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夥,是三番五次,不择手段要毁灭淩卫,让旧情人借壳复生的狂人,却又在最危急关头,表态支持了摇摇欲坠的淩家。
彼此关系已经如此复杂,如今还要夹著一个在自己身体里越来越多嘴的卫霆意识。
淩卫天生不擅长应付这种淩乱莫测的敌我纠缠,一想到接通之后,就要见到艾尔·洛森那双以冷静掩盖执拗狂意的啡色眼眸,他就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得不舒服。
等等。
不是太阳穴。
似乎是心脏突突乱跳。
淩卫刚刚在脑中闪过你不要又多事的警告,果然,那个明明应该珍惜仅剩最后一点能量的家夥,又开始不顾淩卫意愿地对话了。
是艾尔!
不关你的事。
接吧!
不关你的事。
只是一个视频通话,你对他就这麼畏惧?
这不是畏惧,反正,不关你的事。
淩卫,你昨天喝了一整瓶酒让我沉睡,这个方法是我主动告诉你的。
卫霆,你不是能量快耗尽了吗?把剩下的能量都用在和我做无谓的心灵对话上,不觉得可惜?
沉睡可以让我补充少许能量。
你真狡猾……
控制板上的灯还在闪烁,时间一长,再悦耳的低鸣也会令人不耐烦。偏偏艾尔·洛森耐心很足,一直没有挂断通讯请求,较劲似的持续著。
总要和洛森家的人碰面的。
淩卫心一横,按下了通讯键,下意识举手,整整原本就很端正的领带,在这男人面前,他不允许自己的仪容有一丝可挑剔奚落之处。
艾尔·洛森稜角分明,充满个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请说明来意。”
“听说你要了一艘飞舰,目的地是萨乌兰基地?”
“你调查我的行踪?”淩卫冷冷地问。
他充满警惕的口气,在艾尔·洛森意料之中,不过,洛森家这位正逐渐把权力握在手里的继承人,还是用颇有深意的目光打量了淩卫一番。
他泰然自若地回答,“各基地设施调用这一类事,在我职权范围内,我有权知悉。况且,你在安乐星基地启程时,设定的航线图会自动在系统里备份,有相应权限的高级军官都可以在系统里查询到。我也正感到奇怪,假若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目的地,为什麼不对行程提高保密级别?以你目前的权限,是可以这样做的。”
淩卫在心里对自己的不谨慎暗骂一声,并且自我提醒,以后在基地做事,都要尽可能把保密级别调到最高。
说起来,淩谦看起来毛毛躁躁,但似乎从不犯这种错,反而是自己总自以为严谨小心,却往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疏忽了。
“你要求通讯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一点吗?谢谢你的好意。”言下之意,是打算结束通话了。
艾尔·洛森装作没有听出淩卫话里的意思,漫不经心地问,“萨乌兰基地,有什麼吸引下一任将军的东西吗?”
淩卫心里蓦然紧张,脸上保持著镇定,冷淡地反问,“你的权限,高到我也需要向你报告自己一举一动的级别吗?艾尔·洛森少将。”
不管淩卫是否渴望成为上等将军,但会议表决已经通过,木已成舟。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淩卫就是下一任淩家将军,换言之,淩卫就是军部权力最大的三个人之一。
所以,他现在完全有资格对著军衔是少将的艾尔·洛森,用这种高高在上、以势压人的姿态说话。
淩卫并不喜欢这样咄咄逼人。
问题是,他面对的是艾尔·洛森,这个手握大权的狂妄又危险的家夥,为了让他懂得收敛,淩卫甚至愿意扮演连自己都厌恶的仗势欺人的角色。
可惜的是,对上艾尔·洛森,淩卫似乎还是嫩了点。
少将外貌年轻英气,实际上经验老到,看见淩卫态度凛然地指出谁比谁权限高的问题,立即避而不谈,反而玩味地露出微笑,“不管你坐在什麼宝座上,你还是你,一旦开始紧张,就会像小猫一样亮出小巧可爱的爪子,外表越冷淡凶悍,越证明你心里有……”
“够了!”淩卫截住他的话,不假辞色,“没必要浪费时间,通讯到此为止。”
“遵命,长官。”
不等艾尔·洛森最后一句话的余音落地,淩卫按下按钮,斩钉截铁地让那张脸消失在屏幕上。
还没来得及靠在驾驶座上歇一口气,心底的声音蓦地钻了出来。
他看穿你了。
淩卫眉心紧锁,扭头去看舷窗外星光点点的太空景象,刻意忽视卫霆的声音。
大概沉睡了一场,真的能补充能量,也许也有见到艾尔·洛森后振作起来的缘故,卫霆今天比往常精神,即使淩卫不理睬,他还在自言自语。
艾尔是很有能力的男人。
我听见了今天早上你和淩夫人的对话,有一句话,我感触很深。
淩夫人说,公正这种完美的理念,一旦和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冲突起来,将难以顾全。
如果,所有人只能拥有一次生命,绝不允许有偏私的行径,就是公正。
如果,艾尔企图让我复活,是自私的疯狂。
那麼淩谦的复活,公正在哪里?
艾尔不被你所谅解的弥天大错,又错在哪里?
对於心灵里另一个意识发出的质问,淩卫没有回答,很久,他的目光从舷窗收回,沉沉地投到控制屏幕上,大概还有两个小时,飞舰就将抵达目的地。
忽然,他发出了咦的一声,在屏幕上调出了飞行数据。
对照了一会儿后,他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有人对系统里的航线图进行了改动,把空间弧度线调大了两度,在星际飞行里,这是非常细微的调整,几乎难以察觉,但已足以改变他原本要经过的部分星域。
能在军方系统上无声无息地这样改动,动手脚的人一定拥有很高权限,而且深悉系统流程。
第一个嫌疑对象,就是艾尔·洛森。
淩卫乌黑的眸子沉下来,要抢救淩谦的复制人,时间已经够紧,还要对外保密,这种情况下,他最不想看到的事,就是艾尔·洛森这个叫人摸不著底的男人掺和进来。
他拨动著旋盘,看著屏幕上跳动出来的一幅幅图标,开始快速地操作,航线图上他比不过淩谦这样的驾驶天才,但也不差。
很快淩卫就把自己的航线图被修改的四个地方找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忘记给文件打上最高机密的电子印章。
但是,正要恢复原来的空间弧度线时,淩卫犹豫了一下,似乎某种没来由的心神不宁不期而至,他琢磨著,这到底是决策力在提醒自己,还是卫霆仍在精力过剩地弄得自己心脏乱跳?
如果舰上有酒,真应该拿来喝上几口,让这麻烦的家夥继续睡大觉。
淩卫一边想著,一边决定,不恢复原来的标准,但是,当然也不会按照那个暗中改动他航线图的家夥的意思去走,而是把空间弧度线调大到四度。
这样一来,飞舰不会经过原定路线,也不会经过改动者预计的路线,而是经过全新路线。
淩卫飞快地进行了计算,感到挺满意,修改后,抵达目的地的时间不会延后。
正要在控制屏幕输入对空间弧度线的调整,心底的声音又出来了。
别改回原定路线,我喜欢走新路。
卫霆居然和淩卫想到一块去了。
这个世界上,曾体验过决策力玄妙的,除了淩卫,就只有卫霆。猝不及防间,淩卫感到一种心有戚戚的默契与欣喜,一秒之后,又为这种默契欣喜感到赧然窘迫。
要是……把想占据自己身体的卫霆,情不自禁地当成战友,这种敌我不分的愚蠢,让淩涵知道了,不知道会被教训成什麼样子。
淩卫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重设了飞行系统。
两个小时又十七分后,飞舰进入人造大气层,顺利抵达了萨乌兰基地。
当他打开舱门,出现在飞舰舷梯的顶端时,许多在基地工作的士兵立即把这位联邦英雄认了出来,射出惊喜崇敬的目光。
“是他本人!”
“是淩卫指挥官!”
不少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面对他所站的方向立正敬礼。
淩卫没想到自己会引来围观,只能匆匆回了众人一个端正的敬礼,一边非常错愕,无尽烦恼地盯著下方敬礼的人群里,那张绝对不想看到的面孔。
在任何人群里,艾尔·洛森的冷傲气势,都能使他鹤立鸡群,不想让淩卫一眼把他从人堆里认出来,都挺困难。
这不按理出牌的洛森家的男人,是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还是……也刚刚抵达?
刚才就觉得奇怪,淩卫要结束通话,他直接说了一句“遵命,长官”就离开了,老实得不像他。
居然留了这麼一手。
真是!
阴魂不散!
淩卫快步走下舷梯,按捺著心底窜出来的火苗,装作对艾尔·洛森的神出鬼没毫不在意。
当经过人群时,艾尔·洛森很自然地转身,和淩卫并肩而行。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这一幕居然还挺和谐,两位家世惊人、年轻英俊的军部高级长官,明显是约好过来公干的,一边同行,一边沉著地低声交谈。
“你来干什麼?”
“我说过,我对系统很熟,而且我很善於利用手上的权力,调查蛛丝马迹。”
“你想怎麼样?”
“淩谦是准将,我是少将。”
“那又怎麼样?”
“我权限比淩谦高,能力比他强。”
淩卫急著赶去分解部门找淩谦的复制人,不肯停下脚步,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转头,狠狠瞪了胆敢当著他的面,说自己比淩谦强的男人一眼。
艾尔·洛森以微笑回报他的瞪视,总算说了一个淩卫能明白的答案,“淩谦出发前给自己制作了一份记忆档案,他努力想做得无人知晓,但这不容易。做记忆档案,是一件需要使用军方很多特殊仪器的精密活。”
在那麼短的时间里,靠自己的能力来备份记忆,掩盖过程,淩谦已经做得很不错。
偏偏,遇上了精於追踪调查的艾尔。
偏偏,艾尔正是那个逼著淩谦上战场的人。
偏偏还是艾尔,也最了解淩谦在启程前,那种为哥哥而悲壮赴死的心态。
所以艾尔不可能不追查,而只要他存心调查,就不可能查不到足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勾勒出淩谦曾留下记忆档案的真相轮廓。
所以,在军部会议召开之前,在淩夫人、淩涵、淩卫尚在为淩谦悲痛欲绝,无计可施时,艾尔·洛森就已经知道了。
那狡猾如狐,贪生怕死的淩家小子,存著享受二次生命的妄想。
所以,艾尔·洛森一直默默关注著那个掌握在科学部手中的淩谦复制人,很轻易地知道它被送到了萨乌兰基地,很自然地赶在淩卫前头,还很悠闲地,和淩卫进行了一次视频通话。
淩卫曾经在他手上逃脱过一次,然后他苦苦地追,怎麼也追不到。
这次艾尔·洛森没有追。
他只是在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时间、适当的要害处,迎来了最珍贵的,最甜美的猎物。
“你想过吗?整件事操作起来最大的难点,不在记忆档案,不在医学科技,而在於怎麼瞒住整个联邦。除非我保持沉默,否则,你只能亲眼看著刚刚复活的淩谦被人道毁灭。用复制人复活亡魂这种事,连联邦总统,都不敢冒这麼大的风险来支持你。”
走进楼道的淩卫,终於第一次停下脚步。
附近的空气,彷佛因为他停下脚步,而骤然沉郁凝结。
“要你保持沉默,代价是什麼?”
“我要,公平。”
四个字,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又如九天雷动,滚滚入耳。
要公平。
只要公平。
淩谦可以罔顾法纪,逆天而行,借复制人再生,那麼卫霆也应该有复活的权力,那麼卫霆更应该有再生存一次的机会。
公平,是每个人心底的那条敏感、纤细,最坚韧却也最脆弱的线。
谁都要公平。
谁又能真的公平,到底?
淩卫沉默片刻,沉声说,“卫霆的意识很虚弱,即使我愿意,他也未必可以控制这个身体。”
“复制人和记忆档案的嵌合度也不是百分之百,研究表明,二者合一,有百分之九的可能会造成脑死亡。”艾尔·洛森问,“你会在意?”
淩卫扯著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是的,不在意。
谁会在意。
在绝对的漆黑中,一丝最微弱的光,也是最耀眼的光明。
只要那个已经再也触摸不到的小恶魔,有可能再次睁开眼睛,再次张口对自己说那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帐话,只要有那个可能!
别说失败率是百分之九,即使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自己也会不顾后果,逆天而行。
甚至不惜把拥有了二十年的身体,拱手相让。
不惜,化为灵魂深处,一片不能言语的尘埃。
“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复制人被送进分解机,那一切都晚了。”
分解部是一个冷门单位,工作人员很少,楼道里出奇的安静。
四下无人,空气寂然凝固,如冬夜冰封的河面。
艾尔·洛森凝视著雕塑般僵硬的淩卫,伸手抚摸他发冷的脸颊,顺势把他按在墙上,高大身躯紧贴上来。
啡色眼眸执著而充满怜惜。
“不需要这麼痛苦,其实没这麼痛苦。回到我身边,陪著我。”
指尖抚过颈侧,感受血管里有力的脉动。
嗅著,常常在梦里回忆的,爱人独一无二的气味。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
“你喜欢躺在软软的布沙发里午睡,我会陪著你。”
“你喜欢钻石果,我会剥给你吃。”
“宇宙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渺茫的机会。”
“没有你,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每一刻都那麼难熬。”
“真的,很难熬……”
淩卫被巨大的力量按在墙上,被巨大的渴求包裹著身体,在那麼几秒钟里,他乱成一碗糨糊的脑子里忘记了反抗,让那双手彷佛要侵蚀到皮肤底下似的,深深抚过自己的脸颊、额头、项颈……
这个男人,刚才还奸诈狠辣地逼迫自己,摆明姿态要毁灭自己的意识。
一转眼,又柔情似水,哀伤四溢,像被歹徒闯进家园毁去一切,失落绝望濒临崩溃的求救者。
但现在是同情他的时候吗?
不!
就算卫霆的意识也在自己心底以悲伤和怜惜共鸣,淩卫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真正面临什麼。
要淩谦活过来,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活下去,艾尔·洛森必须沉默。
只有卫霆复活,艾尔·洛森才会沉默。
卫霆的复活,也就是,淩卫的消亡。
淩卫感觉到心脏寒意渐增,逐渐把心脏冻住了,把胸腔都冻住了,冻出了够冷够硬的执著癫狂。
我只要,他回来。
淩卫眼中掠过一丝决然,松开咬紧的牙关,给出答案,“我……”
有千钧之重的答案,只说了一个字就忽然停下了。
不是淩卫犹豫不决,或者改变了主意。
而是淩卫手腕上的通讯器尖声响了起来,猛然打断了淩卫的话。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手腕,脸上露出惊讶,这种关键时刻,几乎所有的通讯请求都显得无足轻重,但只是几乎所有,总有一些例外。
有的人,你永远无法拒绝。
淩卫用胳膊隔开离自己太近的艾尔·洛森,用视线警告他不要再肆无忌惮,走开一段距离,才按下通讯器的按钮,低声说,“妈妈。”
“你见到他了吗?”
“刚刚抵达萨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