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欲聋的满天惊雷。就像被当场发现的窃贼一样,吓得他赶紧缩回自己的身子,把目光掩饰着慌忙挪开,移到远处缀满星星的山梁顶上。
在草堆上安静地又躺了一会,见纯芳还是沉默着不做声,周志明忍不住开始轻声叫她:小芳,小芳。
纯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他接着又小声问道:你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呢?
纯芳还是懒洋洋地不睁眼睛,过了一会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幽幽地感叹着说道:我这会想了很多很多。想咱们过去小时候的事情,也想咱们的将来。哎,你跟我说说。她突然一个机灵翻过身来,凑在周志明的脸旁急急地问道: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才能招工出去呢?
望着纯芳此刻一脸天真的模样,周志明不由得用手捂着嘴抖着肩膀吃吃地笑出声来,说:你真是个傻丫头。这才是上山下乡插队的第一天呐,你竟然在操心什么时候能招工出去。这哪里象一个听毛主席的话,准备在农村扎根干一辈子的革命知识青年?
纯芳假装生气的样子,扭过身用后背对着他:我不跟你说了。
也许三年,也许要等上五年。这回轮到周志明开始进入沉思了。具体咱们在这里能呆上几年,那倒是次要的。依我看呐,主要还是看这段时间究竟是怎么渡过的。他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芒兴奋地说道:白天刚来的时候你注意到了吗?在周围的山梁土坡上还有那么多未开垦的处女地。小芳,在这片广阔天地里,我们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遥望着夜空里闪烁的群星,周志明已经完全沉浸在浪漫美好的无尽遐想之中:等到咱们将要离开的那一天,栗子坪早已经改变了现在的模样。四面山青水秀的山坡沟梁上,到处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果树和庄稼,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周围就象一座万紫千红果实累累的大花园。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骄傲地站在吴山脚下,看着眼前这一片丰收景象,对整个世界充满自豪地说,社会主义的新农村,是在我们的亲身参与下建设起来的。
思绪象天马行空一般自由驰骋的周志明,禁不住轻声哼唱起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插曲。
杏花村里开杏花,儿女正当好年华,男儿能吃千般苦,女儿能绣万种花。
这部电影虽然早就被禁映了,可是其中曲调优美的插曲,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从手抄本上学会了。周志明充满想象力和感染力的畅想,也深深的打动了纯芳,她悄悄地转过身来嘴里小声轻轻附和着,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虽然自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从小学到高中又都是同学,可是他们还从来没有共同经历过这样的处境,在距离城市一百多里的深山沟里,远离自己的父母和亲人,独立地面对这陌生而又崭新的一切。
昨天晚上在纯芳家的小厨房里,白炽灯泡昏黄的光芒照射下纯芳妈疼爱地拉着他俩的手,含着泪水嘱咐了很多很多的话。周志明和纯芳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也分明地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寻常光芒。现在再重新回想起来,就象是在梦幻当中一样,两个人的心情不由得都开始有些激动。
未来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一切,充满了那么多的未知和神奇,怎么能不叫人感到万般的憧憬和向往呢?
最初的农村插队生活是让人感到万分陶醉的,大家沉浸在新环境带来的新奇和兴奋之中,每天都是欢声笑语不断。可是随着生产劳动的艰难辛苦,还有单调日子的千篇一律,当初的那种好奇心与新鲜感,也都在逐步地淡泊和消褪。
慢慢得相互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不可避免地日渐增多起来,由拌嘴到争吵再到动手,最后场面终于闹得不可收拾。这个时候又从别的知青组吹来了分灶风,于是才吃了一个月的集体灶就这样树倒猢狲散地寿终正寝了。
做为知青小组组长的周志明,开始还想苦口婆心地挽回局面,后来经过一番徒劳无用的努力之后,这才终于彻底明白:人心涣散大势已去。
志明哥,不用去管他们。让我说分开吃才好呢!纯芳悄悄把周志明拉到一边,满腹委屈地小声劝解道,说:上次从家里带来的那一饭盒臊子肉,放咱俩个起码能吃上半个来月。可他们倒好,一顿就给吃了个精光,把我心疼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周志明和纯芳就这样开始了两个人自己做饭吃的小灶生活。就象村子里其他的农家一样,从地里收工回来之后,男的忙着挑水劈柴,女的扎着围裙和面做饭。
咱们以后谁都不能忘记,这段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日子。
他俩经常这样笑着告诫对方。
小时候在学校里周志明功课一直都很好,就是课堂纪律太差。经常因为说话和做小动作被老师叫起来当场点名批评。而纯芳却正好相反,她上课认真听讲努力完成作业,但是学习成绩却总是赶不上周志明。
记得那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学校的老师突然让大家在小操场上集合,开始排队戴起了红领巾。可是一个个喜气洋洋地戴到最后,操场上却孤零零地剩下了几个人,这中间自然也有眼巴巴祈盼着的周志明。他象根木头似的呆站在那里一下子傻了眼。
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别人脖子上戴的那是什么呀?啊?为什么偏偏你就没有?回到家里母亲揪着耳朵把他拽到院子当中,气急败坏地连声问道。
当着满院子的大人和孩子,周志明一下子羞臊的面红耳赤。他一面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面用指甲狠狠掐着手指头。为了逃过眼前这场皮肉之苦,只有想方设法找个理由蒙混过关。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人群当中的纯芳,然后嗫嗫嚅嚅地小声申辩道:马老师她说,她说学校这回红领巾做少了,发到我跟前刚好发完了。
已经气红了眼的母亲哪里会相信他这种骗人的鬼话,手里挥舞着一根扫床的笤帚追在后面边骂边撵,直打得周志明用双手捂住屁股,鬼哭狼嚎地满院子疯跑乱窜。
结结实实地一顿打挨完了,又让他和弟弟志和一起在空荡的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
你还知道怕丢人?你早已经把人丢到家了。告诉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老老实实地,看我不笤帚疙瘩伺候。意犹未尽的母亲在屋子里隔着窗户厉声说道。
周志明满脸涨得通红,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他又怕挨笤帚疙瘩,只有硬着头皮和志和一块把木澡盆抬到了院子里。他用力咬着下嘴唇在心里暗暗地祷告上苍:我的好老天爷你多多保佑,这个时候可千万别让刘纯芳出来呀!
可是不争气的老天爷,今天好象是故意要和他作对,纯芳还真得出来了。
她头上扎着漂亮的蝴蝶结,身上穿着美丽的花背带裙,脚下迈着活泼轻快的脚步,胸前艳艳地飘动着让周志明受尽了皮肉之苦的红领巾。快要走过身后的时候,她居然还静静地停了下来。
天已经完全塌了。周志明觉得自己这会简直快要昏死过去,连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真想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把身体贴靠在木澡盆边上,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腿。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地全都端端得竖立起来,痒痒的却不敢伸手去挠。他的紧张窘迫立刻感染了弟弟,刚刚懂事的志和也满目羞惭得不敢抬头。
洗澡好。只听纯芳站在身后大大方方地说道:洗澡讲究卫生。
说完她绕过木澡盆,又迈着轻盈的脚步朝院子外面走去。
这件事情就象电击雷劈一般,深深地打击了周志明的自尊心。让他就象是站在证人面前的罪犯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里在纯芳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尤其要人命的是,从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母亲又养成了另外一种习惯,每天都站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当众向纯芳询问他在学校里的表现。好了,点点头进屋吃饭,要是听说表现不好,立马就是笤帚疙瘩伺候。
每逢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周志明经常惊恐万状地躲在大桐树后面,偷偷地朝纯芳投去警告和哀求的双重目光,然后紧张地闭上眼睛,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落日审判。
假如被老师叫去训话,他冲出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急切地四处寻找纯芳的身影。如果看到她还在小操场上和女孩子们一块跳皮筋,便长长地松一口气。回家的路上把她堵在墙角,无论如何也得要让她答应回去不能告状。
那你得帮我讲算术题。
有时候,纯芳也和他做做这种交易。
童年的时光和记忆是那么的美好动人,美好得有时候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得存在过。
共同的经历再加上朝夕相处的生活,周志明和纯芳之间产生的恋爱再自然不过了。可是想到这是真得在谈恋爱,而不是小时候一起玩尿泥和过家家,还是慌张得他们心惊肉跳双腿打颤。
晚上借着夜幕的掩护,从男女宿舍中分别偷偷地溜出来,躲在高大的麦草垛后面搂在一起疯狂地接吻和拥抱,让他们激动和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初涉爱河那种种无可名状的奇妙感觉,就象疯涌狂涨的潮水一般颤栗着润透了全身。
志明哥呀!志明哥!纯芳依偎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呼唤着:从小我就盼望着能有一个好哥哥,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哥哥。
周志明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月光下面他发现纯芳已经幸福得泪流满面。
他们这批知青到农村插队的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快要结束,知青们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扎根农村做一代新农民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革命战斗豪情,早已经消逝得荡然无存。打架斗殴乱串队、偷鸡摸狗谈恋爱成了普遍现象。不过周志明和纯芳同其他人还是有所区别,他们偷偷躲在一起谈恋爱的内容,也仅仅是限于拥抱和接吻而已,还不敢越过那条最后的防线。
吃过晚饭,在知青宿舍四间房后面的大石头上,周志明开始动情地吹起口琴。纯芳双手抱住膝盖坐在他的身旁。伴着时而悠扬舒缓时而激越震颤的琴声,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在知青中流传的自创歌曲。
他们会唱很多的知青歌曲。
在周志明和纯芳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文 化 大 革 命就开始了。这些年他们一直用着试用课本,再加上不停地学工学农学军,在学校的课堂上文化知识并没有学到多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唱歌方面他们却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天赋。每当有串队的知青带来新的歌曲,只要静静地听上三遍纯芳必然就能学会。而纯芳如果再唱上三遍,周志明肯定能用口琴把它吹奏出来。
铁门铁窗铁锁链,锁在牢房我想外边。
自从与儿分别后,爹娘你就愁白了头。
度一日好比度一年,开不完的荒山草原。
走遍了祖国的万水千山,尝尽了人间的苦辣酸甜。
歌词中这些带点虚拟的万般苦难,还有想象之中的饱经风霜,虽然有些虚幻幼稚,却表达出了那个年龄所特有的悲壮情怀。回荡在山野上空凄婉忧伤的歌声,也折射出对未来命运的迷惘、困顿和茫然。所有的这一切,都深深地拨动着他们胸怀之中那根年轻而又敏感的心弦。
脚下,就是坦坦荡荡的柳树湾。
地边一排排躯干苍劲的老柳树,在微微轻拂的阵阵晚风里和着纯芳柔曼动听的歌声,善解人意地摇曳着细长的枝条。伴随着沉沉夜幕的缓缓降临,笼罩在身后吴山主峰上的色彩,也开始渐渐地由翠变绿,又慢慢的由绿变黛。最后携着田野里四处飘荡的袅袅炊烟,悄然地溶入到苍茫无际的漫漫夜色当中。
一条清清咧咧的明净溪水,潺潺缓缓地从身边轻轻流过。他们知道,这条叫不出名字的山涧小溪,流淌到大山外面之后要汇入弯弯的金陵河。金陵河蜿蜒前行几十里,又会溶入到滚滚的渭河当中,最后将沿着滔滔的黄河进入到浩瀚无际的大海。这种由起始一直连绵逶迤到结束的无尽联想,让尚未经历过人世间冷暖世故的年轻心灵,不由得幽幽地充满了一种惘然若失的压抑和感伤。
虽然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已经渐渐地掩盖在夜雾之中,可是心情激动的他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这是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中的插曲,当时风靡一时人人传唱。虽然歌曲的内容和他们的经历之间并没有任何的相通之处,可是每当唱起这首激昂有力的歌曲,就会叫人回想起那些难忘的往事,想起已经象弯弯曲曲的溪流一样渐渐远去的学生时代和校园生活。
对逝去光阴无可奈何的眷眷留恋,青春期无可名状的忧郁伤感,还有人生归宿那不可捉摸的迷茫怅然,都象雾霭一般袅袅得缭绕在心头。让人深切地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莫名惆怅和幽怨哀愁。
这种叫人依恋和难以忘怀的平静生活,一直持续到赵泉的到来。
赵泉能来到栗子坪插队,这件事情的起因纯属偶然之中的偶然。依照他母亲最初的打算,是准备让他逃避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愤愤不平的知青家长们联合起来,竟然把一张张强烈抗议的大字报,贴到了市革命委员会的大门口。
于是市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准备把他安排在交通方便的铁路沿线。但是年轻气盛的赵泉觉得那样显得太平淡了,没有多么大的意思。
你想要去哪里,地方由你自己挑。明白了他的心思之后,知青办主任站起身来一脸豪爽地说道。
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正好挂着本地区的大比例地图,赵泉走过去端详了一会,背过身子随意地用手一点。
好!宝陇县。站在身后的主任立刻朗声报出了位置。
赵泉用手指又轻轻一点,主任连忙趋身上前细看,原来是北部山区的新功公社,便让他在这个范围里再点一下。两次点在空白处,最后一次主任拿起笔来记下了那个村庄的名字:栗子坪。
就这样,在周志明他们已经插队几个月之后,赵泉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并且马上取代周志明当上了知青小组的组长。
周志明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是运输公司的一个老司机。有一天从邻省驾车返回的时候,行驶在司机们谈虎色变的千阳岭上。他突然觉得胸口里面一阵阵难受,手脚便开始有些不听使唤了。长途客车在乘客的惊叫声中左右摇摆,最后终于艰难地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周志明的父亲用尽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踩住刹车,便安静地趴在方向盘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乘客们争先恐后的跳下车之后这才大吃一惊地发现,长途客车的半个前轮已经在崖边上悬空。
运输公司工会专门派了两个人,到栗子坪来接周志明回去办理丧事。因为汽车开不到栗子坪,他们只好让司机把车停在外面的大场村,然后按照山坡上放牛人的指点,翻过两道山梁步行来到栗子坪。
那天在柳树湾里,周志明和男女社员们排成长长的一溜,正沿着地垄一行行地锄着玉米。远远地就看到两个陌生的身影从对面山梁上急急忙忙地走过来。起初大家都猜测是谁家里来的亲戚,到了跟前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噩耗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