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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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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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找了一个靠着水池的位子坐下。晓彤不由自主的伸头去望着池中那些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的小鱼,和壁上那些十分艺朮的图案,唱机里在播送着一张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声在室内轻缓的流动。整个厅内,充满了一份宁静幽雅的艺朮气息。晓彤收回了四面浏览的眼光,和正凝视着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个正着,魏如峰立即对她微微一笑:“还不错,是吗?”他轻轻的问:“我认为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
  晓彤微笑了,周围宁静的气氛使她心情放松,而面对那个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层朦胧的喜悦。“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她微笑的思索着,那么,他一定跑过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馆了?悄悄的从睫毛下凝视他,她感到这男人像一个谜,是她所不了解的那一类人,而正由于是她所不了解的那类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种强大的,耐人寻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来了,魏如峰帮晓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帮她用小匙搅着。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们默默凝视,又都不发一语。晓彤仍然在微笑,她觉得魏如峰对她已不再是个陌生人,而变成一个很亲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几岁?”好半天,魏如峰才开口。
  “十八。”晓彤静静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晓彤脑子里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艳丽的红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样子来,又联想起在学校里顾德美的话。她望着魏如峰,他也追求着霜霜吗?这样一想,她又脸红了,“也追求”这三个字,好象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么?”
  魏如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想,同时,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盖在她的手上面。这“大胆”的动作使她一跳,接着就有股电流般力量从她手上贯穿了全身。她惊惶的抬起眼睛来,注视着魏如峰。他太大胆了,太随便了,这还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开了,他对她温和的笑笑,亲切而恳挚的说:“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仿佛有点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声调撼动着她,她感到心旌荡漾而情绪恍惚,这种奇异的感应,是她生平没有感到过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说:“我向来很胆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宠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松散而兴趣盎然。“有一点。尤其是我妈妈,她总把我看成很小很小,这个也不放心,那个也不放心。她是个最好的妈妈,总想给我许多好东西,可是我们家环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变出东西来给我,就像那次顾德美家的舞会……”她忽然住了口,觉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里的底牌揭给别人看,而这些谈话的题材,仿佛也有点不对劲,就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魏如峰正专心的倾听着,问:“怎么不说了?”
  她又摇摇头,笑笑。
  “你不会感兴趣。”她说。
  “可能我很感兴趣。”
  但她已不再想说了。她看了看窗外,问:“你住在哪里?”
  “中由北路×段×号。”他很快的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记事本,把地址写在上面,撕下来递给晓彤说:“欢迎你来玩,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会有什么事呢?她看看他,接过纸条,收进制服的口袋里。他反问:“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说出了地址,又有些犹疑的说:“不过,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怎么?”魏如峰望着她:“你父母反对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嗫嚅的说:“反正,你最好不要来,我爸爸很严肃。”“是吗?那么,我到校门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说:“那更不行,同学看到了要说话的,给老师看到更糟。”
  “那么,我怎样和你联络?”魏如峰无奈的问:“写信给你行吗?”
  “也不好!”她又否决了。“我打电话给你好了。”
  “唔,”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视着她说:“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呢?而且,整天守着电话机等电话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话使她感到心怀荡漾。
  “我会打电话给你。”她允诺似的说。
  “我觉得不保险。”他皱皱眉:“这样吧,星期六下午你们几点放学?”
  “三点。”
  “三点半我在这儿等你。”
  “噢!”又是这样类似叹息的一个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妈妈要担心。”
  “还是事事依赖着妈妈吗?”他调侃的问:“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问,睫毛向上微翘,眼睛生动的盯着他。“我有一个自己的天地,在这儿和这儿,”她用手指指心和头。“这是连妈妈都不知道的。”
  “哦,”他颇感兴趣的望着她:“这里面藏些什么东西呢?”
  “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她笑着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会笑。我很喜欢幻想,常常躺在床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幻想许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担她的苦与乐。这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思想装在你的脑子里,别人看不见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诞无稽,也没有人会笑你。于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不错!”他点点头,凝视着晓彤,试着去领略她的境界。那一对眼睛明澈清莹,微微转动的眼珠流露着一层梦似的光彩。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收回,那微翘的小鼻子,那修长秀气的眉毛,那薄薄的,带着点儿稚气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时时刻刻,笼罩在她整个脸庞上的一种宁静、悠然和纯洁的气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还只是朵被绿萼所包裹着的小蓓蕾!可是,她却那样的使人心动,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怜爱她。他为蠢动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热情而惊异,多年以来,他和好几个女人周旋过,来往过。说实话,那些女人都比晓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够味。可是,当他凝视着晓彤的时候,他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喜欢过那种女人,这是颗高悬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尘土!
  “哎呀!”晓彤忽然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魏如峰吓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晓彤匆匆忙忙的拿起书包,“妈妈一定急坏了。”
  “等一下!”魏如峰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干脆吃了饭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晓彤的头摇得像博浪鼓,眼睛里的惊谎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着玻璃门:“已经六点了?真糟糕,爸爸要骂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峰站起身来,心中在暗暗的叹息,时间,溜得多快!
  付了帐,魏如峰和晓彤走出了“铃兰”,暮色正缓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张开,几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灯,街道上,拥挤的车辆仍然争先恐后的飞驰,车声和喇叭声组成了喧嚣的音乐。晓彤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用手勾着魏如峰的腰,现在,她已没有来时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径,一面催促魏如峰加快速度。魏如峰巴不得这条路出奇的长,他喜欢晓彤的胳膊绕在他腰间的滋味,更喜欢她那温热的呼吸吹拂着自己后脑的味道。可是,只一会儿,已经到了目的地,晓彤在巷口下了车,指着巷子说:“右面倒数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万不能来找我,记住!”
  “好,我答应。”魏如峰说:“星期六怎么样?”
  “不一定!”
  魏如峰深深的望着她,说:“来不来是你的事,反正我每个星期六的三点半都在那儿等你。”
  “你等到几点钟?”晓彤迟疑的问。
  “等到铃兰关门逐客的时候。”
  晓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峰,然后仓卒的喊了一声“再见”,就跑进巷子里了。魏如峰没有马上离去,他目送着晓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苍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带着满怀异样的情绪跨上车子,缓缓的向街头驰去。
  晓彤走进家门的时候,心脏在猛烈的跳动着,预计将有一场责备在等着自己,而在心里迅速的打着谎话的腹稿。可是,家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进了母亲的房间,才看到室内只有梦竹一个人。梦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面对着镜子,脸上有着隐约的泪痕,眼睛迟滞的望着前方。室内是一片混乱,地上全是打碎的颜色碟子,和撕掉的画稿,许多泡好的颜料,像胭脂、藤黄、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块,画笔扔得到处都是,晓彤被吓住了,书包从她肩上滑到地下,她惊呼了一声:“妈妈!”
  梦竹如梦初觉的抬起眼睛来,在镜子里看到吃惊的晓彤,就缓缓的转过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晓彤已忘掉她编好的谎话了。但是,梦竹并没有追问下去,只乏力的说:“你爸爸画不好画,发了脾气。来,晓彤,帮我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
  晓彤走过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担心的问:“爸爸呢?”“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梦竹说,叹了口气,跪在榻榻米上,细心的把那些颜料能用的再装起来,为了购买这些颜料,他们整整吃了一个月的素!她用纸片把泡过的颜料兜起来,再倾进碟子里,晓彤插嘴说:“妈妈,那些颜料已经脏了,还能用吗?”
  梦竹呆了呆,看着地下的颜料,是的,脏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晓彤大吃一惊,立即扑了过去,抱住母亲,叫着说:“妈妈!不不不!妈妈!不!”
  梦竹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床边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郁结一旦得到宣泄,就一发而不可止。晓彤跪在母亲床前,不住的摇着母亲,惊惧的叫着:“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她不大明白发生过了什么,不过,自从父亲重拾画笔,脾气就出奇的坏,他没画好过一张画,却发过无数次的脾气。她是深深了解母亲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亲伤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泪汪汪了。她哀求的说:“妈妈,不要哭,哦,妈妈!”她把头仆在母亲身边,几乎也要哭了。
  “晓彤,”梦竹止住了眼泪,从泪雾中凝视着逐渐长成的女儿,幽幽的说:“一个人怎样能弥补以前的错误呢?当你年轻时不慎做错一件事,你就必须用你这一生来做代价吗?”
  晓彤愣住了,说:“妈妈,你在说什么?”
  “哦,”梦竹醒悟了过来:“没什么,晓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厨房去弄点东西吃吧!”
  晓彤点了点头,注视着母亲,梦竹已经闭上了眼睛,眼角还残余着眼泪。在梦竹的鬓边,晓彤发现了一根白发,这使她心中一阵酸楚,因为母亲还不到该有白发的年龄,她才只有三十八岁!
  魏如峰仰卧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图案出神。午后的阳光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照在屋角上方的白墙上。光线所经之处,无数尘埃的小粒在阳光中闪熠。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缓而规律的起伏着,空气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颇不寻常的孤寂和郁闷。魏如峰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向阳光绚烂的窗子,过久的凝视使他的眼睛发涩,枕在头下的双臂也微感酸痛。把手从头下抽了出来,他翻了一个身,侧面而卧,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小说,翻开来,想定下心来细看。可是,书上的字浮动着,扭曲着,每一个字都变幻成那清莹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气的,雅致的,宁静的微笑。他拋下了书,近乎愤怒的自语了一句:“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我打赌她是什么都不懂的!”
  但,这句话并无助于他烦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郁闷,从床上坐起来,他看了看手表,三点钟正。去?还是不去?这么多个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实在不相信这个星期六她就会去。每个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铃兰”的老位子上,像个傻瓜般从午后等到天黑。这种傻气的行为简直不像他魏如峰会做出来的!那个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论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结交过多少,论吸引力,她根本就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袭学生制服所裹着的瘦弱的身子,一对迷茫的,什么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掷不下?值得他每个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钉子?这么多年来,混迹于商业场中,在社会及商场的习俗下,他也有过许多不同的经验!可是,他总以自己的坚强和定力而自负,他永远那样洒脱不羁,从不被任何一个女性所折服!而现在,为了这样一个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简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为自己这份牵肠萦怀,拋掷不下的感情而生气,想想看,仅仅见过三次面而已,一个读中学的女学生!
  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烦躁却越来越厉害了,到底为了什么,她居然不肯到“铃兰”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还是看不起他?没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这个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的跳了起来,他不能永远处在被动地位,株守着三点半“铃兰”之约!
  “到她的学校门口等她去!”他下决心的说,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干净衬衫,“要不然,干脆闯到她家里去!”他解开衬衫钮扣,预备换上干净的。但,才解了两个钮扣,他又废然的停下手来,把那件干净衬衫往床上一扔,叹了口气,重新落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的说:“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岁,轻举妄动的年龄了,别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托着下巴,他又怔怔的发起呆来。
  “表少爷!电话!”
  楼下阿金的一声叫喊,把他从沉思里唤醒过来,他从床沿上猛跳起来,一种直觉的念头闪电般的来到他的脑中:“是她!”冲出房门,带着种反常的兴奋,他三级并作两级的冲下楼梯,窜进客厅里。一跑进客厅,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看刚刚送来的晚报,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何慕天抬起头来,诧异的望望他。他有些为自己失常的态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脚步,他故示从容的走到电话机旁,握起了听筒。
  “喂?”他询问的喂了一声,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颤的声音。
  “喂,”女性的声音,娇媚而带磁性:“如峰吗?猜猜我是谁?”
  “哦,”他嘘出一口气,失望使他的心脏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该死!对着听筒,他没好气的说:“你的声音谁还听不出来?有事没有?”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厌烦的说:“到底有什么事?”
  “别这样打官腔好不好?”对方在大撒其娇:“你忙些什么嘛,一个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没空,对不起,”他打断了对方:“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不等对方再说话,他立即挂断了电话。回过头来,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对审视着他的眼光调回到报纸上。他有些赧然,却有更多的失望。无精打采的扶着楼梯的扶手,走上了楼,回进自己的房中。
  关上房门,他又和衣往床上一躺。今天绝不再去“铃兰”当傻瓜了,让别人看着都莫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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