚礼物,在你婚前,别再说搬出去的话。至于辞职一节,我想你是说着玩的。”
  说完,他就转身向楼上走去。又回头指指如峰的手臂说:“你最好去上点药,我希望霜霜已经发泄尽了她对你的恨和爱。”
  站在楼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见见你的女友。”“喔,”魏如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来,然后,”他笑了笑:“我也要闯一个大关。”
  “怎么?”
  “她家里要见我。”
  “紧张吗?”
  “非常紧张。”
  “她父亲做什么的?”
  “在××机关做事,家里环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点点头,上了楼梯,在浴室门口,他碰到刚刚浴罢的霜霜,满头湿漉漉的头发,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披着件浅蓝色的睡袍,看来十分凄苦无告。
  “霜霜,”他站住,为她系好睡衣领口的带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来的时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你是洒脱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击,应该只会使你长成,而不会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轻声的,幽幽的说:“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我每一个明天都一样,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会快乐。”说完,她摇摇头,头发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转过身子,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霜霜的房门,一种痛苦和酸涩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凄楚的压迫着他。他茫然的四顾了一下,似乎想找寻什么足以支撑他的东西,最后,他深深的抽了口气,喃喃的说:“如果她有一个母亲就好了!”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他脚步不稳的回到了房间里。
  这个星期天的节目是紧凑而丰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晓彤的计划,是:上午九点钟,晓彤到何家,见见何慕天,也参观参观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还有与曾有一面之缘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则留在何家午餐。午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逛逛大街,然后去晓彤家里,在晓彤家晚餐。对晓彤而言,这简直是个大日子!早晨睁开眼睛来,耀眼的阳光似乎是最好的预兆。翻身下床,为了穿什么衣服大费周章,穿制服,太不象样!除了制服,竟无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气还很热,那唯一的一件白纱衣服又派了用场,穿上它,再披一件妈妈的白毛衣,揽镜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洁温婉,像魏如峰常说的,是颗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亲关怀的凝视下,在晓白抿着嘴角的笑容里,还有父亲蹙着眉装作不关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先来一个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给她画的那张简图,破例的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中山北路。
  车子停在何家门口,晓彤跳下车来,付了车钱,瞻望着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乱和紧张,站在这两扇阖得严严的大门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寒伧!伫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门铃,大门豁然而开,从里面疾驶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差点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边,车子的驾驶座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侧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着那飞驰而去的汽车开得没有影子了,才掉转头来。回过头,她发现大门仍然开着,一个黝黑得像铁塔似的彪形大汉正倚在门上注视着自己,她嗫嚅着,还没开口,那大汉已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我是老刘,魏少爷交代过你会来。你是杨小姐吧!”
  晓彤连连点头,也对老刘微笑。老刘叫来了阿金,让她带晓彤进去。
  阿金领着晓彤穿过花坛和喷水池,走进客厅。晓彤四面环顾,那么大的院子,那么讲究的客厅!站在客厅中,她竟微微有种失措的感觉。这一间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积还大,沙发是紫红色的,窗帘是同色的绒布,小茶几上铺着织锦桌布,放着一个大的花瓶台灯。另外有一张较大的长桌子,放着一盆白玫瑰,花香弥漫全室……她正浏览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魏如峰带着一脸兴奋的笑,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嗨,晓彤!真守时!”他叫着说。
  “是不是太早了?”晓彤问:“或者你们还没起来。”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紧了晓彤那张清新秀丽的脸庞,用双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经等了你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胡说?”
  “怎么胡说?从昨天晚上九点钟就等起了。”
  晓彤闪了一下,躲开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头,警告的说:“别闹,当心给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么关系?”魏如峰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来的。昨天晚上来了个客人,和姨夫谈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听说过,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对了,你知道他?看,墙上那张寒雁图就是他画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来不知和姨夫谈些什么?据说半夜两点钟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会睡到现在。你可别以为我们都是爱睡懒觉的。”
  “好了,”晓彤笑了起来:“我也没有说什么,看你解释上这一大堆。”
  “只因为──”魏如峰托起她的脸来,凝视着她的眸子说:“太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印象!”说着,他放开她,转开身子说:“你想喝点什么?天气还是这么热,我去帮你调一杯柠檬汁,怎样?我自己调的比较好,阿金每次都调得太甜,你坐坐,我马上来!”转过身子,他走进餐厅里。
  天气确实很热,台湾季节之分最不明朗,天气变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晓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去看王孝城所画的那张寒雁图。这是一张大画,整个画面是两只雁,和几匹随风倾倒的芦苇。一只雁蹲伏在芦苇中,另一只作振翅起飞的样子,画得非常劲健有力。正欣赏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魏如峰来了,就依然仰视着画说:“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里才造成低潮气氛,他鼓励爸爸画画──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爸爸画工笔人物,最长于仕女。但是,他总是画不好,每次画坏了,就和妈妈发脾气。妈妈呢,也总是忍耐着……”晓彤停住了,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而诧异的转过身子来,等她一转过身子,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身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魏如峰,而是个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肤比一般男人白晰,就显得眼睛特别的深而黑,有两道不淡不浓,却极英挺的眉毛。一眼看过去,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严的双重气质,还略带着几分忧郁。他似乎正专心的注视着她,当她一回头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显得十分苍白。她为自己那一大段自说自话而感到尴尬,嗫嚅着说:“我──我以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说,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你──你就是──杨──杨──晓彤?”
  “是的,何伯伯。”晓彤恭敬的说,点了点头,同时对何慕天展开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姣好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并且绞紧了他的五脏,使他浑身都疼痛而抽搐起来。怎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脸庞,似曾相识的神韵,似曾相识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银白色的软纱之中,看来是那样的纯净、雅洁、和灿烂!银白色的衣服!他找寻什么似的从那有着小花边的衣领,看到那宽宽的下摆。一阵眩晕感对他袭击了过来,摸索到沙发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晓彤似乎有些惊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视着他,关心的问:“您不舒服吗?何伯伯?”
  “哦,没──没有什么,”何慕天挣扎着说,指指前面的沙发:“坐下来,晓──晓彤。”
  晓彤顺从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闭了闭眼睛,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竭力的想放松自己过份紧张的情绪。晓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峰的小爱人竟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是吗?昨夜,王孝城把晓彤的底细揭露时曾震惊的说:“你居然不知道梦竹当年为什么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会让梦竹离开他去嫁给明远!年轻时,是多么的糊涂和容易冲动,他竟让梦竹走掉!让她去嫁给明远!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不错,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块豆腐干,碰来碰去还是原班人马!魏如峰谁都不爱,偏偏爱上晓彤!魏如峰,他欣赏的男孩子,他曾想将霜霜嫁给他,他看不上霜霜,却看上了晓彤!世界上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纷杂和零乱!
  “晓彤那个女孩子,气质和长相都极像她的母亲,只是,仿佛比当年的梦竹更沉静一些!”
  这是昨晚王孝城嘴中所描述的晓彤。可是,给他的印象远没有晓彤自己给他的来得鲜明深刻!她岂止是像梦竹,她那股宁静的味道简直就是当年的梦竹!只有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和梦竹不同,这对眼睛里盛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梦、憧憬、幻想和热情!面对着这张依稀相识的脸,他感到全心灵的震荡和激动。
  魏如峰端着两杯柠檬汁走了过来,一眼看到晓彤和何慕天默然对坐,不禁愣了一下。接着高兴的嚷着说:“姨夫,我来介绍一下吧──”“不用了,”何慕天对魏如峰摆了摆手,眼睛仍然停驻在晓彤的脸上:“我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是吗?”魏如峰愉快的问,把两杯柠檬汁分别放在何慕天和晓彤的面前:“你们谈了些什么?”
  晓彤抬起眼睛来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为什么要这样古怪的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晓彤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何慕天,后者脸上那种专注和类似严肃的表情使他诧异,有什么事让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说:“姨夫,晓彤让你吃惊了?”
  何慕天从遥远的思想里返回现实,抽了一口烟,他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惘然的一笑说:“确实有些吃惊,她像颗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飞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错,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晓彤的脸红了,羞涩和喜悦在她的眸子里盈盈流动,那焕发着光彩的小脸明丽动人。何慕天无法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紧紧的望着她,他问:“你在念书?”“唔,×女中高三。”晓彤说。
  “明年暑假毕业?”
  晓彤点点头。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难而艰涩的问:“喜欢你吗?”
  “噢,”晓彤微笑了:“爸爸总是要比妈妈严肃一些的,是不是?妈妈脾气好,爸爸比较急躁一些。不过,爸爸也不常骂我们,他说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对晓白很关心──晓白是我弟弟。”
  “哦,是吗?”何慕天非常注意的听她说,接着又以一种迫切而过份关怀的语气说:“你妈妈──你妈妈──我是说,你们生活得很好吗?很──愉快吗?”
  “哦。”晓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动的望着何慕天:“我们家一直很苦,可是妈妈很会算,有时候我们全家都睡了,妈妈还在灯下算帐。爸爸的薪水不多,晓白的学费很贵,不过,妈妈总是使我们维持下去,从不肯借债。只是,最近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爸爸想画画开画展,他已经有十几年没画过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来,询问的看着何慕天,后者立即点了点头,她又接下去说:“他建议爸爸画画开画展,结果,花了很多钱去买颜料、纸、和画笔,弄得我们只好天天吃素,家长也搅得乌烟瘴气──”她的眼睛变得晦暗了,眉头轻轻的锁拢。“爸爸总是画不好画,每次画不好,就拿妈妈出气,好象他画不好画全是妈妈的责任似的。妈妈也就委委屈屈的受着,当着爸爸的面前不说话,背着爸爸就淌眼泪……”她猛的住了口,怎么回事?自己竟把这些家务事噜噜苏苏的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诉说?多傻多无聊!她胀红了脸,吶吶的说:“我……我……我说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倾听着,眼睛渴切而热烈的盯着晓彤的脸,听到晓彤有停止述说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说:“说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诧异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喜欢晓彤了。本来嘛,晓彤生来就具有使人不能不爱的气质,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会喜欢她的。看到他们谈得那么投机,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愉快和欣喜。
  “说──什么呢?”晓彤微笑的问。
  “你妈妈──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说。
  “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据说,没毕业前就和妈妈结了婚。”晓彤又继续说下去。“婚后没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晓白,胜利后我们就跟着艺专复员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说是杭州艺专毕业的。接着共产党又打来了,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和晓白逃难,受了很多苦才到台湾。那时我才三四岁,晓白两岁,家里很穷,爸爸就到机关去当临时雇员,然后升到正式职员,一晃十几年,爸爸一直没有调动,他总说他学非所用,当小职员委屈了他。妈妈就很难过,常常说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说爸爸应该成个大画家,所以,近来爸爸画画,妈妈也很鼓励他。但是,他没画成过一张画,他说笔生锈了。爸爸是画工笔人物的,常常画美人,但是,也常常给美人洗脸──哦,”她笑了,凝视着何慕天。
  “说下去!”何慕天催促着,吐出一口烟雾。
  “给美人洗脸,这句话是晓白发明的,晓白经常发明许多希奇古怪的话。是这样的,爸爸每次画美人脸画好了总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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