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在开玩笑。”淩夫人疏远而有礼地说,“以您的身份,谁有资格打骂您呢?对了,我还没有为您在军部大会所获得的胜利表示恭贺。”
她平淡地看著淩卫,既不逃避,也不激烈。
如此平淡,冷静,仿佛透过眼前这个英挺的青年,她看见了二十年来抚育这青年的一幕幕,而一幕幕原本是珍贵的,色彩绚烂的,原以为会是一生的欣慰,但忽然之间,竟失去应有的色彩,变成了一幅幅哀悼的黑白画,渐渐无足轻重了。
“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我是淩卫。妈妈,你听我解释,当上等将军这件事,我也很愕然……”淩卫焦切地走上一步,“我……我真的是……”
他的口才一向比不上两个弟弟。
而妈妈的态度,更让他的措辞能力大打折扣,越是难过,越是说不出有力地替自己分辨的话。
淩夫人低头看著养子伸过来握住自己手臂的手,苦涩地一笑。
原来她的心还是不够坚定,被他握著,还是会近乎本能地因他的温度而引发胸口的母性,这是一张多熟悉的脸,充满正气,令人信任。
她看著他从最单纯的幼年蜕变,成长为英气勃勃的军官,一直为他担心,为他骄傲,总以为即使没有血缘羁绊,自己仍会是他永远的母亲。
即使是现在,看著他痛苦委屈的眼神,甚至还是忍不住想抱住他,安慰他,不要惊慌,什麼事都有妈妈在。
但是,她转瞬就想起了洛森庄园。
在洛森庄园裏,也是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熟悉,充满正气,令人信任。
当她以母亲的身份哀求他时,他答应了,让她松了一口气,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
而……然后呢?
她是这样的相信他,相信他给自己的承诺,相信即使他是复制人,即使他抛弃淩家,投向洛森家族,但他还是自己的孩子,他对母亲还存在著感情,对自己的养父和弟弟,总也有一点亲情。
在出发的军舰前,她等著他。
她紧紧抱住了淩谦,拖延大军出发的时间,直到被人叹息同情地拖开。
在淩涵的病床前,她还是等著他。
期盼他只是一时赶不及,或是有所犹豫,但他始终会出现的。这是她用爱浇灌成长的孩子,他不是她的骨肉,但她所给予他的爱,绝不逊于自己的亲骨肉。
即使在最后,她依然,依然还是等著,一边对他失望,却又一边为他找各种理由,这孩子也许遇到阻力了,也许洛森家族的人拦住了他……
从新闻上得知淩卫在洛森庄园失踪的消息,那一刻她甚至从心底泛起了欣慰,洛森家族的人不会允许淩卫到前线帮丈夫的忙,一定是淩卫坚持地去了,他最终还是对这个养育了他多年的家有感情的,一定是!
被保护的军官们匿藏在秘密据点,淩夫人每时每刻都在祈祷,想象著养子和丈夫儿子重逢的画面,那一幕必定感人肺腑,在前线,父子三人将齐心协力作战,淩卫的决策力至少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等他们平安归来,这个家,还是过去那个家。
经此一役,她甚至不想再去追究丈夫做过的那些事,因为她爱著这个男人,无论他曾经多麼不堪,她也不想失去他。
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
淩承云和淩谦的噩耗传来,梦想在淩夫人眼前生生撕裂。
流尽眼泪,她也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
淩卫明明离开了洛森庄园,他怎麼会不理会一个做母亲的哀求,他曾经亲口承诺过的呀!
他明明可以履行这个承诺的呀!
他曾经是联邦指挥官,他有这样大的功勋,有强大的能力,联邦所有人都爱戴他,他却抛弃了自己的家,无视了父亲和弟弟的险境。
为什麼?!
明明可以挽救,却没有去?
就算你因为身世的秘密而恨淩家,但他们是你的爸爸,是你的弟弟,是和你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亲人!你的爸爸……小时候他也曾经抱过你,让你坐在他的膝盖上,你都忘了吗?淩卫!
一切的不解,一切的疑问,最后终于被一通跨星际电话解开了。
当淩夫人被护送回大宅后,接到的第一道通讯,就是来自一位自己极信任的高级将官友人,惊心动魄的军部大会刚刚结束,友人目睹令人不敢置信的发展,认为有义务尝试著和淩夫人取得联系。
“夫人,军部已经表决,淩卫继承淩将军之位,将成为下一任上等将军。这个结果出人意料。但是,淩家能保住上等将军之位,也算意外之喜。毕竟比让另一个敌对派系的人来当要好。”
“您那位养子,平时看起来毫无心机,却成为了如此大利益的获得者,也许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人吧。”
于是,迎刃而解。
淩夫人思考著,只觉得一阵阵空虚、发冷。
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那些对淩卫的哀求,那些等待,执著,那些为淩卫没有出现而找的借口,是多麼可笑。
淩卫没必要赶去前线,他只需要离开洛森庄园,再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就好了。
离开洛森庄园,可以撇清他和洛森家族之间的关系,争取淩家派系日后的支持。
然后,他只要等待,等著他的父亲惨败,最好是死在前线。
战争成全了他,淩承云死了,甚至淩谦也销匿无踪了,剩下的淩涵重伤在医院裏,那麼上等将军的位置将交给谁呢?
还会有谁?只有淩卫。
他有人气、有能力、有战功、有无数支持他的人,人人都以为平民血统的他一生无缘将军之位,但他却默默无声地做到了,不动声色地看著他的养父和二弟送死,再利用种种情势,逼得明明是继承人的淩涵,不得不表态赞同养兄成为下一任将军。
没有血缘的养子,一脚踢开继承真正血统的亲生子,成为了这个家的主人!
“妈妈,你不要生气……妈妈,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著我……”淩卫握著她的手臂,不敢用上一点力,指关节却惊惶得发白。
淩夫人笑了,“请不要多心,将军,我没有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
只感到可笑。
把一个孩子勤勤恳恳地养育了二十年,给予他爱,给予他最好的一切,她甚至宠溺淩卫,比宠溺自己的孪生子更甚,因为怕淩卫受委屈。
她一直就是希望给他一切的。
到头来,他夺走了这个家最宝贵的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以及……凝结著这个家所有荣耀的将军之位。
大概这是自己的错吧,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野心。
是的,平心而论,如果淩卫不抢夺,他没有一丝登上将军宝座的机会,按照历史正常的发展,这个宝座只能属于淩涵,即使再退一步,也只能属于淩谦。
难道是……自己以为给了他一切,但其实却给得不够吗?
至少将军的宝座,在自己这个做妈妈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淩卫继承。淩卫他,大概想到自己是长子,对不能继承感到不公平吧。
淩夫人在心底轻轻地,苦涩无比地叹息,把手臂再次从淩卫手裏抽开。
淩卫不敢违逆,只能用痛苦的眼神看著她,“妈妈……”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不能说的东西也太多了,那些阴谋、政斗……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妈妈这样决然的冷淡,具体的成因是什麼。
但是,一定是自己做了很错的事,让妈妈失望透顶。
“如果将军不想上楼休息,那麼,在客厅裏疏散一下也好。我有点累了,可以允许我上楼休息一下吗?”
如此客气谦卑的话,每听一句,都让淩卫越发心寒。
他被淩夫人平静无波的眼神淩迟著,感到剧烈的痛楚,心裏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仿佛不回应,就要遭到妈妈更淩厉的攻击般。
“当然……可以……”干哑地说了几个字,淩卫忽然意识到,这样回答简直是大逆不道,这不是意味著自己也承认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吗?
妈妈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妈妈要上楼休息,为什麼需要他的允许?
面对淩夫人似乎代表著了然的微笑,淩卫苍白的脸蓦然涨成紫红,他知道妈妈误会了,误会得很深。
连在旁边侍立的卫管家,也流露出悲愤不屑的眼神。
淩卫张了张嘴,发出声音之前,淩夫人已经说了一声“谢谢您的体谅”,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没有温度的背影。
妈妈!
看著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淩卫歙动毫无血色的双唇,在心底呼唤著。
极度的情绪激动,令喉咙近似痉挛般抽动,声带被磨砺而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甚至连他也听不清自己说了什麼。
他朝楼梯的方向趔趄追去,踏上第一级阶梯,却又停住了。
膝盖出奇地发软,但这并不是让他停下的原因,他抬头看著楼梯尽头,看著淩夫人消失的那个地方,恍惚间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应该解释。
但是,解释什麼?
解释什麼……
心里像窜了频道的通讯器,无数信息喧嚣著淩乱地涌出来,电子声哔哔嘀嘀,彷佛宇宙末日就在眼前般争先恐后,淩卫产生轻微的失重感,疲倦地闭上眼睛,要寻找支撑物的手握住离他最近的东西。
楼梯扶手熟悉的触感,给了他少许力量。
珍贵桃木做成的扶手已经有许多年历史,摸的人多了,表面凝出一层微深的陈色,越发光滑。
他曾经,许多次从扶手上快乐地滑下来,就像坐那种古老有趣的儿童滑梯,妈妈总会站在扶手的最下方张开手,每次都准确地接住他。
那时候他很小,体重轻,瘦弱的妈妈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是山峦般高大,又是雨点般温柔的存在。
“淩卫,妈妈不在的时候,不许自己这样玩哦,”妈妈总是这样说,“你这孩子,总让妈妈不放心。”
虽然不放心,但还是微笑著。
虽然不放心,还是永远站在最能保护他的地方,张开双手,等待著。
“将军。”
忽然之间变得异常刺耳的词,滑进耳道。
淩卫回头,发现卫管家垂手站在身后,“您是回房休息?还是……需要我帮您斟一杯热茶,送到客厅?第一场冬雪后摘下的网纹茶芽,刚刚被收集了送到府里。”
看著自己长大的老管家,对自己的态度也变成这样,淩卫的心狠狠发痛,却无法做声。
卫管家等待了片刻,彷佛领会到将军的意思,“我这就给您斟茶过来。”转身打算离开。
“卫管家。”淩卫沙哑地叫住他。
管家温驯地转过身,等待著。
毫无疑问,这位伺候了淩承云夫妇多年的忠仆,坚定地和淩夫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我……”淩卫盯著从前待他十分亲切的管家,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精疲力竭的叹息,“我不需要茶。”
“那,咖啡?还是热牛奶?”
淩卫摇摇头,朝楼梯上走去。
心中深深地盼望著淩涵。
自己的状态糟透了,现在并不是可以莽撞地一五一十地向妈妈辩解的时候,那些误会,到底有多深……
在妈妈的事情上,他需要淩涵冷静理智的建议,而在淩涵回来之前,他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
淩卫走上三楼,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把拇指按在扫描屏上。
但指纹系统给出了拒绝进入的信号。
他又试了声纹指令,还是被拒绝进入。
“夫人应该正在休息,您还是晚点再来吧。”卫管家又出现在身后了。
“妈妈……在这房间里?”
“夫人刚才在客厅里就对您解释过了,将军。您已经是这个家的主人,理应住进将军住的地方,所以,在您回来之前,夫人就主动把二楼的主人房腾出来给您了。”脸上保持著身为优秀管家应该随时保持的微笑,但眼眸深处,却裂开了一丝怒意,“难道您连这间房间,都要为自己保留下来,而不允许夫人使用吗?那麼请您指示,夫人应该住在哪里?侧厅走道的东边,还有一间空的佣人房。”
被讥讽刺痛,淩卫的呼吸变粗了。
“请你!”淩卫低吼,“不要再说了!”
卫管家怔了一下。
“确实,您可以随时命令我闭嘴。”他迅速而低声地回答。
这下,轮到淩卫怔住了。
他去过前线,看过帝国宇宙军团的威势,闯过第五空间的风暴乱流,抢过白塔基地的战机……
却在自己最温馨,最熟悉的淩家大宅里,被攻击得狼狈不堪。
他不再和管家说什麼,转身从楼梯下去,走到二楼的主人房前。
准入系统已经重新设定过,他把拇指按在扫描屏上,门锁嘀的一声,亮起绿灯。
华贵厚重的房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占据了整整一层楼的宽敞空间。
在别人眼里,这个行为,大概就是迫不及待地想显示自己的新主地位吧,但淩卫没这麼想,他乱糟糟的脑子里存在隐约的恼怒,不想在乎卫管家之类的人怎麼看了!
他只想在这房间里重温一些感觉。
这里,是爸爸和妈妈的卧室。
在记忆里,这里的气息一直很独特,既有爸爸威严的烟草味,又有妈妈温柔的芳香,混合在一起,就是淩卫所深深迷恋的家的味道。
他走进房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一股强烈的失望随即充斥全身,令他浑身发抖,悲愤莫名。
什麼,都没有!
没有爸爸的味道,也没有妈妈的味道。
打扫做得很周到,离子除味器应该在这里至少工作了两三个小时,他呼吸到的空气,就像纸张上描绘的世界一样平淡无味,让淩卫生出一种错觉,彷佛这些年关於家的过往,就这样被无情地抹掉了。
事情……怎麼会变成这样……
军靴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不出任何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极他此刻无法宣泄的激烈情绪。
正面墙上,父母的结婚合照不见了。
另一头,他很喜爱的那些一幅幅的全家福照片,被摘得一乾二净。
造型优美的玄石茶几还在,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摆著一个漂亮精致的花篮,里面竟是一瓶珍藏版凯旋四号。
就算平素不喝酒的淩卫,也知道这种烈酒极为罕见而且昂贵,即使是爸爸的私人酒窖里,也只藏著不到十支。
一张印著高雅花纹的纸条放在酒瓶旁,纸条上字迹漂亮地写著——谨贺将军的胜利。
看著这一行字,淩卫心中无限旁徨酸楚,猝不及防,喷涌而出。
他咬著牙,猛地抓起那瓶珍贵的凯旋四号,想要把它砸个粉碎,但一瞬间,他又停止了动作。
高举在半空的酒瓶,被缓缓地收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藉酒消愁。
心底那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来,听似讥讽,其实带著几分感同身受的关切。
“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
要那个声音安静其实不难,灌醉它就好了。
这是卫霆自己透露的。
啵!
淩卫用力把木瓶塞拔开,烈酒浓烈的香味,从瓶口散逸出来。
他没有取用篮子里准备好的水晶杯,抓著酒瓶,仰头往喉咙里灌,急切地想灌醉总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唠唠叨叨的卫霆,或者,更想灌醉被妈妈厌恶疏远的自己。
把这瓶烈酒喝光,也许他就有勇气面对妈妈的失望了,有勇气站在妈妈面前,不管妈妈有多讨厌自己,都要大声地说出来。
“妈妈,我是你的孩子!”
永远,都是。
与此同时,在这承载著淩家人悲欢离合的大宅里,就在这房间的上一层,三楼的一个精致房间里,淩夫人独自静坐在高背环手椅内,摩挲著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