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出了酒吧,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沿着马路向前走,谁也没有说话。路中间不时有一辆汽车开过,卷起一片灰尘。他好象可以感觉到我跟在后面,一直都没有回头,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街心花园前面。时间已经不早,花园里只稀稀拉拉的坐了两三个老人,周围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经过,我开口叫住他:“就在这里好了。”
他还是没回头,只微微点头,停在了马路旁的围栏前,用双手撑住栏杆,俯下身看着马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他旁边的栏杆上。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听她们说,你叫竖亥,跟那个太章一样,是大禹治水时的手下。”我一时想不出他想干什么,回答时也小心翼翼。不知为何,我的手竟然微微发抖,我暗骂一声,用力抓住栏杆。
“其实名字只是个代号,张泰也好,太章也好,又或是叫我竖亥也罢,都没什么分别。”竖亥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不太明白他眼中的意思,“看样子,她们把过去的事都对你说了。”
“说了一些,我大概知道点。”我还是很紧张,“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是共工,只是个普通人,你们认错人了。就算我真是共工转世,上一世的事情也不该算到我头上!”
“你是不是共工的转世,对我来说也不重要。”竖亥眼中又有了笑意。
“你说什么?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这下才真的被吓住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又把头转过去看着马路,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太章的过去?”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他的家人在那次洪水里全淹死了,其他的就不清楚。”
“是吗?”竖亥叹了口气,头也低了下来,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的说了起来:“那是四千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太章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只有二十多岁,他和他的父母一起住在空桑山的山脚,靠着种田过日子。空桑山上没有树木,连草都不长,只靠一条山泉流下来灌溉土地(注3),再加上那时全天下都在发大水,所以日子过得很辛苦,住在那里的人也不多。有一次,我们治水时路过那里,恰好碰到太章娶老婆,非要我们留在那里吃饭,我们就这么认识了。记得那时他笑呵呵的对我说,要不是娶了老婆,他也跟我们去治水,我就打趣他,要是老婆没有了,就记得来找我们。”
说到这里,竖亥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才接着说下去:“过了两年,大水慢慢的退了,大伙儿都说是上天对人间的惩罚结束了,老百姓总算有好日子过了。谁知道,一夜之间,洪水又涨了起来,还比上一次的还要大,而且怎么也退不下去,人们都说是水神在作怪,吓得不敢再去开渠。没多久,太章就跑来找我,全身又是土又是血,见了面就抱着我大哭,说老婆没了,孩子也没了。”
“我问了他很久才问清楚,原来那天他孩子满一岁,他很早就跑到山上去,想找些好点的石头给孩子搭个床,谁知道刚到山顶他就看见了軨軨(注4),知道不好,拼命往家里跑,还没跑到一半,大水就冲了过来,父母妻儿连着全村十几户人一下子就没有了,就剩下他一个,他在半山上还看见共工坐在一只很大的九头蛇上正催动水流。他没办法,想起我说的话,就跑来找我们,想为家人报仇。”
“后来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大家都说是共工在报复,和相繇一起掀起了这场洪水。可……可是大禹说共工还被关在不周山下面,不可能跑出来,这一定是共工的手下做的。于是叫齐了天下诸侯,跑去打败了相繇,连假共工也受了重伤,身体都被毁了,只有元神跑了出去。太章知道她们还没死,一直想去报复,但大禹说其实她们也不是存心做坏事,只是想为共工报仇,既然毁了身体,也就付出了代价,不准再去伤害她们。后来治水完成,太章也做了大禹的属神,他还是忘不掉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系昆山杀相繇,没想到系昆山有共工的神力守护,他刚进去就受了重伤,不得不逃了回来。就这么过了四千多年,他还是放不下这段恩怨,话也越来越少,结果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不解的问他。
“我是想告诉你,太章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他的伤三天后就会好,到时他一定还会来找你们,就算他不是相繇的对手,也会想办法和你们同归于尽。”竖亥站直了身体,就想转身离开。
“为什么要帮我们?”我在他身后大声追问。
他停下来,转过头笑笑:“我帮的不是你们,而是太章!你可能不太明白,一段仇恨累积了四千年以后会变成什么。仇恨已经变成他的一切,当它毁灭你们的同时也会毁掉太章自己,如果一旦他真的可以杀掉你们,自己也会失去生存的理由。我和他认识这么久,不想他变成那样。”
“那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没有,或者你可以想出来!”
看见他就要离开,我又叫住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在他老婆死了以后,他有没有……”我凑过去小声问,“……变成玻璃?”
“……”
* * *
注3:《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又北二百里,曰空桑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空桑之水出焉,东流注于上虍下乎沱。
注4:《山海经·东山经》记载,空桑山上有种动物,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水。
第一集 第十章 缠绕
第二天,我依旧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公司所在大楼的门口。竖亥说太章的伤要三天后才会好,那也就是说这三天我是安全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用不着多想,倒不如放松心情,说不定还能找到办法解决。
刚走进公司门口,一个人影就扑了过来,一下搂住我的脖子,就这么掉着不肯下来。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一定是相繇。果然,耳边传来相繇兴奋的声音:“主人,珍姐说今天带我们出去玩。”
我还没转过头,马上听见了寡妇珍充满暧昧的声音:“你来了,猪人!”
我仔细看着她,还是昨天那种半截装,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鹅黄色。头上还戴了个白色的遮阳帽,宽宽的帽沿遮住了大半个脸。
“你说今天要带我们去玩?”我有点不敢相信,“你吃错药了?”
话没说完,我头上就挨了一下,“谁说我要带你出去玩?我是要带向悠出去,只不过她说什么都要跟你在一起,才只有连你一起带出去。”
“你不用上班啊?”
“孙老板的生意已经差不多了,休息一天不过分吧?”她仰起头,露出一副银边的墨镜。
“你怎么做老板的?居然这么没责任心,你是老板当然不怕,我可是个打工仔。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生活的压力使我不堪重负……”
“行了,我放你假!”
“太好了,我先去做个按摩……”
“小蔡,这个月的奖金表做好没有?拿给我看看。”
“女王,请尽情蹂躏我吧……”
* * *
好不容易才把像无尾熊般粘在身上的相繇拽下来,我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在同事们可以杀人的目光中跟着寡妇珍离开了公司。
“快点,主人。”在过道上,牵着寡妇珍右手的相繇不停的回头催促我,神情看起来非常兴奋,走路时也蹦蹦跳跳,加上她如画中仙子的容貌,让看见她的人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好起来。
我慢吞吞的跟在后面,看着大小两个女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心里却一直想着昨晚竖亥对我说的话。
“向悠,你过来一下。”我向相繇招招手。相繇停下来,对着寡妇珍笑笑,松开手向我跑过来。
我朝正疑惑地望着我们的寡妇珍摆摆手,“没事,我想问她一点老家的事。”寡妇珍点了下头,没有跟过来。
相繇来到我身旁,抓着我的左手:“什么事啊?主人。”一边说着话还一边频频转过头看后面,看来能出去玩一天这件事真的让她很高兴。
“相繇,你很喜欢出去玩吗?”我低下头看着她。
她毫不犹豫的拼命点头,“对啊,我和姐姐只有很小的时候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过,那时真的很开心。后来主人不见了,我们就一直忙着到处找主人和为主人报仇,再后来我们就受了伤,养伤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我们出来,这三年又一直在找主人的转世,直到今天才能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当然很喜欢了!可以像过去一样,和主人一起生活,这是我和姐姐唯一想做的事。”
“像过去一样吗?”我若有所思。“没事了,我们走吧。”
相繇一声欢呼,放开手就要往寡妇珍那里跑去。我却又叫住她:“等等,还有一件事。”
相繇不情愿的停下来:“什么?”
“记住,以后你不要叫我主人了。”
“为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共工转世,再说时代不一样了,这样叫会被人误会的。”
“那该怎么叫你?”
“总之,叫我名字也好,或是其他什么的都行,只要不是叫主人就对了。如果你听话,等会儿我请你吃好东西。”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说过:“无知是一种罪恶。”我马上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只见相繇点了点头,大声的回答我:“知道了,爸爸!”
顶着寡妇珍眼里的凶光,我纹丝不动:“你又听错了,她叫的是粑粑(注1),不是爸爸,这代表她肚子饿了……”
* * *
带着满脸的抓痕,我郁闷的跟着她们俩满大街闲逛。寡妇珍似乎与相繇很投缘,一路上与相繇言谈甚欢,却对我不理不睬。我只能充当苦力,提着她买来的大包小包战利品走街窜巷。只有相繇不时跑到我身边,陪我说上两句话。我偷偷问她为什么会叫我爸爸,她振振有辞的告诉我,是寡妇珍告诉她,爸爸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她是我养大的,自然可以叫我爸爸。
刚想告诉她爸爸不可以乱叫,寡妇珍就跑了过来把人抓走了,只留下我站在那里听着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那对姐妹长得好漂亮!”
“对啊对啊,她们的老爸看起来也很年轻!”
“……”
我摇摇头,提着包跟了上去。
天气非常的闷热,时间渐渐的接近中午,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逛了一阵之后,我们三个都满头是汗,寡妇珍第一个支持不住,拉着相繇进了路边的一家冷饮店。
叫了三份饮料,我们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寡妇珍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卫生纸,抽了一张出来,轻轻的擦着额头。看了看旁边的相繇,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小心的给相繇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拿了张卫生纸,替她擦着头上的汗。相繇还是意犹未尽,在座位上兴奋的动来动去,寡妇珍手滑了两下,不得不用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再用另一只手为她整理仪容。
我坐在她们的对面,嘴里咬着吸管,默默的看着两人的动作,心中一片宁静。在这一刹那,我竟然对这个画面深深着迷。
还没等头上的汗擦干,相繇就指着窗外喊了起来:“那个,我还要去玩那个。”
我扭头看了一下,她指的是街对面的一家电玩店,刚才在逛街的时候我教了她怎么玩街机,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递给相繇,“自己去玩吧,我们在这里等你。”看到寡妇珍张了张嘴,不等她说话,我就补充了一句:“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问题的。”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相繇欢呼一声,接过钱冲了出去。桌子前只剩下我和寡妇珍面对面的坐着,谁也不说话。寡妇珍眼睛看着窗外,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拿着面纸轻轻在自己颈下擦拭。她的遮阳帽和墨镜已经取了下来,平时整整齐齐的短发显得有点凌乱,几缕细细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边,皮肤微微有点发红,小巧的鼻尖上带着几粒汗珠。脸颊上还有一些湿湿的汗迹,一颗水珠顺着耳畔滴下,沿着修长的颈部流向胸前。和平时的浓妆艳抹比起来,此刻的她更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美丽。
直到看着相繇跑进了电玩店里,寡妇珍才回过了头,看到我正静静的看着她的样子,脸一下子全红了,拿着面纸的手放了下来,眼睛也望向了地上。
我笑了一下:“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比平时漂亮得多?”
她的脚轻轻跺了一下地上,抬起了头:“这个不用你说,我现在和平时都一样漂亮!”用手抓过饮料杯,咬着吸管喝起来。
这次我却没有和她争吵,只是转头看着对面的电玩店:“你好象很喜欢向悠啊?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
“什么女儿啊?我可还没结婚呢,是像妹妹一样,懂不懂?这么漂亮又天真的小姑娘,当然是人见人爱了。哪像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嘴巴讨人厌。”说到这里,寡妇珍眉头微微皱起,“不过有点奇怪,向悠明明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人了,可说话做事都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样,该不会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她的脑子有问题吧?
“她没事,只不过她和她姐姐都是孤儿,抚养她们的人又出了事,很早就离开了她们。这些年来,她们一直不谙世事,根本就没人好好的教过她们做人的道理和人情事故,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我放下杯子,叹了口气,竖亥的话又在心里响起。
“咦,你的表情不对啊!好像这一次说的是真话。”寡妇珍好奇的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晃,又缩了回去。
“什么啊,说得我好象经常不说真话似的。‘我不满的看着她。
“当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你还是经常不说假话的!”
“……”
* * *
在冷饮店里坐了很久,才等到相繇满身是汗的跑回来。寡妇珍立刻心疼的抓住她,一边为她擦汗,一边小声的埋怨。可能是被她的食物攻势所收买,相繇似乎也对寡妇珍很有好感,对她的罗嗦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
寡妇珍要相繇马上和她回去洗澡换衣服,可相繇死活不干,坚持还要再玩一阵才肯走,两人争到最后,寡妇珍拗不过相繇,只好答应下午再带她去游乐场才算让她乖乖听话。我在一旁提醒寡妇珍,如果回家作饭,可能等相繇吃饱时连拉登大叔都已经占领了美利坚合众国。寡妇珍想了想,就带着我们一大一小两只米虫进了旁边的馆子。
吃完饭出来,再回家洗澡换完衣服,当我们赶到游乐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相繇一见到大大小小的游乐设施,立刻大呼大叫的扑了过去。我和寡妇珍不得不跟着她在游乐场里转完一圈又一圈。我在心里暗骂,也不知道是她在保护我还是我在保护她,今天一天的运动量已经比平时一个月的还要多,要是多来几次,用不着太章找来我已经一命呜呼。
这样跑了几圈之后,我和寡妇珍都没有了体力,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呼呼喘气,相繇却还像没事一样精神抖擞的跑去玩起了滑水。我们再也没力气跟上,只好由得她去。
歇了一会儿,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看着坐在身边,正笑嘻嘻的对着远处的相繇挥手的寡妇珍,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看来你真的把相繇当做了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寡妇珍怔怔的收回手,将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合拢支住下巴,大拇指轻轻的弹着下嘴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头却没转过来,眼睛依然看着相繇:“因为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在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像她一样天真、一样幼稚。”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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