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的专业术语很多,但也有我看得懂的内容。比如说,其中一节引述一个西方学者的观点,认为梦是大脑机能中主思维休息之后,各种不再受约束的信息及其载体——神经电流——任意在大脑中四下流窜的结果,其间还受到身体因外界刺激而变化。而另一章里,则引用大量关于梦的预兆的实例,指出梦的成因并非前一章中所讲的那样“机械物理”能完全解释。
我翻了一小会儿,脑袋里被灌输些莫明其妙又自相矛盾的东西,却并没有找到我想找到的答案。但那种压抑的情绪化的气氛还是笼罩着我。我并非从未做过恶梦,估计但凡是个人都有做恶梦的经历吧。恶梦之所以为恶,我理解,是有让做梦者本身害怕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但是,有多少人是在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依然保持同样的情绪和想法的呢?或者,有多少人是从恶梦中挣扎出来之后仍然心中的恐惧不仅不消失,反而更加越来越明显?
是的,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狠害怕,害怕这个让我害怕的梦本身。
将书放回去,不小心一旁一本小册子被抽出来跌落在地。我拾起来一看,是一本医护人员守则。只见上面写着《青溪疗养院工作人员须知》。前面几条乏善可陈,无非工作认真负责关心病人将病人当亲人一类的废话,但翻到第二页,一行话勾起我的注意:“第六,由于本院的特殊工作性质,本院工作人员不能以任何未遮掩面部的形式出现在病人面前;”
还有“第七,在与病人接触过程中,工作人员面部裸露部分必须低于四分之一;”
真是奇怪,医院的医生护士不以本来面目示人,穿白大褂戴口罩,我一向意味不过是出于卫生的缘故,怎么有硬性规定必须遮住面孔不得取下呢?还规定了遮住的面积?
我接着往下翻:“第九,由于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质,本院工作人员不得私自将病人病情透露,亦不得擅自帮助病人联系外界,包括其其家人亲属;”
这算什么?
我倒抽一口冷气,看起来,什么大雨引起山体滑坡道路中断等等,都是确确实实的借口,让病人与外界隔绝联系是这个疗养院的工作守则明确白底黑字写明了的。
我口干舌燥,脑袋里一片混乱。手里尽量将那薄薄的须知抓住,却又感到沉重无比,以致于我需要双手才能将这几页纸拿稳。脑海里反复滑过的字眼与那须知上的字相重合在一起不断闪烁,“本院特殊工作性质”“本院病人的特殊性质”……
特殊?
不是不注意,只是不知道如何用恰当的形容,直到此刻我才一边摸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后脑一边暗想,说起来,果然非常非常与众不同啊。
我他妈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将须知塞到裤腰带处夹稳,忐忑不安地走出电脑房。上一回偷东西还是六岁的时候,从外婆买菜剩下的零钱中摸走五分钱,给自己买了支棒冰。打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未曾偷过什么东西——入警后偷东西的人倒是见过不少。
所以当戴着惨白口罩的曹护的脑袋在我一拐出门就跳将般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吓得差没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曹护自己也被吓得不轻,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在惨白口罩下大口喘气,临了,还白了我一眼。她手里握着一个吸尘器,显见是正准备做清洁。我不记得有哪个医院的护士也有拿着吸尘器做清洁的义务,不过她注意到我询问的目光,很快镇定下来:“青溪人手不够,做清洁卫生都是大家轮着来,”她解释道,“怎么?要不要试试?”
我转身而去。一个拙劣得让人尴尬的玩笑,不仅不缓和气氛,反而加深我的怀疑。作为一个疗养院或者医院,或者别的任何类似的玩意儿,都应该有专门的工人做卫生才对,我脑海里闪过蓝布制服戴着口罩的清洁工的形象。常年的刑侦工作让我对这样的小细节的不同寻常有着相当的敏感。青溪这样的做法,原因只能有两个。要么是经费不够精简人手;要么是尽量缩小知情人数,以便掩人耳目,减少泄漏出于某些原因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的可能。
我回头,看见,曹护手中的吸尘器正“呜呜”作响,吸尘器头所到之处,墙角灰尘全都被吸了进去。
当时我只想起关于小李护士失踪的事件,以及关于小李护士失踪的一系列说法。
“……像吸尘器工作的过程倒过来一样……什么东西从那人袖子里出来……”
真是不祥的预兆!
我连忙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同时这样本能地想着。
被不祥的景象震慑住灵魂一样,我在恍惚中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心理却没来由的反复出现曹护的身影。
陈青正在找我,让我弄一点大便给她,她到楼下化验后,说我可以吃除了稀粥以外的其它东西了。不过我实在没那个心思,倒不是金惠生那种吃什么都没味道,而是头痛。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头痛得厉害,一直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我以为又会听到楼下那个病人的惨叫,但是却没有。他们似乎把他安顿好了。我一直翻到天亮才合了会儿眼。头痛像是一团很绵软的什么东西,吸附在大脑上。我不时用拳头捶自己的后脑疼痛处,一直捶到眼冒金星。
可能是看到我的病情反复,陈青最后还是让我喝粥。我试着喝了一点而已。吃饭的时候罗卫民喝金惠生都不在,住在餐厅隔壁的金惠生据说昨天情况也不大好。我再次想去找他们试试,先想去敲门,但被阻拦了,想去找罗卫民,也没有成功。诺大个餐厅,只有我和陈青两个人,我吃,她看。我有点尴尬,但是她说:“这有什么关系?你是病人嘛。我吃过了。”
其实我还不就喝了小半碗粥。
接下来没有事情可做,我只好一边吊盐水,一边在床上胡思乱想。昨天陈青给我说的时候脸色发白,我想她也是个不知道内情的无辜的护士——和那个失踪的小李护士一样。而胡护士长、老刘,则显然知道得很多。老刘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还有那个没有露面的黄院长,我操,既然说山洪把路都截断了,那么黄院长他能飞出山去吗?
看来金惠生和罗卫民两人的状况和我一样糟,吃中饭的时候才知道,今天两人都不让出来活动。陈青说都是各自负责的护士将饭带到房间去吃——就像第一天那样。后来聊起才知道,前天去楼下按住楼下那个病人的,除了陈青和小李,以及另外两个专门负责楼下的护士,还有胡护士长,只不过她一直在旁观指挥。这个不意外,那天意外地偷听到她与老刘的谈话,当时她的声音发颤,显然是被吓住了。
一个老资格的护士都被吓唬成这个样子,当时的场景显然是非常诡异可怖的。
吃完中饭就躺在床上发呆。老刘今天依然没有出现,不过我也懒得提及。他的身份被敲实了,这是陈青主动悄悄透露给我的,和我想法并无二致。青溪疗养院只是某个单位与医疗单位合作建立起来的,说白了是挂着医院的旗号自己搞了个干部活动疗养中心一类的东西。听起来,似乎黄院长的地位也未见的能让老刘低头。
如此说来,那天老刘与胡护在亲热之余提到的计划,听起来,似乎是想利用小李的性格弱点故意引诱她做什么事情,不过现在失去利用价值了。那么,小李的失踪应该是人为故意的。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窗外细雨绵绵背后的荒山野岭。在这样的地方,失踪意味着什么呢?凶多吉少啊,这些地方随便一锄头就能挖个坑把这个女孩子埋了。
另一方面,小李是怎么失踪的呢?显然,胡护士长并不知情,所以当时吓坏了。陈青告诉我的时候,也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我在情感上倾向于相信陈青说的是实话,但理智上确实也感到很困惑,就像罗金二人不相信我转述的一样。在处理病人的时候出现意外,在其中两个护士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个活人变没,还不让这两个护士看见,恐怕只有职业魔术师才能办到。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那么倒也符合魔术的要领——转移注意力……
整整一天,我做的事情,无非是躺在床上昏头昏脑的自己给自己滴上眼药。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手上一直都在打点滴,但是后脑的疼痛没有减轻。一直到深夜都是如此。闭上眼睛,脑海里似梦非梦,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在深夜,我猜我应该还是睡着了。
因为有梦。
张家康忽然出现在我楼下的超市里把我拦住,我很惊讶。面前这个糟老头子我很熟,每天都会看他的照片资料很多遍,但我没想到其实他也认识我。
“郭警官是吧?我知道你们在盯我。”
我无语,能说什么?拔出枪来让他靠墙站好?我下意识一摸,篮子里只有根黄瓜。
“我自首。”他道。他的脸上浮现出怪诞的笑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他是怎么认识我的呢?谁告诉他我是个警察?周队?可是,这么大个圈子,何必把我圈进来?我又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又不是实权说话的头儿……
忽然间,后脑一阵痛彻心扉让我瞬间清醒过来。不,不能说完全清醒,只是沉浸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大叫,却什么也听不到,我想睁开眼,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后脑传来几乎是刀割过般的痛楚,不,是一把刀正在切割我的后脑!
那把刀插进我的后脑,慢条斯理地切割起来。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恐惧,只是期盼它不会将我的整个大脑都割掉。我的手无意识般地到处挥动着,我拼命地控制住它们按回我的头部,去摸索后脑的那块地方,但收效甚微。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奇怪的被什么东西牵扯住,后脑越痛,我就越没法睁开眼睛——或者睁开眼睛也无法看到东西。我没有多余的力气移动头部,或者翻身,或者思考什么问题,只是压在床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渐渐的,疼痛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挥发,在我的喘气越来越平缓的过程中,思维也开始重新活动起来。我伸手,摸到一点湿润的东西,旁边有点硬硬的碎片一样的东西。应该是输液瓶被我碰倒了,我想。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睁眼。
一层黑雾笼罩在河边,不,我不确定是不是河还是湖泊。雾其实也不能说算黑,相比记忆中的雾,这雾更厚、更肮脏、更扎实,怎么说呢?像天上灰黑的乌云压在了地上。我看不清一米以外的东西。
我坐起来,后脑有一阵温温的热度,但并没有特别的不适。地上是碎石,绝大多数都是火山石那种黑色,罕有白色的,也没有水边常见的鹅卵石。耳边吹过呜呜的风刺骨,我不由地抱住肩,将自己靠在地上,因为那里暖和。
没错,是火山,空气中和地上的碎石都有一种硫磺味。我的手还有点不适,一看,输液管还插在上面,输液瓶子挂在输液架上,在我的背后。
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那天在医院里醒来一样。
我在什么地方?
我拔掉手上针,看着面前横沉的黑雾发呆,自己手上随着针头拔出而带出的鲜红清晰可见,似乎是这片灰暗中唯一的鲜艳。我连忙本能地将出血点按住。
我疯了么?还是我又在睡梦中被人搬走了?面前的景象真实得和我自己一样,手上拔出输液针头的血管出血似乎也说明我没有在梦中。
前面不似河,我向前走了两步之后确认,因为那水并没有流动。不仅如此,那水似乎根本就不动一丝一毫,即使有风刮过。黑色的,死寂的水。
死?
我死了?可是,我显然意识清楚,因为我能回忆起来前任女友分手也是在湖边,分手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她爸妈看上门女婿一样的眼神。就算我是从小城市来的,好歹也是个堂堂二级警司,我受不了那肮脏气。
现在,我又在什么地方?又是这种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真是奇怪,为什么每次醒来都会一人独处什么人都没有呢?
这个地方,我有说不出的厌恶,瞬间,我的意识中出现了极端厌恶的情绪。之前没有出现,也许只是因为好奇的缘故。
而初次在青山疗养院醒来,出了好奇以外,是没有这种厌恶的情绪的。
这种厌恶,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或者本能的抗拒。
或者本能的恐惧。
空气中的冰凉透露出一种死气,而脚下有温度的硫磺味石头,怎么闻,怎么觉得和火葬场焚尸炉有关。
至于那看不见尽头的死气沉沉的黑水,更是透露着一种死亡的讯号,我不得不尽量让眼睛转开来,周围笼罩的黑雾虽然也可可憎,但毕竟虚无朦胧,比实在而又可憎的东西稍稍好那么一点。
不,我错了。一个鬼影一样的身影在雾中闪了过去!
那里有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
那张脸再次一晃而过,我猛地往后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但我却在那瞬间看见了那身影的位置。
不是在雾中,而是奇怪的,在那摊水里。
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脑袋,灰暗的雾在黑色的死水上滚动着,我伸手抓起一把水,那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奇怪的、让人厌恶的味道。
我把玩着手里的水渍,水和其它地方不同,滑腻可憎,如同……如同被什么油腻的东西污染过。心里回想,越想越不对头。那张脸……
那是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脸。
疼痛再次袭来,毫无征兆。这一次,我有了经验,只是坐在刺痛屁股的碎石上,双手护住头,拉起膝盖顶住自己的额头。但巨大的疼痛还是将我这个事先想好的对抗姿势打翻,最后的意识是我胡乱的伸手乱抓着水边地上的石头,拼命的扭曲挣扎着。
在痛苦中,那张脸赫然出现在水里!我勉强可以在痛苦得布满眼眶的泪水中辨认出来。那是那个该死的张家康。他应该已经被烧死了才对!他怪异地笑着,看着我……
我噌一下坐起来,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哦,是个梦。
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梦醒睁眼的时候会留意到自己的眼角,可能我是最特别的一个。但事实上,就在我睁眼之后,我依然看见张家康恶心的脸出现在我的眼角。
是的,是他的脸,凭空悬挂在窗台上,和窗框重合,好一阵之后,才慢慢淡去,让真实的窗框显示得更加明显。
难以形容我的恐怖,心中一阵发堵,脑袋嗡一下炸开了。因为那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张家康在窗户外面!
但我起身到窗口确定窗户真实存在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我有毛病的眼睛也许是罪魁祸首。
只不过,做梦时候的场景,怎么会在苏醒之后还在视觉上残留那么久呢?
住院的病人
1998-01-31 06:09 阴转小雨
很多事情。
一件一件说吧。
前一天早上看见的所谓“凶兆”,被随后自己的怪梦冲淡了印象。
但三十六个小时后,凶兆得到了应证。曹护死了。
而我看见的所谓的凶兆,即她用吸尘器打扫的模样,则是她在人世最后一次为人所见的活动身影。
而我则是最后一个见到她活着的人。
而到了那时,一阵诡异的酷似小李护的歌声响起,凶兆越发清晰可辨。只是所有耳闻者都不约而同有着可怖之音绝非最后一次的觉悟。
到如今这个地步,我自然知道我的眼睛毛病不浅,但之前我却从未听说过影像——尤其是梦中的影像——在视觉上残留如此之久。当然,我不是眼科专家,但无论如何,做梦的影像停留在眼睛上,听上去总有些不大对头。对此,青溪疗养院的医护人员守则里概括性总结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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