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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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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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我在这儿。”
  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影,摇荡着,伸缩着……他固执的盯着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着说:“是你吗?晓彤?你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么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么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么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着眼珠,试着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的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的喊:“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的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的说着,望着魏如峰发着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的看着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的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
  “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着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
  “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的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
  “我会吗?晓彤?”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着,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着,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来!”
  魏如峰抚摩着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低的喊:“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着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着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
  “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着,泣不成声。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着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着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着心问。
  “还有以后吗?”
  “有的,一定有!”
  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的说:“晓彤,让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着,然后,他低声的说:“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着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好半天,才又轻轻的叫:“晓彤!你在吗?”
  “在。”
  “完完全全的?”
  “完完全全的!”
  “心呢?也在吗?”
  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他睡着了。晓彤在床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着他。好久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着,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的,本来的灼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的想。
  发狂般的按着叫人铃。
  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颤栗着的晓彤,慢吞吞的说:“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危险期。”
  晓彤愣了两秒钟,接着,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说:“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
  尾声
  民国五十二年秋。
  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
  寺中的主持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好,而且非常健谈。
  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著件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恂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么希望,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
  “所以,”何慕天沉静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么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
  何慕天笑笑说,望着山坡上的石级。“怎么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
  “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着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着,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
  “怎么?”何慕天瞪着棋盘,“这是怎么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
  “所以,”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好吧!我认输了!”
  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着说:“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入。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的望着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注视着他,点点头,笑着说:“怎样?好吗?”
  “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的人!怎么样?什么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吗?”
  “你指谁?”
  “所有的人。”
  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两个人踏着落叶,迎着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
  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你来──有什么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
  “好极了!”王孝城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到欧美一带去。”
  “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它的人呢?”
  “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着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亲爱的爸爸: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姐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的发展吧!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即请福安儿晓彤敬上”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的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的,他自语似的说:“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
  “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的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我珍藏着,我保有着,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
  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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