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哲无声地站着。
男孩说:“拿来吧!”
宁哲将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拍在男孩子的手心里。
“说好的一百!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想动武?动刀子?” 男孩叫起来,伸手就往裤兜里摸。
宁哲伸出一只手,抓住男孩的手腕,没怎么用力,男孩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脸上已疼得变了形。宁哲丢开他,“说好的,看清楚了一百!你看清楚了吗?”
男孩爬起来撒腿跑了。
凉风从头顶拂过,宁哲望着远去的车尾,双眼在深夜的霓虹光下有些发直。
第六章 你是谁(1)
最近一段时间,枫芸生活里多了一种习惯。烦躁的时候,不安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吴懈,想跟他聊聊。吴懈是她的朋友,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她有一种良好的感觉。至少,用聊天的形式释放焦虑,吴懈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对象。周末的清晨,枫芸拔通了他的手机。
她心里爆发着挡不住的倾诉的欲望。
“啊,啊,啊,”吴懈在电话那头说,“张兄你好啊,嫂子来了?好!代我问好!聚聚?没问题!这样吧,改天我请你和嫂子吃饭!”
谁是他张兄?枫芸啪地挂掉电话,顿时明白,吴太太一定在旁边。跟吴懈的关系上,枫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倒不怕什么,只是,没有必要的麻烦尽量避免。她与他只是朋友,他的周末应该属于妻子。吴懈是个守信的男人,果然,转天他就找她了。
酒吧。清雅的那种。桌位与桌位之间的空间很大,钢琴曲与优质大理石地板为背景。枫芸与吴懈坐在窗边,窗外飘着细雨,飘飘洒洒,润物细无声。这雨容易给人带来错觉,仿佛置身于春天之中,可是,现在的灵水还没有脱掉冬的外衣,距春天还有几天距离。可能大海的怀抱过于温暖,灵水少有雪,冬雨则最为常见。枫芸要了一杯杜松子,这个酒很淡,兑一点七喜,口感清爽。吴懈是老习惯,矿泉。他说,他喜欢矿泉的纯净与它的无味之味。
“甜甜呢?没带着她?”吴懈点一支烟,问。“她在幼儿园,你就这么想见她?我们就不能单独聊聊?”“不是我太想见,是你女儿太可爱,不会有人不被她迷住。”吴懈笑一笑,“说吧,单独聊聊?有什么事吧?别兜圈子,直说。”
“没什么事儿,真的,就是想找你聊聊。”枫芸用几根指头晃动着酒杯,透明无色的酒便在里面一晃一晃。吴懈问:“最近忙什么呢?白天课忙吗?晚上还去唱歌?”
枫芸道:“老样子,每天两节正课两节辅导,晚上偶尔去唱。”吴懈道:“四节,累不?赚那么多钱干嘛?拼掉了命可没人给补偿。”枫芸说:“闲着干嘛呀?习惯了,闲下来就发慌。对不起,我去一下。”枫芸站起来,到洗手间,将涌在喉咙口的一撮痰吐到纸巾上,看了看,扔进纸篓。洗了手,转身出来。
“不舒服吗?”他看着她的脸,“脸色跟纸一样。”枫芸莞尔一笑:“是吗?其实从来都是这样,以前你没细看而已,每次见你,你都只顾着看甜甜。”吴懈笑起来:“是吗是吗?我倒没注意。不过这还是个事儿,你有意见了?有意见就提!” 枫芸抿了一口酒:“最近有个打算,我想写一部小说。”
吴懈故作惊讶:“哦天哪!没看出你还有这个才能!美女作家热潮已经过去了,你赶什么风潮?”枫芸道:“我不赶什么风潮。我要写一部有个性特点的书,很特别,天下没有的。”“是吗?每个作家下笔的时候,都不会说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个故事。”“但写出来的,都是别人写过的东西。”“这倒也是,说说看,你要写什么?你这个英语教师,是不是想用英文来写?什么题材呢?出版问题解决了吗?现在市场经济,卖字也不例外。”“出版和市场先不要想,否则肯定写不出好东西。我要写的故事,情节也许比较简单,但绝对动人。”“人物有原型吗?”
“没有,虚构。”“那还不如写你自己,我觉得你自己就蛮像一部小说。虚构的东西也许会很美,但容易脱离生活,脱离生活的东西老百姓不爱看。”“看,又绕到市场的问题上来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你是谁(2)
“对了,你追求的是艺术。好了,我不说了,我听你说。”吴懈笑一笑,举举双手,做投降状。“不不,该说的你还要说,我们互补短长,稿费对开?如何?”枫芸笑了,“所以呢,我有个计划,在每一段下笔之前,我先把构思好的内容讲给你听,你帮我参谋,有不合适的地方,你给指出来,这样就可以节省时间,少走弯路。”
“没问题。不过稿费还是留给你自己,我可不指望。”“那好吧,我开讲了。我先把构思好的开头讲给你。” 吴懈有些吃惊:“这就开始啦?这是什么速度?太快了吧?”
“你以为我说着玩呢?呀,抱歉,又要去一下。”枫芸又起身去一趟洗手间,还是痰。再回桌上,招服务员要来一杯清水,杜松子酒被晾到一边。她用纸巾轻轻地沾掉手上的水珠,讲起来,“有一个女孩,与一个男孩彼此相爱。麻烦来自男孩的家庭,男孩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女孩。原因很简单,女孩身上有太多的毛病。比如,任性啦,坏脾气啦,不会过日子啦。女孩很伤心,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女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居然有那么多不招人喜欢的东西。男孩家里只有他的姐姐站在男孩战线上,不反对女孩。于是,女孩对他姐姐产生很大的好感。当时,他姐姐因为婚姻的问题,正处在痛苦和煎熬之中,为了帮助他姐姐解决苦难,也因为年轻和冲动,女孩干了一件蠢事……当时,女孩并没想要杀人,真的,她没想杀人,可是,不知为何,男孩姐姐的情敌,还有情敌的女儿,一大一小两个人,一瞬间死在女孩的手中。死得飞快,为什么死的,女孩总也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她没想杀人。”
“很通俗的故事,也很荒诞。”吴懈将烟头拧进烟缸,“我认为,一部小说,开头很重要,如果开端不能吸引人,这部小说就失败了一半。至少我翻了开头不吸引我,我不会往下看,更不会买它。”
枫芸问:“你觉得这个开端不精彩吗?”吴懈说:“太通俗了。”“那好吧,直接把这个开端掐掉,一开篇就让女孩逃亡,怎么样?”“怎么?女孩杀了人,你不准备让她进监狱?”“进监狱?一声枪响,一切都结束?”“呵……好!不能这么快就结束!让她逃亡,这样就有故事了!讲,往下讲!”吴懈笑起来,又点上一支烟,“对了,你给她取什么名字?”
“她叫婷婷,江婷婷。”“婷婷,听听,跟你的小名有点像。”“本来想叫她听听,又怕被人误会是自传,就叫婷婷吧,这样取名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投入地完成这部小说。”
枫芸讲起来,声调平静,眼睛却不知不觉变得湿润。
“我是真服了你,真是个演员!”吴懈看着她,又望望窗外,细雨依旧浅吟低唱,又道,“也难怪,这种天气总容易让人伤感。”
暮色苍茫的黄昏,江婷婷从那座让她心惊肉跳的民房里跑出来,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头被捕杀的猎物,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却又不知道该往何方逃命,哪里会是安全之所,哪里有她的藏身之地。家是不能回了,学校也成了危险之地,除了家和学校,宁哲的怀抱是她感到安全的唯一所在,可是,他居然说,再不要和任何人联系,包括他。
他把她推了出来。
江婷婷茫然地站在街边,大脑一片空白。此时,她只知道,她杀了人,杀了一个可恨的女人,还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孩。她只知道,杀人偿命,这是铁的规律,任何力量都不能更改。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学校,老师,同学,奶奶,继母,妹妹,恋爱,自由生活,全都被一把剪刀毁掉了。她只知道,她还年轻,她还要活下去,她还要自由,她一定要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女孩茫然失措,百转柔肠,五内俱焚!
第六章 你是谁(3)
本能的求生欲,使她像一只无头苍蝇,片刻犹豫之后,甩开茫然的双腿,奔扑向人流熙攘的火车站。那是个暂时算得上安全的地方,混迹于各色杂人当中,并且,可以随时乘车逃往陌生的地方。一辆开往某县城的长途汽车,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带着厚厚的尘土,摇晃着撞进她的眼帘,同时撞开了她童年的记忆。她毫不犹豫奔向车门,立即被售票员伸出的粗糙的手娴熟地拉了上去。车门沉重地关上,记录了她犯罪过程的城市被甩在身后。
仓惶之中,她想起了童年的伙伴小雪,就像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车到了县城,又倒了车,又在山路上摸索了许久,夜里十二点,饥肠辘辘的江婷婷终于敲开了小雪的门。小雪献身于山区教育事业,是一位了不起的乡村民办教师。
山村小学校的教师宿舍,低矮潮湿的土坯房,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支在墙角。小雪对她的深夜来访极为惊讶。江婷婷告诉她,与继母吵架了,便一个人跑出来,散散心。小雪说,是不是你父亲偏心了?江婷婷心烦意乱说,父亲已经死了。小雪惊讶地张了张嘴,不再问什么,心里为自己的闭塞吃了一惊。小雪披着衣衫,烧了热水,泡了一碗方便面,江婷婷却一口也吃不下。小雪说,出来也好,散散心,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去,让她急一急,否则以后还要欺负你。先睡吧,明天星期天,我不上课,我带你到山里打毛栗子野核桃吃。
江婷婷躺在小雪身边,嗅着小雪脸上劣质珍珠霜的浓郁气味。睁大着双眼,辗转难眠。这一夜仿佛躺在火架子上,下面熊熊烈火,嘶嘶地伸着血舌,蒸着她,烤着她,血淋淋地舔着她,两具血淋淋的尸体长久地纠缠着她,魔鬼一样须臾不离,她无法相信两个活脱脱的生命,就那样转眼之间,在她手里倒下,流血,变冷,变僵,真是一场噩梦。江婷婷倦缩在硬板床上,不停地颤抖,打冷颤。
她为什么要走进那间民房呢?那间民房里的女人跟她有多大关系呢?因为对宁哲的爱?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吗?她对小雪说,你相信爱情吗?如果你爱上一个,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吗?你爱过一个人吗?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小雪说,是吗?他对你好吗?给我讲一讲吧!江婷婷告诉小雪,如果非要找出爱他的原因,那也非常简单,他是唯一默不做声躲在身后护送她的男孩,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他是唯一写长信给她的人,红豆从信封骤然滚落的时候,她感到心中穿过一串奇妙的电流,他成了第一个走进她的心灵的人。她问小雪,这种体验你有过吗?
小雪翻翻身,小床便吱吱地响。江婷婷紧紧靠着小雪的身体,还是不住地发抖。小雪问,你为什么不睡?你很冷吗?这山上比城里要凉得多!小雪要下床为她取棉被,被江婷婷从被窝里拉住。江婷婷哭道,我想他,我想他!
小雪握着她的手,闭上眼睛,渐渐起了鼾声。
江婷婷整夜亮着双眼。
父亲去后,一切繁华都随着去了,原先拥有的都开始发虚,泡影一样转瞬即灭,只有宁哲的爱情是真的,实实在在的,贴贴切切的,可以用手去触摸,用心去感受的。他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心灵依靠,她要跟他在一起,她对任何赞同她与宁哲的人都视为亲人。宁芬是宁哲的亲姐姐,也就成了她的亲姐姐,宁芬的敌人自然成了她的敌人,江婷婷在很短的时间里,与宁芬一同恨上了那个与自己无怨无仇的女人。对天起誓,她没有杀心,可是,她根本就无法解释究竟什么原因,那女人在她的手里倒下,而她的双手,沾上那女人的鲜血。
第六章 你是谁(4)
天亮的时候江婷婷勉强打了个盹。当清晨的光线从窄小的木窗射进来,当她从困顿中睁开双眼,顿时惶恐起来,强烈地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黑暗可以使她暂时躺下,阳光却使她惶恐不安,她立即从床上跳起来,穿好鞋子,准备随时出发。小雪从小学校后院的鸡窝里摸了四个鸡蛋,炒一盘鸡蛋是山里人待客的最高规格。
十九岁的小雪已经开始变得粗糙,皮肤失去了该有的水分,牙齿发黄,头发稀落,小腿粗壮,短粗的手掌上结着厚茧,还没有结婚,就变成了一个承受着生活磨砺的农妇的模样,已很难找到童年伙伴的身影。这让江婷婷心疼不已。可是,现在,她不仅不能帮助小雪,还要给小雪增添麻烦,需要小雪的帮助!
土屋门口到处是一滩一滩的鸡尿与鸡屎,小雪放下鸡蛋,拿起笤帚打扫。并主动介绍,山里生活太贫乏,经过校领导特批,买来一群鸡仔,结果染上鸡瘟,一只一只都僵硬在鸡窝里了,到现在只剩下三只,课余养着它们,一来增加生活情趣,二来给伙食添些营养。每天清早,趁学生还没入校,把鸡放出来放放风,到了上课时间,鸡就得一整天圈在笼子里。
从小雪的嘴里说出“情趣”这两个字,让江婷婷深感意外,突然一下子回到童年,可此时,她已没有心情去追寻童年可爱的时光。
小雪做早饭的时候,江婷婷洗完了脸,她善始善终地把脸盆里漂着香皂沫的半盆水,端到门口泼掉了。小雪系着围裙抓着菜刀追出来时,半盆水已经淌在地上,无法再捡起。小雪张着嘴,呆了半天,说,不要啊,不要倒水啊!
江婷婷呆呆地问,半盆洗过脸的水还要留着吗?
当然要留着啊。小雪看着正迅速渗往土里的水,心疼的眼神就像看着被无故泼掉了的油。小雪喃喃说,这水留着,还可以洗手,洗脚,洗衣服,还可以洗抹布,擦桌子啊,用途还多得很。江婷婷心里突然像被鸡的尖嘴狠狠啄了一下。很快,她就亲眼目睹了,这里地势太高,吃水实在困难。一个村只有一口井,老师们用的水,多是小学生利用课余帮忙打回来,水井在村口,来回一趟七八里路程,小学生细瘦的身子像一根竹杆,鞋子磨得露出脚趾头,抬着水桶的小胳膊皮包骨头,仿佛指头一捏就会断掉。两个竹杆一样的小孩,用刀削一样的瘦肩和竹杆一样的胳膊,抬着一桶水,小心翼翼走在山路上,若一不小心洒了一滴水,都会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趴下去舔进口中。
江婷婷心中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为自己泼掉的半盆水感到深深的抱歉。可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来表达这种歉意了,她要逃命。她注定了要做人们眼中的一个恶人,坏人,不懂得爱,不懂得珍惜,不懂体恤别人。
小雪做饭的时候,江婷婷一直在屋后的鸡笼旁边团团转,她担心警察追来,这里视野很宽,可以望到多条通往山下的小路。炒鸡蛋她没有吃几口,胸口胀闷,头晕,没有食欲。饭后她就要求离开。小雪说,你不是要多呆几天吗?江婷婷说,我昨天来的时候比较冲动,现在冷静下来,我还是赶回学校上课,这学期课程很紧,耽误不得。小雪说,回去后不要跟她(继母)吵了,别让你奶奶生气。江婷婷说,我暂时不想回家里,不想见家里人,我直接回学校,所以,……我想向你借点钱。
第六章 你是谁(5)
一提到钱,小雪脸上立刻变得难受起来。江婷婷也考虑到了,现实生活太残酷,很轻易就把昔日慷慨的人变成吝啬鬼。小雪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块,吃粮主要从地里种,萝卜白菜丰收的时候,几块钱买上几百斤,泡一缸咸菜吃一年,全年十二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