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一抽,看也不看那上头未拆去的标签,知淼即推着育溏到卧房内的更衣室中,对她说道:“你把衣服换下来后,就放在旁边的洗衣篮中,我先出去把面再热一热。”盯着穿衣镜中彼此交叠的影子半晌,他像是意会出些什么,发出了颇有魅力的一笑,而后快步地走了出去。
育溏低下头懊恼地看着浅浅淡蓝的衬衫上,那道红滟滟的酱汁痕迹,她禁不住气恼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她最心爱的衬衫,并非是因为价格昂贵,而是这件衬衫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赚来的钱为自己买的东西。它代表着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另一个开始,真正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这对一般人而言也许只是个必经的历程,但对活在父母庇荫保护下的自己,无异是莫大的转变,意义非凡。
育溏将衬衫和牛仔裤脱下,正想换上方才知淼塞给自己的那件洋装,取下标签,随意瞄了眼价码,顿时瞪目结舌,天哪!五位数字,她开始踌躇着该不该穿上这件所费不赀的衣裳。
但……将衣服在身前比了比,静静地凝视着镜中两眼闪动晶盈光芒的自己,这件柔软的墨绿缎质洋装,简单的合身剪裁,顺着她纤细的腰肢而下,在她脚边展开一朵盛开的花浪。
有何不可!既然是他拿给自己的,就大方地穿上吧!她心情开朗地在穿衣镜前穿穿脱脱,但有个讨厌的小问题得处理——这件礼服样式的及踝洋装着实太贴身且削肩露背,使她必须想办法隐藏内衣的肩带,在怎么试都不得法后,她索性脱去内衣,直接将洋装穿上,感受到一点出轨的快感。
在穿衣镜前转了几圈,看着自己略显苍白的肌肤在墨绿色布料的衬映下,更折射出一股病态的灰白,她立即收回视线,匆匆地往外跑。
经过那几乎占满整面墙的衣橱前,她禁不住好奇地走过去,打开所有的门,讶异地看着里头一整排全都是连标签都没撕去的名牌衣物。
“这是谁的?是她吗?”想起邱玲翊那臃肿的身躯,育溏直觉地摇了摇头,邱玲翊的身材要挤进这些华衣美裳之中,起码要再减肥二、三十公斤,才能装下她的身体。
听见外头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育溏这才心虚地关妥衣柜,随着喧闹声传出的方向走去。
“滚!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伴随知淼狂猛的暴喝声,是一阵此起彼落的东西砸落破碎声。
“胥知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逼王一成把女儿嫁给你的!你真厉害,你一向就很能洞悉别人的弱点,再加以操纵,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乖乖听你的命令行事。”
由育溏躲藏的门后望出去,只能见到知淼的背影,还有在他面前,满头乱发蓬飞怒指着他的邱玲翊。
“你有完没完?我说过我不会再给你一毛钱了!”
“你从头到尾就认定我是个可以用钱买、用钱打发的女人……你用钱来衡量一切的价值,把我打发走,你好再买个年轻的女孩子,这回,你打算用多少钱买她的青春,再将她赶走?”
知淼伸手抹抹脸,语气里是全然的莫可奈何。“随便你怎么说。玲翊,我们根本不适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所能做的只有在物质方面尽量满足你,连离婚也是你先提起,既然你我已无瓜葛,我实在想不通你究竟还在闹什么?”
“我……”被知淼的话讲得哑口无言,玲翊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快速转换着。“我承认当初是我一时糊涂,所以非跟你离婚不可,但这些年来我想了很多,我发现自己真是太傻了,其实……其实大部分的夫妻,不就是像我们一样的平淡乏味吗?所以……所以,我……”
“玲翊,没有用的。你当初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你想要有自己的事业,不愿就这样被我拴在无聊乏味的婚姻里——我既然已经放手成全你了,你又有何不满意的呢?”
“不,知淼,我改变心意了!尤其在我听说王一成因为赌输了上亿的家产,而答应把女儿卖给你之后,我知道你并不爱她,我——我才是你所爱的女人,所以,我要回来你身边,我……”玲翊语气急促且兴奋地说道。
“是吗?何以见得我不爱她?”
“因为,你若是爱一个女人,就不会娶她为妻子。”
“是吗?”
“是的,因为我就是那个受害者,你只是给我一个妻子的头衔,但你的心从不在我身上。”
“你以为那是因为我的因素?”
“否则还会有什么该死的理由?”
“我不敢相信你竟会如此的健忘!当你哭哭啼啼地到选美协会开记者会时,我除了宣布娶你为妻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去终止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谣传和攻诘。只是我没料到,这个病急乱投医的做法,却使自己陷进今天这个挣脱不了的泥淖之中……”
听到知淼的话之后,邱玲翊猛然地连退了几步:“你……你是说你是因为怜悯我,所以才娶我?”
“可以这么说,既然你把事情闹大了,娶你似乎成了当时最好的解决办法。”
“难道……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在我刚得到后冠的时候,围绕在我身侧的男人那么多……”
“但并不包括我。”
“我以为你是没有机会……”
“不,我只是认清自己高攀不上孔雀,美丽绚烂的外表人人可以欣赏,却不是每个人所能拥有的。”
“这么说的话,倒是我自己在一厢情愿了。”
“我很遗憾。”
“是吗?那么她呢?那个蝴蝶立委王一成的宝贝女儿呢?”话锋一转,邱玲翊冷笑着问道。
“你何苦要牵扯上她!”知淼双手抱在胸前,语气十分冷淡。
“我不过是关心她这个漂亮的女孩,可怜啊!想不到她堂堂千金大小姐,也逃不掉被卖的命运。听说她的身价还满高的!七、八千万大概跑不掉吧?”
听到她的话,门后的育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都冰冻了。七、八千万!爸爸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依爸爸刚选上立委时,财产公报的金额来看,这七、八千万对申报了上亿资产的爸爸而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为什么他还要逼着我“嫁”给这个男人?
“你说话最好留些口德,这件事跟育溏嫁给我完全没有关系!”知淼迈着大步来到邱玲翊面前,沉声低喝道。
“但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邱玲翊脸上明显地露出阴森的笑意。“社交圈里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谈论不在场的人的闲话——那个王一成豪赌到连裤子都要脱去当的故事,更是最被人津津乐道。听说从三年前开始,王一成就常到菲律宾跟澳门的赌场去赌,而且每回都输光还欠了一屁股债回来,而他还能逍遥至今就是有你这位金主,在背后替他撑着。”
“我没想到你也是那些扒粪大队的一员。”知淼极为嘲讽地说道。
邱玲翊毫不在乎地以手指卷弄着满头因漂染过度而粗糙不堪的头发,挑衅道:“我是什么并不重要。你别忘了你现在要娶的那个女人也是在杂志社当采访记者的人,或者她可以在枕边细语中采访你,看你是用什么手段引诱她老子越陷越深!”
“够了,邱玲翊,如果你今天到这里的目的,只是说些没意义且中伤育溏的谎话,那你可以请回了。我想我必须再提醒你一句,我们早就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定定地凝视着知淼,在见到脸半露在门后的育溏时,玲翊的眼神闪了闪。“我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不是有句话‘只见新人笑,何闻旧人哭。’,只是我很纳闷,她真的值得你花那么多的钱,买来当玩具吗?”
“她值得。”瞪着邱玲翊那笑得诡异难测的笑容,知淼咬着牙地由齿缝中迸出三个字。天知道育溏根本跟那些该死的债务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刚开始时,自己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接受她父亲的戏语。
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随着王一成押借的金额越来越大,育溏的存在,在他的心底逐渐形成一股令他想要探知这场交易下的抵押的强烈欲望。
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这个心中隐瞒已久的渴望,久而久之,像只无时无刻存在着的刺,每每在他疲惫至极,或是孤寂时刻,他会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张没有五官的素颜。怀着这份美好的期待,他持续对王一成的纵容。
的确,若真要清算起来,这些年王一成在他于澳门或菲律宾所投资的赌场,所签下的借条,叠起来都快比一本字典厚了。
但他没有向王一成催讨的意思,一方面是欣赏他那浪子般的洒脱,以及那种天塌下来有比我高的人去撑的不在乎气度。不可讳言的,在经历过跟邱玲翊那段狂风暴雨般的婚姻过程后,他真的很渴望有个温柔的女子,抚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境。
及至第一次见到育溏之后,他就被这个光凭一股冲动,便单枪匹马地开着那辆早该报废的破车上山,还很不巧地卡在两棵树之间的女人所吸引。
这娇弱女子哭倒在他怀中所引起的阵阵悸动,令他无法按捺住想紧拥住她,留她在自己怀里用温暖抚慰她的冲动。
但当时邱玲翊四处告状,到公司捣乱、撒野这些举动,迫使他不得不急急地下山处理。万万想不到这个令他牵挂连连的女人,正是王一成的女儿,这场交易的抵押品……
她值得,育溏她当然值得,即使要我把全世界双手奉上,我也愿意,只为了换取她短暂的伫足,我连灵魂都可以卖给撒旦!
似乎很满意于所得到的答案,玲翊扬扬眉。“唔,天底下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花那么一大笔钱去买个玩具。”
顺着玲翊狠毒的眼光看过去,在见到捂着胃蹲在门口的育溏时,他低声咒骂了几句,在玲翊那刺耳的笑声和绝尘而去的汽车引擎声中,他灰白着脸地跑向育溏。
“育溏,你……”我的天,她究竟听到了多少?都怪自己被玲翊给气糊涂了,竟然粗心到没有注意育溏!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挣开他急欲搀扶的手,近乎耳语地问道。
“育溏,这些……”知淼急着想要安抚她,但她眼底那股脆弱,却使他倏然地闭上嘴。
“原来,爸爸的债务是这样欠下的,你为什么要让他在你的赌场赌博?还有你买下我是为了当你的玩物?”
“育溏……”面对她那令人心折的啜泣追问,知淼心慌得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动机。望着她苍白带泪的娇颜,令他的心似被揪紧的阵阵发疼。
“回答我,你快回答我啊!”育溏猛烈地摇着头,眼中漾满了迷离的水雾,发颤的唇,一再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育溏,我承认在一开始时,我的确对你存有很大的幻想,但在见到你之后,我便作了个决定,所以我去找你父亲……”话未说完却被育溏急急打断。
“你……你买下了我!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高铁那些被套牢的土地,所以爸爸拿我当抵押品。由于土地都还在,所以我天真的以为,这件事可以很容易地解决,只要——只要我能说服你打消这念头……”她惨澹地笑了笑,费力地站起身来,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又松了开,深深吸口气后,说道:“你买下了我!我连跟你谈条件的立场都没有,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过是你花钱买来的‘玩具’,我……我很好奇,你对我这玩具的兴趣会维持多久?”
“育溏,别这么说,我无意伤害你……”
“你已经伤到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或许现在的我会觉得好过些,然后会认命地接受安排,只是,你给了我希望,却又让我如此难堪地面对这幻灭的痛苦,你好残忍啊!”她低下头任两行热泪垂落而下。
“育溏……”面对她狂烈的反应,知淼默然地抿着唇。该死!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种地步?本以为不会再有那些争执误会横隔在彼此之间,但现在……
“不要碰我,我好累,我必须好好地想想……”避开他想搀扶自己的手,育溏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我得好好想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知淼无言地垂下手,颓然地目送她蹒跚地消失在视线之外。她不再对自己敞开心门了吗?在我全心全意地准备迎接她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之后,她却将我摒弃在外,即使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刻……
他忿忿难平地握拳猛然捶打着长廊上的栏杆,夜色掩映下,唯有绚烂银晖似的月光,在他身后洒满一地。
第七章
育溏将脸深深地埋进柔软的棉被之中,低声啜泣着。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全是各种尖锐或闷重的杂音交缠,昏昏沉沉地哭累了睡,醒来又被满腹辛酸催得柔肠寸断,只希望真能忘却一切地沉睡下去,永远不要有苏醒的一天!
而此时,那个自童年起便吞噬她的噩梦,再度侵扰上她——
她看见自己走在那条幽暗的走廊,双腿由于惊慌而不停地打颤,她被压力逼迫着往前面那扇沉重的门走去。
“求求你,齐小姐,育溏一定会听话,求求你不要把我关到衣橱里面,求求你!”反身抱住了那个尾随在后的齐静萍。
“你这死丫头,还不快给我死进去!”齐静萍那张布满因为涂了廉价化妆品所引起黑斑的脸孔,扭曲得如青面獠牙的夜叉。
“不要,我怕!我要找妈妈,齐小姐,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好不好?我不要去衣橱里面,好可怕!”
齐静萍见育溏死抓着自己,一时光火,奋力一甩,育溏因重心不稳,便从楼梯上滚下。
冲到楼梯下揪起满头是血的育溏,齐静萍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但随即又恶狠狠地瞪着鼻血直流的育溏。
“我警告你,你若是敢告诉你爸妈这件事,以后还有你好受!”
“我不敢,齐阿姨,我的手好痛……”
“大概跌断了,你爸妈要是问起,就说是你自己跌下楼梯的,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育溏哭着被闻声冲进来的管家和厨师们送到医院,她只是小声地哭着,怎么也不肯说。
在梦境中的深沉恐惧,令育溏无可遏抑地轻声啜泣,因忧惧而发颤的身躯,不安地蠕动着,迷乱之中有双温柔的手将自己拥入怀里,低沉的嗓音轻声地抚慰自己:“嘘!别怕!没事的!”
育溏在他柔声抚慰渐渐放松紧绷的身体,并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钻去,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在他怀里,她感到莫名的心安、踏实,没有一丝恐惧。她任泪水不停地奔流,紧紧地攀住这个安全的臂膀。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迷迭香的味道,悠扬的小提琴若隐若现地在现实与梦境中飘浮。感受到那股令自己全然放松的气氛,育溏如猫儿般蜷伏着,慵懒地聆听着稳重而有节奏的搏动声音。
这样的温暖且平和,令自己有种想要抛开一切悲伤的渴望,平静沉稳,像是要将自己带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翱翔般的难以抗拒……
更往那散发热量的物体挪移,即使闭着眼睛,育溏也能毫无差距地找到他的方向。像羽毛般轻盈,又似糖蜜般浓稠,仰起头,育溏急切地等待着洒满她额上眉间的吻。
充满粗糙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滑过那件墨绿缎质洋装之内,轻轻地像是怕惊扰她的美梦,在育溏背上以富韵律感的节奏,缓缓地为她按摩着僵硬的躯体。
满足地发出哀哀的喟叹,对那全然只有舒服二字可言的感受,身体很自然地表达出它的感觉。育溏像漂浮在水面似的随着按摩的手而款摆腰肢。
知淼知道自己该停手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知淼原是枯坐在门外,喝着闷酒听着房内传出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