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和红色……
——血一般的红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门半开着,便手撑在榻榻米上,伸长脑袋,窥探着对面。
幽暗的拉门对面一片寂静,面积不小。借助这个房间里的光线,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对面有四间屋子。”玄儿告诉我,“南边的平房部分有这个客厅这么大,全部打通的话,可以开运动会了。”
“是吗?”
我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也有个可供家人、亲戚相聚的大客厅,可没有这么大。光看这个客厅,就不难想像这个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遥是多么富有,权威是多么的大。
当玄儿站起身,关上那半开着的拉门后,鹤子跑过来。看见我们后,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先生叫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上提着深蓝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面套着皱巴巴的白大褂,里面穿着灰色西装和衬衫,领带也没打好,松松垮垮的。这就是野口医生吗?
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与其说他“魁梧”,不如说“大汉”更贴切。他挺着啤酒肚,我觉得他这种体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脸通红,戴着术帽框的眼镜,胡子灰白,从额头到头顶,头发都掉光了,由此估计他可能55岁左右。
“这个年轻人就是病人吗?”
他声音圆润,是个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玄儿身边。我从被褥旁站起来,隐约闻到他身上有洒味。
野口医生低头看着四仰八叉躺在那里的年轻人,低声嘟哝着。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着脑袋,考虑片刻,然后看着玄儿说道;“听说他从塔上掉了下来。”
“还算走运,被树枝挡了一下,然后才落到地面上。”
“是吗?”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没有骨折和大的外伤,呼吸和脉搏也正常,但意识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坠落时的撞击造成的。”
“他脑子受伤严重吗?”
“后脑_L方有一个大瘤。另外左手缠着手绢,似乎在坠落前,受过伤。”
“我先看看。”野口医生把包拉到身边,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他摸着下领的胡须,歪着脑袋,又轻声嘟哝着。
“野口老师,你认识他吗?”
听到玄儿的问话,野口医生说道:“不,不认识。”
“鹤子,你呢?”玄儿冲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鹤子问道,“你见过他吗?”
“不,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6
我和玄儿把年轻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给野口医生和鹤子,然后离开了客厅。
玄儿告诉我——鹤子曾经是医院的护士。难怪在塔下发现年轻人时,她处置得井井有条,原来是有原因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那个医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压低嗓门说道。玄儿细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笑意。
“他只要来这里,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经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没醉,那才有点不对劲。”
“是这样……”
“没事。即便那样,他还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医院里,有许多病人都要求让他看病。”
“他是在你们浦登家族经营的医院里干活吗?”
“是呀。在熊本的凤凰医院。怎么样?这个医院的名字够夸张的吧?他是院长。”
鹤子以前所在的医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经营的。我这么想也不足为怪。
我跟在玄儿身后,走到大厅。
在这条铺着瓦片的走廊的对面,也就是这个建筑物的北面,也有一个走廊。前面提到的那个铺着地板的区域与那条走廊相连。此时一个穿着罩衣的小个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从那里跑过来。她就是将茶水给我们送到楼上去的佣人——羽取忍。
“羽取!”
玄儿很随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连忙点头行个礼,向上翻着眼珠,看着我们。
“刚才地震时,没事吧?”玄儿问道。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房子没有受损吧?”
‘“这个……”她又停顿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没有问题。只是东西被震倒了。”
“像这样持续地震,我还真害怕。说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现了。”
“不会吧?”
“开个玩笑。但九州就是一个火山目的地区,不管何时、何地发生地震和火山喷发都不足为怪。你老家是在阿苏吧?”
“我出生在阿苏。”
“我曾经去过中岳的火山口,那山可够厉害的,如果真的大喷发,恐怕整个九州都要湮没在火山灰下了。” 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该如何作答。玄儿视而不见,继续说着。
“刚才碰见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头,问:“那孩子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个人从塔上掉下来,是慎太最先发现的。”
“我早就对他说过——天黑后就不要出门。真对不起。”
“你不要介意。应该说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点点头。
“野口老师和鹤子正在那里救治伤者。也许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去帮个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厅,玄儿则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走到铺着地板的区域上——那些地板当然也被涂成黑色。也许是脖子酸疼,他转了几下脑袋,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用那个他7岁就开始用的机油打火机点上火。
我从今年春天才开始抽香烟,所以不是老烟枪,但此时此刻,却非常想抽。我被玄儿诱惑,也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中摸索着,但这时才想起来——我把香烟搁在房间里了。
“给!”
玄儿递过来的是和平牌香烟。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玄儿随即用他的机油打火机为我点上火。我第一次抽这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所以反应比较强烈,刚抽一口,便被呛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儿望着玄关大门说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吗?”
“去哪里?”
玄儿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拽出电筒,一边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内的情况。”
第四章 空白的时间
1
晚上8点半,我们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凉气很重,而风吹在脸上又让人产生一种温湿的感觉,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上天空已经完全被云层覆盖了。不要说刚才的月光了,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玄儿用电筒照着塔。
跨过几层台阶,便能看到一扇双开门。门和上方的门檐,以及周围涂着灰浆的墙壁都是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
这个建筑之所以被称为‘“十角塔”是因为其平面为十角形。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其形态——十条等长的边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个内角是140°。与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于圆形。
这座带有西式风格的塔为木质建筑,除了入口上方的门檐,没有什么大的突起。它不是像佛塔那样的多层构造,涂着黑灰浆的墙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刚才玄儿说平台的高度大约是七八米,如此算来,整座塔的高度大约十米左右。
“这个塔建于何时?”我问玄儿,“和主体建筑建于同一时期吗? 还是……”
“听说是在其后。”玄儿看着塔说,“当主体建筑完全结束,人己经入住一段时间后……”
“在这里孤零零地建这么一个塔,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从风水上讲,是不是把塔建在这里可以让整个宅邸消灾免祸呀?”
“这个——”玄儿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遥对方位、风水之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对感兴趣的东西,他才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著。”
——异乎寻常的执著;
“如果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建造这个宅子?”
“是的。你说的没错。刚到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也问了吗——玄遥为何偏要在这个荒山野岭中,建造这么一个宅子。”
我无言地点点头,回想着这一路上的状况。
当初的交通状况要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想搬运建材和机器可不容易。当然其中的木材和石头可以就地取材。
“对于这些事情,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释。但许多详细的情况只有玄遥本人明白,而你又无法和他本人对证,只能断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为何这个塔是十角形,这也是个谜……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你说说看。”
“玄遥是参照了某个建筑而建造了这个宅子,包括这个塔在内。”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感到有点意外。
“玄遥赚了钱后。曾经有段时间离开日本,去欧洲旅行。当时他在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
“这么说,他在那里看见了某个建筑?”
“我还无法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他可能在那里看到某个建筑,后来就把那种风格照搬过来,建造了这个宅子……”玄儿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将视线从塔上移到我身上,“你听说过尼克洛第这个名字吗?”
猛地听到这个问题,我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
“他是意大利建筑师。从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前半期,长期从事于建筑行业。”
“我不知道,孤陋寡闻。”
“别这么说。不知道是正常的。他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难道玄遥看到这个建筑师设计的……”
“是的。好像玄遥在意大利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很感兴趣。他建造这个宅子的时候,就算没有照搬,也受影响不小。”
“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是什么样的?”
玄儿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将电筒的光线从塔上移到自己的脚下,不住地画着圈。
“都是些怪异的房子。”他说得煞有介事,“他设计的房子让人无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么设计。看到那些房子,让人怀疑设计者是否是正常人,但与此同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的魅力。”
“你具体说说看。”
“那个无法用语言表达……好了,这些事情你会逐渐明白的,反正时间充裕。”玄儿再次将电筒的光线移到塔上,“说不定,玄遥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设计的建筑中,有呈十角形的。所以我刚才对你说——要说答案,也不是没有。”
玄儿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赶忙紧跟其后,跨上台阶,走到黑门前。
“鹤子说这个门一直锁着。”
“是的,应该是这样。”玄儿用电筒照照门的把手,“嗯?!怎么会这样?”
“锁掉了?”
“坏了。”
我站在玄儿身后,看了看门。
一把旧弹子锁垂挂在门上,这好像就是这个入口的锁。这个弹子锁的两边本该固定在门框上,但其中一边的螺丝松掉了。虽然这弹子锁本身是锁着的,但其中一边夸拉下来,也就起不到本来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坏的?”我问道。
玄儿摇摇头:“螺丝不像是被人拔出来的。我看应该是因为年代长,松动了。”
“以前就坏了吗?”
“这个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年前,一个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坏的。”
玄儿没有理会垂挂在门框上的弹子锁,拧动门把手。随着一声闷响,门被推开了。
2
我们走进十角塔。
里面静悄悄的,带着湿气,一片黑暗。我们用电筒照照四周。
墙壁上满是污垢,灰尘遍地,到处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内荒废不堪,但用电筒还是看不清楚内部的构造。
从脚下——地上,传来虫子的叫声。灰尘、霉味和旧木材的味道混杂着,刺激着鼻腔。这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建筑中所特有的气味,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不知为何却让我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
——你干什么呢?浑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你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样的……
“中也,这边!”玄儿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缓慢地朝前走。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楼梯。玄儿抓住楼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试试它的承重度。伴随着虫子的叫声,传来些许吱吱嘎嘎的响声。
“上来!”玄儿喊道,“小心脚下。有些楼梯板可能腐烂了。”
楼梯的宽度无法让两人并列通过。我等玄儿走了几级后,踏上楼梯。这个陈旧的木楼梯比预料的要结实,承载两个人毫无问题。我也没看见损坏的楼梯板。
塔的第三层是最高层。
玄儿登上去后,马上用电筒照照身边的墙壁。
“太好了,还有蜡烛。”
只见墙壁上有个烛台,上面插着几根粗蜡烛。看来这个塔内原本就没通电灯。玄儿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着,影响我们视线的“黑暗”逐渐散去。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层的情况了。
整个房间呈十角形,大致分成两部分,被木栅栏隔开。我们站在楼梯处,能看清整个房间的情况。
“这个房间是……”我看看玄儿的反应,“真像是……”
我觉得真像是个牢房。中间是栅栏,对面是牢房,我们站在外侧。从面积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里铺着榻榻米。”
烛光中,栅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儿的身影也重叠其上,晃动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什么都没有。”
栅栏上有一扇门,敞开着,玄儿穿过那里,朝“对面”走去。我用满是灰尘的双手轻掸一下牛仔裤,紧跟上去。
我们走到十角形房间的中央,借助着烛光和电筒,打量着周围——房间里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说家具和摆设,就连往昔的榻榻米也荡然无存。
“玄儿!”
黑栅栏对面,烛光摇曳,我眯着眼,冲身边的这个朋友问道:“这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你觉得呢?”玄儿反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这个……”
“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像个牢房?”
“是的。”
玄儿好几秒没有作答,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说的没错。”
“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关人用的囚禁室。那个栅栏门上曾经还有一把结实的锁。”
“囚禁室?”——听到这个词,不知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把谁关在这里呀?”
我当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儿摇摇头。
“那是个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就无法安然回去。”
“说什么呀?”
“这当然是玩笑话。”说完,玄儿轻声笑起来,但究竟哪些是笑话呀?
“关于这个塔,我也不知道当初的情况。我也只是听说——宅子里的人出于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建了这个塔。”玄儿郑重其事地说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后来一段时间内,这个塔曾被当做囚禁室。但不幸的是我回忆不起来了。”
“回忆不起来了?”我再次看看玄儿,“是因为‘那个原因’?”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原因’。”玄儿仿佛自嘲一般,故意耸耸肩,“我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心里急得痒痒的。这种心情,你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