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定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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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定韶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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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为他摆脱女人的手法献出崇拜之情的当儿,李宜得悲哀地发现,他家主人,只会这种笑。不管谁好意恶意地来跟他讲话,只要是他不知怎样应答的,一律回以这种招牌式的笑声。然后该人就会卷起半天高的沙尘消失无踪,害得他也一起被当做不正常的人看,一路上受尽了同情和鄙视嘲笑的目光,怎一个惨字了得!
  微微抬眼,发现另一个身影没随着刚才的龙卷风飘远,反而在渐渐趋近当中。
  不得了,他家主人的魅力真是无远弗届,刚走了个大的,又来个小的。看不出她长得那么不起眼,却很有胆色地在看到刚才主人的“笑”后还敢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
  “公子不会笑?”刚才蹲得有点累,还是坐下来再看好了。对于这种奇怪的人类,她一向是很有兴趣的。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
  是让人过目即忘的普通容貌,连可爱都说不上,长大后想必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善,但意态却安详得大大超出外表的稚气。
  “在下方才便是笑了。唐突令姐之处,实非所愿。”
  “公子的笑是学来的,而且学得不像,为什么?”
  男子漠然无语。她不在意地笑笑,笑得太从容,故而并没有为平凡的小脸增色多少。
  “那敢问公子做何营生呢?”
  “营生?”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似的,他眼中闪过类似惊讶的情绪,又慢慢地转头,呆看湖水。
  “对啊,比如种地、做工、经商之类的,如果没有营生,就赚不到钱吃饭了。”看他的样子,也该是养尊处优,吃穿不愁的,不过连什么是“营生”都没听过就有点夸张了。
  没注意她眼中的少许惊讶与好奇,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难怪自己一路行来觉得历经的远不如想象中精彩纷呈,原来是还缺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营生”是可以赚钱的,他所携金银细软虽不少,但倘若只出不进,终有一日会坐吃山空。
  千金散尽之后呢?回家吗?不,他既已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该做什么呢?种地?他连五谷都不一定分得清,怎么种地?去私塾授课?不行,整日里摇头晃脑地教化顽童实在无聊。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那种被困的感觉……不想再体验了。
  有没有什么营生,是可以到处跑,又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的?
  不经意瞥见树木掩映下的庙宇一角,那里有许多人正在向神明祈福,或许愚昧,至少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反观他,兴致勃勃地离家远行,这么长时间竟连要干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当初的决心与企盼,不啻是空中楼阁啊。
  空中楼阁,楼阁……也许,有些东西,可以不仅仅是兴趣。
  她兴味地盯着男子逐渐聚焦的眼神,灵光倏忽闪现,然后又成为死水一潭。
  他吐出口的答案却令她呆愣半晌。
  造房子?
  “公子是说,您是一位都料匠?”
  看言谈举止,他可以来自书香世家,可以是巨宦子弟,可以是富商纨绔,甚至落魄王孙,怎样也看不出有百工的匠气呀。街上的行人里至少有一大半长得都比他像都料匠吧。
  “造房子之人是被唤做都料匠吗?那在下便也是了。都料匠,都料匠……”男子似乎觉得这一称呼颇为新鲜,反复地在口中念叨,嘴角不自觉微扬。
  原来他真心笑起来是这般好看!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
  呆呆地,她几乎是惊艳地盯着他造型优美的唇。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在心中萌动,落在宿世中虚席以待的某一角,然后缓缓扩张,扩张……
  于是,正如刚才跑来说话般莫名其妙,男子听她脱口问道:“愿意试试吗?”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李宜得心中的哀号从听到“都料匠”三个字起就没停过。
  他原以为非富即贵,高高在上的主人,如今竟泰然自若地跟一个随便一掐就满手是油的肥老头在庙里谈他的第一笔“生意”。
  “公子莫再开玩笑了。老朽家里是要盖房子,不是请塾师。”这些读书人真是闲着没事做,什么无聊的玩笑都要开。
  “在下正是盖房子的。”
  “你这小伙子一身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山珍海味养出来的。盖房子?开什么玩笑!”
  “请容在下一试。”
  元员外被他毫无生气的眼睛和语调迫得心里发毛,忍不住烦躁大叫:“你搞清楚,我要盖的不是狗屋牛棚柴房,是别业,别业!花很多钱的那种!你搞砸了我找谁赔去?桑儿,我们走。”
  “我赔。”
  清清泠泠的声音未曾刻意提高,却硬是阻住了牵着女儿转身欲离开的身形。早就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努力做眯起状,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
  所谓人不可貌相,也许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也未可知。
  “我要比皇甫家更好的别业。”说罢,庞大身躯缓缓踱开。
  一会儿后元桑跑回来。
  他有礼地作揖致谢。
  “明天成伯会带你去看地。对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姓名?”男子缓缓将头转向寺外的一池澄碧,良久开口:“刘濯。”
  元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哦”了一声。
  她不知道他为何用化名。正如他不知道为何一个十三岁女娃的意见可以得到父亲如此的重视。
  而李宜得则立在一旁,兀自愤慨:他跟了主子那么久都不知道的名字,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如此轻易地问了出来,不公平!不公平!
  对了,他得赶紧打包了。主子如果赔钱赔到当裤子,他才不甘心被卖掉!
  第一个月,元家上上下下用充满不信任的眼光,追随着刘濯捧一堆书进进出出的身影。李宜得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抱一叠废纸给厨房引火用。
  一个月后,别业的草图放到元员外手中,员外看了后似乎有些很是惊喜,不过晚上还是可以继续听见他房里传出拨弄算筹的声音。
  十天后,修改过的图纸画在了工地的粉墙上,工匠到位。
  又两个月后,那位为皇甫家设计了号称“淮南第一别业”的京师名匠来到工地,嘲讽说二斗五拱的设想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刘濯与他当众激辩一整天,走时那老人失魂落魄地长揖到地,誓言从此金盆洗手,回家种地。
  又两个月后,淮南富户纷纷捧着大把钱财延请刘濯,被元员外亲自拿扫把——赶走。刘濯的栖身之地从仆佣房迁至迎宾院。
  又一月后,别业内亭台楼阁基本营建完毕,元府自大江南北购置大量奇异花木山石点缀庭院。
  十一月,元府在别业中席开百桌宴请扬州士绅,并准许随意赏玩园中景色,别业构造巧夺天工,众人大为倾倒。席间员外以重金酬劳刘濯,却被他坚辞不受,说道“一役成名,所得足矣”,竟然当场辞行。众人慰留未果。
  “呼,他终于要走了。”云起坐在元桑屋中,带点妒意地环视这间别业中视野最好的厢房。唉,富贵命的就是不一样,不单义父,大娘三娘她们都把她当宝了。像她这种路上随便捡来的干女儿,哪有这种待遇?
  “云起姐当初不还挺欣赏他的吗?”头也不抬,她边看账册边曼声回应。
  “别提那件丑事了。还以为是什么好人家出身的读书人,许了他也不辱没我,谁知竟是个都料匠。”不是她势利,良禽择木而栖,像她这样的身份,要挑个合适的人来托付终身,机会可只能自己去寻。
  “的确,要找你所想要的那种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富比陶朱的人,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是事实。
  “总会有的。我都不急。”横竖是吃人家的,嫁不嫁都一样,“不提那个。我跟你说啊,你简直不能想象刘濯笑起来的那种恐怖,明明长得挺好的一个人,竟然单凭笑声就能把姑娘家吓晕!上回隔壁李家的二姑娘,被他一笑回去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差点请道士开坛作法驱邪,不过也活该她自己巴上去搭讪……”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云起口中扬州未婚女子惨烈的倒追史,元桑心思远扬。
  半年来,她其实看过无数次云起姐口中的笑。爹爹的放任让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各种场合,可以看着刘濯一点一滴的进步以至后来左右逢源的创意,当然也见识了名动扬州的恐怖三笑。
  看得出来,他本无意令任何人难堪,只不过心中不愿打交道又觉得宣之于口过于无礼,才用了这样的烂招。可见他虽离处事圆通还差一大截,却也不是冷漠之人。就是这样,他大多时候做出的一脸木然才显得分外奇怪。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要知道,到底怎样的经历养成他如此奇异的习性。
  她知道自己对刘濯的关注比对其他人多了很多,不像平日的性情。
  自幼丧母,懂事起即被当做仆佣,谈不上怨怼,毕竟做下人的又不止她一个。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便没有人刻意刁难侮辱,完全没有必要做出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突然间地位因一个术士之言而提升了千万倍,大娘三娘姐妹们虽有怀疑却不敢造次,误打误撞作了几个正确决定后阖府上下更是敬若天人,有点烦,有点不甘愿离开那种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等着被呼来喝去的生活,而去习惯周围人的热络、上等的睡房以及他人的服侍(自然早被她遣退了),但至少从此她有了更大的生活空间。帮忙采桑养蚕,播种收割,学着读书写字,打理商务,一直以来,她心中平静,活得也自在。
  波动自他的微笑而起。他笑,第一次熬通宵画出满意的花厅式样时——次数很少,很浅,但是美丽真实,整个人都因此鲜活起来。
  而且很少有人看到。宜得太粗心,走得近的,也只有她了。人人都知道她是爹爹派来的监工,跟前跟后是小孩心性。却不知道,有一些异样情怀在她十三岁这年发酵。
  可是,他要走了,那么无牵无挂的,连财物也不取走分毫。多的是人盼他走,外头的人想把他请到自己家,爹则是怕了附近闺女隔三差五上演的花痴和人闹剧。可她仍想多留他一阵,待她长大一点点,就一点点。但没办法的,他不是会为旁人停下脚步的心软之人,何况对他来说,她也只是比那些女子无害一点而已,根本不足以左右决定。
  属于都料匠刘濯的辉煌才刚开始,万千华厦将在他的尺规之下平地而起——他,终非池中之物,囿于一处划地自限只会埋没才华。
  面对这一事实,她能给的,大概也就只有祝福与支持吧。
  为什么不能让他对她特别一点在乎得多一点呢?是她不够好?还是他其实对天下女子尽皆无心?后一个可能性会让她觉得好很多。如果是前一个,她要怎么办?
  可恼啊,才十三,就要烦心如此高深的问题,太早,太早。
  二 归去来兮
  在确定新居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刘濯婉拒一大堆富户的请托,主仆准备启程。
  卯时正,元员外正拥衾高卧,元桑代父送行。
  刘濯仍是一身白衣,高瘦的身形在晨雾中更显得缥缈不定。
  “想好了去何处吗?”
  “应该是逆江而上吧,先去看看楚地风光。”男子眼中木然依旧,但言语间却似乎多了分中气。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继续在扬州营建房舍?”接了这里的订单,他就可以再留一下了。
  “同一个地方并不适合待太久。”有些沉郁的语气,四周微暗的山水也随之苍凉起来。
  舟子依约而来,主仆二人上船。
  就要走了,然后就不知相见何期……突来的恐慌遍袭她全身。
  试试吧,或许、或许会有些希望。心底有这样一个声音急急地教唆。
  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她用最镇定的口吻说道:“再过一年半我便及笄了。到时,你——可会来?”
  没有回应。半晌,她睁开眼,迎视那双漂亮眸子中的些许了然与随之而起的疏离。于是她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再半晌,只听他沉稳的嗓音缓缓说道:“不会。但我会请人致贺。”
  元桑轻吐一口气。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吧,否则,心中的失望怎会淡得几乎无影?但至少她说了,至少他没有用他的恐怖三笑赶人,至少——
  “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他沉思良久,终于微微点头:“朋友。”
  她开心地笑。虽然像是强求而来,但被他肯定了呢。或许,这样的定位才是两人之间更令人欣慰的一种牵系吧。“那么,来信,好吗?”她索求着朋友间的保证,故意用一种孩子的天真。
  坐在扁舟之上,他不解自己怎会答应与这小姑娘保持联络。明明想要一个人毫无挂碍地去闯,却经不起她冀望眼神的注视。半年的相处,似乎太久,久得让人心软心懒。好在完工之后,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刺骨的江风扑面而来,与北地严寒倒还有些距离。
  过些天便是除夕了,他不思念那个北方的家,但毕竟还有一些牵挂的人。
  孤身出走,他其实心中有愧,但情势如此,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奈何?总是走一个算一个,避一时算一时吧。
  “客官,快开船了,您二位坐稳喽!”
  扬帆,起锚。岸边的小身影渐渐缩成一个不起眼的点,终至消失。
  长安三年二月。
  濯月半前已抵岳州,荆楚之地,风光大异,亦多佳胜。月前应当地富户之邀构宅院一座,图纸今已绘毕,一切顺遂,元君勿念。
  长安三年六月。
  益州果然乃天府之国,繁华与扬州不遑多让,商旅熙攘,豪宅林立,蜀锦织造之奇特,非言语所能摹拟。巨贾仕宦为求宫室之美,宗庙之佑,动辄用钱千万,如是濯在此处生计无忧,堪称日进斗金。
  长安三年八月。
  两月间已构图五六幅有余,夙夜孜孜,惟恐有毫厘之失,几无饱食安寝之日。
  濯尝思之,图出自濯,而使他人监工。此法省时省力,或亦可行。今姑试之。近日正授宜得及本地诸匠人营构之法。
  向之君函中问及有否长居益州之意。予闲云野鹤耳,无心停留一地甚久。近闻黔有傩戏,近巫蛊之术,与向之除傩有异,待此间事了,便欲往一观。
  长安四年一月。
  黔中瘴疬盛甚,方居三四日,竟染微恙。与宜得抱病还益州,羁縻至十一月方行,水土扰人如此,有劳贤妹挂念。病愈北向而行,天候祁寒,大异淮南。除夕夜凉州城外,与待天明入城之商旅拥炉嘘火,把酒言欢。为兄酒量奇差,止饮三杯遂长醉不醒,甚憾。宜得与人高谈阔论,至天明方休。虽则未成终夜之欢,然心中甚为快意:为兄此生,除夕得乐,惟是夜耳。幸甚,幸甚!
  长安四年二月。
  凉州停留月余,兄与宜得望玉门关而去。塞外春来迟暮,风沙蔽天,然天地空旷,风景奇伟,真能令人忘却己身忧愁恨苦,独叹造化神奇。然征人生活清苦,给养微薄,豪情之外,平添悲凉。
  北地女子亦豪放爽利,心中所念,未尝不宣之于口,奈何愚兄无意,实不胜其扰。虽然,若人皆能直言无隐,则世间再无勾心斗角之事,不亦大佳!如此性情,兄亦窃以为羡。
  长安四年五月。
  为兄在庭州襄助营建北庭都护府。天候苛厉,版筑不易,幸有前辈师长共加参详,今府邸骨架已成,体无大碍。
  兄近来稍习堪舆之术。近世安宅,首重风水,盖谓五行阴阳之变事关家业兴衰,盼习之有益。兄幼曾稍研周易,与之相辅而生,近日略有小成。
  此地为胡人所居,多奇珍异物。贤妹及笄之日将近,关山远隔,又兼有冗务,不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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