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底是信了他的,但为什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难懂?
他变了很多,圆滑了。以往谈及不愿回答的问题。他总是绷着个脸来掩饰心中的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却成了一种具有压迫性的莫测高深。为什么是这样?只因为年龄的成长吗?
“公主,王爷不在里面,请您留步……”
门外的喧闹声惊动了两人,只见李成器衣袖微微一动,墙壁又慢慢合上,一点都瞧不出斧凿的痕迹。
厅堂的门被硬生生踹开,脚步声渐渐趋近。
他忽地拉她坐到床沿,又揽进怀中。
“啧喷啧,皇兄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含妒的女声响起。
是——安乐公主?元桑一下子分辨出丫这骄纵的口气。
成器也不起身见礼,淡淡地道:“公主有什么事?”
“哟,生气了,本宫坏了你的好事对不对?”安乐说罢吃吃地笑起来,双眼在成器身上不停乱瞟。
身边的男人里,她最想尝的,就是这位寿春郡王,管他什么堂兄堂妹,只要她看得上,谁敢说半个不字?可惜李成器明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偏偏不爱与有血缘的人纠缠不清,勾引了无数次,机关算尽,总是毫无斩获。真是怄!
“公主既然知道,那就请回吧。成器明日再进宫向皇后与您请安。”
他迫不及待想赶人的态度让安乐颇觉意外,以往也不是没有她擅闯进房打扰到他寻欢作乐的先例,就不见他如此惶急,难道有什么古怪?思及此,不禁多看了他怀中女子两眼。
咦?这不是——“元、元三娘!”
还是被她认出来了。始终静默的元桑无奈起身见礼:“小妾参见公七殿下。”
安乐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本事不小,竟然和我皇兄勾搭上了。”
元桑还未答话,成器倒先开了口:“元三娘子是到府里来替成器房里那几个贱妾量身裁衣的。”
“是吗?裁着裁着就上了你的床?”可气!连这样的低贱生意人他都要,就是不肯和她!
李成器被她的措辞惹恼——没有人可以让桑受委屈! “这是成器的家事,恐怕还轮不到公主过问,天色不早,公主请回。”
安乐平日里受尽尊崇,就算当皇上的爹都要让她三分,哪里受过这等无礼的对待,但眼见成器神色森冷,一时竟只想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一下子就离开太没面子,于是走到元桑跟前,阴森森地撂下狠话:“你走着瞧!”说完“噔噔噔”冲出房间,一众守候在外的宫女太监以及莲步也忙不迭追地赶了去。
最后剩下两人相对。
沉默良久,元桑开口问道:“她也是‘很多人’之一吗?”
成器不置可否,说道:“她被宠坏了,只要她想,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了解他话中的意思。安乐公主看成器的眼神,很不一般。
“此时恐怕不易善了,她是睚眦必报的人,你回振衣庄恐怕不太好,不如……先在这里住几日?”
他的殷切昭示了他想提供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可她还没准备好,还有许多的不确定。
“躲又能躲多久呢?”安乐是当今帝后最宠的孩子,在废太子伏诛后甚至有被立为皇太女的传闻,可谓权势滔天,他虽贵为郡王,对于这样一个主儿,恐怕也是无计可施的吧。
“不会太久的。相信我,不会了。”他笃定的回答让她惊讶,深思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什么?
她承认好奇心被挑起。“……好吧。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明着为了躲避可能的灾祸,暗地却是抛不开心中的牵念。
隔日醒来,管事说他留了话,有事找他就到书房。转达时,老人家似乎允满惊讶——书房重地,被获准进入的人极少,不经通报就可随意出入的更是仅此一例,这位三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元桑却不知这些,左右无事。便晃进了他的书房。他正伏案疾书,看见她来,抬头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她四下看看,从书柜上随意取了书来翻阅。
接下来室内一片寂静,融洽的气氛却像是……却像是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才形成的某种默契。
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经意一瞥,却看见桌上纸镇下几着本账册。
她微微好奇。王爷需要自己管账吗?随手取过翻看,看见一个熟悉的标志。
“这是‘阿堵’的账本?!”
她诧异不已,随着大唐商业日渐繁荣,南来北往大笔银钱随身携带不便,经手钱货负责托运转账的商家应运而生,号日“飞钱”,而“阿堵”便是现下大唐信誉最好、规模最大的“飞钱”庄。
李成器本来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听见讶异的询问,才注意她手中所拿的册子,眼中明显地滑过懊恼。
“振衣庄的飞钱生意,都是你在做?”元桑完全不敢置信。“阿堵”给予的一切优先优惠,莫非也都出自他的授意?
看来也瞒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出钱,经营则交给旁人去管。”
元桑点头,“阿堵”的主事者与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豪爽诚恳之人。但是——
“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凭他的封地出产的钱粮,八辈子吃喝都不用愁,还用得着另辟门路吗?那么……“难道是你要用钱,却怕人知道?”
他笑叹:“三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言下之意,就是说猜对咯?他要做什么?猛然想起昨晚他说过不需要躲避太久——倏地双目圆瞠,“你不会是要……图谋大位?”
他不语,脸色凝重。
那,是默认?“天哪!你、你怎么敢去冒这种险?你疯啦?”他这是在玩命!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凄然一笑,凉意直透她心底,“我受够了虎狼环伺的日子,我受够了对那两母女装出面首似的涎笑!我不要像老头一样只能拼命地装死装乖整日尸位素餐,智计韬略,我比他不知道强多少。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好的位置!”他猖狂地笑着,眼中的嗜血光芒让人毛骨悚然,“况且,”激愤的脸色忽变而邪气十足,“我苦心布了六年的局,你说胜算有多少?”
她下意识往后退步,终了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与以前大不相同。
清心寡欲,总烦恼世人太过瞩目的刘濯已经早不在人世,现在的他,满心怨怼,只为自己的企图心而活。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他或许更适合在皇家生存。但她就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忍不住全身战抖。
“你不是以前的刘濯了……”
“那又怎样?我过我想要的生活,我为此而努力。我活得很好,并且还会更好!”他傲然道,忽略掉只有自己才听得出的心虚。
八 陌上桑
她仍在王府住着,突然间听闻这样一桩惊天密谋,主谋还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饶是元桑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不禁乱了方寸。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做,只能消极地躲在这里,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像是有默契似的,这几日他二人未曾碰面。这样也好,见了面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对。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可以听见幽咽的笛声在不远处响起,音韵往往以焦虑不安开始,到收尾的时候,则每每显得心平气和——他说他的笛只是“器”,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却也不尽然。这样的想法是元桑在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最重要的慰藉;也许他的野心,并不如口上所说的那样强烈。
清静的日子是过不久的。这日午后,莲步带着四个女子来到她暂居的厢房。看她们的装束就能明白,这些就是他“名义上”的姬妾。果然个个姿容出色,元桑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无法勉强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几位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众女脸色颇为不善,站定之后,只听莲步冷声说道:“请跟我们来。”随即便与其余女子一齐转身带路。
这是怎么回事?兴师问罪吗?元桑戏谑地轻哂。也罢,反正闲在这里容易胡思乱想,看看她们要干什么也好。
跟着她们穿过宅邸后方的一片小树林,一栋简朴的木屋呈现在眼前。与四周的清幽环境映衬之下,这里不像是王府后院,反而似逸士隐居之地。
正自疑惑间,莲步的声音响起:“这是王爷的屋子,进去看看吧。”然后她走在前头,轻轻推开了门。
屋内纤尘不染,所有的器用都是最简单的,看得出屋主在努力过最朴素的生活。而就因为这种朴素,使得横悬在墙上的四个人字显得分外张扬。
“无思桑葚”
“三娘子看到这幅字想起了什么?”
她偏头想了想,终于记起了觉得熟悉的理由。
“氓?”
莲步颔首,曼声吟出《诗经。氓》中的诗句:“‘予嗟鸠兮:无食桑葚;予嗟女兮,无与士耽。’我看到后第一个反应与三娘子相同,以为不过是劝诫我等不要存非分之想。但又觉得奇怪,这地方咱们姐妹总共来过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清,他又何必将之悬挂于此?当我听闻二娘子闺名,方才知道,原来爷要劝诫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
“无思桑葚……”是吗?无思桑“甚”?
莲步缓缓说道:“每年四五月,爷总要在这里独居个把月,非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得擅入。”
四五月,四五月,不正是琼花盛开的时候?
是啊,栖灵山上的琼花,似乎也因为寒食那日他们的相遇而开得分外艳丽……他就站在湖边,冷着一张脸与世隔绝,而她管不住自己地跑过去,终于承接下今生所见的一抹最美笑颜……
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华丽,我喜欢简简单单就好。
这就是她问他对于自己在扬州新居设想时的回答。那时他的梦想纯粹而动人。
环顾四周,现在,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实现原定计划吗?
或许,他并不如她想象般的心思大变,他只是在努力地活出自己来而已,至少这一点,未曾改变。
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见他!就是现在!
视线模糊中,莲步挡住她踉跄的脚步。
“我们不是王爷的说客,专程来帮他挽回你的心。所以请等我们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不,我……”身旁一个女子按在她肋下稍一用劲,酸麻感立时席卷而来,随即被“扶”到椅子上坐好。
“相信爷略约提过,我们与他并无夫妻之实。”莲步说得坦然,“不瞒您说,咱们姐妹几个在未进王府之前,多少都有些伤心事,承蒙爷不弃收容,我等心中自是感激。爷少年英俊,兼之雄才伟略,朝夕相对之下。说大家不动心是骗人的。就算我与丝纬妹妹是残花败柳之身,别的三位可是地地道道的黄花闺女,但无论怎样明示暗示,他始终都是淡然以待,一句抱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本来以为是我等姿色入不了王爷的眼,但‘无思桑葚’这四个字摆在这里,见到三娘子你之后,
我们心中也有了数——就算再来千万个女子,爷心中还是只有您一人。三娘子,这样重情义的男子世间少有,您好大的福气!“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是吗一我何德何能……”她嘴里兀自不确定地喃喃着,颊上却已无意识勾起一个笑涡,心头情潮翻涌,一阵阵甜蜜袭仁。他,竟也是始终此心未改呵。
看她这副女儿娇态,哪里还有半点商场女杰的风范?莲步暗自叹厂口气,硬起心肠说到正题:“但是您或许不知道,你的存在已经对很多人产生了困扰。我不是说我们几个。而是——更深更广的牵扯。”
“你是说……”莲步的神情让她知道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心中又升起淡淡的失落感——她以为,这件事是很隐密的,但显然她们所知比她远来得多。
“三娘子也曾多次入宫,应该知道韦皇后和公主等人手中的权柄足以遮天蔽日,呼风唤雨。她们不会甘于一直在幕后操纵今上,武后前鉴不远,一旦她们觑准时机发动,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爷素怀鸿鹄之志,一心振兴大唐,六年下来,已在暗中培植了极大的力量。只待到时振臂一呼,天下必属他无疑。”
元桑面尤表情,心中却暗自惊悚:他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只消六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布局,在民间当个凡夫俗子,真太过辱没了他吧?
“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帮爷做过事,对现在的情势也略知一二,她们母女,恐怕不日便要动手。在爷的巧妙伪装之下,韦后派人严加提防的一直都是临淄王,对爷反倒是十二万个放心,届时力挽狂澜,中兴大唐,就全系于他一人身上了!”说到这里,莲步等神色慨然,颇有不让须眉之姿。
元桑只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渺小很渺小。她从来不懂什么政治,结交达官显贵只是为依附强硬靠山。不必再被皇甫仲擎之流欺辱而已,而现在她们竟突然说,和她拜过堂、洞过房的男子,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必然人选?好高好高的位置啊,她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料到的事情,竟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怎么办?
茫然看着眼前的五位佳人,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复杂的境地。
“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莲步与其余女子交换个眼色,五人毫无预兆地一齐跪下,齐声道:“我等冒昧,还请您务必离开爷的身边。”
元桑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她们说出目的,绷紧的神经反倒松弛下来,“因为我配不上他吗?”她与未来皇帝?莫说旁人,自己也觉得不配啊。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莲步急忙解释,“实在是自从您出现以后,爷心绪大乱,每日里不是呆坐,就是吹笛,就连原本不沾的酒也成了随身之物。这几天更不知道已经把多少来商议计划的得力助手拒之门外,耽误了多少时间!爷是要成大事的人,决不能因儿女私情误了千秋功业!再说了,您自己也有一番事业要做,跟了爷,等他即位之时,您定会正位中宫,便再也走不出大明宫那一隅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应付着那些命妇宫人,您受得了吗?”
莲步的话,字字切中她的要害。
她与他本就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勉强在一起,就是幸福吗?有许多事情,不是一句互相喜爱就能解决的……她不想妨碍他的光明前途,也同样不想被他束缚在深宫内苑,走了反倒干净——不对,不对,只听她们片面之词怎么就能肯定他一定会起事成功?万一失败,就不是流放边陲那么容易的事了,会抄家,会族洙……如果是这样的危难,她怎么能够轻言离去?
“你们先起来,让我再想想吧。”重重揉着眉心,不让人发现她的决定——
共忧患,不同安乐!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那毒饼是贱内亲眼看着皇后和安乐公主掺了药进去的。”
“狗急跳墙了。”连弑君这么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突然间颁下了册立皇太子的诏令,谁都会起疑心。
“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
“不急,丧都还没发,没有足够的理由。”
“那……”
“先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等韦氏以为大局都在掌控中,再攻她个措手不及。”
“是。那……要通知钟绍京吗?”
“当然,”李成器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他是禁苑总监,宫中情形他最清楚。”
“是,是。”说话者被瞧得心惊,点头如捣蒜。
在场诸人都知道,上次老钟不小心向振衣庄的老板泄露王爷的行踪,王爷一连三个秘密聚会都没找他,把他吓个半死。现在看来是没事了。
据说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