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丸老。
“玄儿少爷!”黑衣老佣人说道,“你知道吧。即便是您,要是随意进入我就为难了。”
“啊,啊啊……”玄儿掩饰不住狼狈,“这我明白——因为想尽早确认一个问题,所以……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
“哦?您想确认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玄儿老实回答“是这扇门”,接着,他又反问起老佣人:“对了,鬼丸,有门钥匙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的!”
“也就是说能开这扇门的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
“这个——你只在给里面的玄遥送水和食物时,打开这扇门吗?”
“是的!”
“其他时候,完全不开?”
“也不是完全不开。如果需要,有时也会开,而且还会到墓室里去。”
“所谓的需要是指……”
“检查下面的情况或者做基本的清扫什么的。”
“原来如此……在那种时候,玄遥没有出去过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
“鬼丸,你有没有带他出去过?“
“没有!”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在两个人的对话期间,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一只耳朵听着那声音,后背感受着他迫近的可怕气息,身体依然僵硬不已。
或许玄遥很快就要爬上台阶,走过来。或许那个幽灵般的影子已经在身后铁门的对面。或许他正透过小窗,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的背影。他那腥臭的气息很快就会喷到铁格子上,他那令人不快的呻吟声就要在身边响起……
尽管紧张和恐惧让我快全身颤抖,却怎么也不敢转身确认。
“您知道的,玄儿少爷!”鬼丸老说道,“玄遥老爷早已不是‘活人’。作为‘复活’失败后的‘迷失者”永远在‘迷失的笼子’中徘徊,这是规定。他绝不会被允许到外面去。
“柳士郎老爷曾经命令我不要去管现在的玄遥,但既然他是达丽娅夫人曾经挚爱的人,所以我不忍心将他看做和自杀者相同的‘迷失者’而置之不理……最终,我略微照顾了他一下。但是,仅此而已。破戒把他带出这里,太荒唐了。我怎么会……”
“真的?”玄儿问。
鬼丸老略显不解:“玄儿少爷,你觉得我撒谎?”
“我可以相信吗?”玄儿再次确认。
鬼丸老的回答毫不犹豫:“我绝没有撒谎!我所有的行动都是遵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就是说,玄遥!一直——这18年来一直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步。”
“是的!”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扭头看着我,“对了,中也君!”
“嗯?”
“只要鬼丸老明说,那他就不会撒谎。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不言自明……无需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暖昧地点点头。
这时,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门后的脚步声和呻吟声也已消失。不知何时,玄遥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吧,中也君!”玄儿熄灭手中的电筒,“市朗可能等急了!”说完,玄儿向沉默的鬼丸老轻轻点头致意,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刚要慌忙跟上去,他又停下来,转身对老佣人说起来。
“对了,鬼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啊?“鬼丸老又有点迷惑,“如果您一定要问,就请问吧!”
“我是看到门后的脚印才知道的,玄遥的脚上只有三个脚趾,对吗?以前就这样吗?”
“是的!”鬼丸老没有拾高、也没有压低那颤巍巍的嘶哑声音,“达丽娅夫人好像还很喜欢——玄遥老爷的三个脚趾的脚。”
“啊?”
难道这自称魔女的达丽娅有某种源于她魔性的错乱的感觉和嗜好吗?难道在普通人看来只会让人不舒服的这种奇异肉体特征,在她眼里反而具有邪恶的魅力……
“那我再问一个。”玄儿盯着黑衣老佣人隐藏在兜头帽下的脸,接着问:“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宅子里有两人被杀。这你应该知道。被害者是蛭山和望和姨妈,但是到底是谁,为何做这种事?”
“您这是在问我吗?”
“嗯,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嗯。”
“我……”鬼丸老罕见地踌躇片刻,然后缓缓地摇摇头,“我很难弄清楚。”
“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这……”鬼丸老又踌躇了一下,沉默几秒钟,低声叹口气,“万事都按照达丽娅夫人的意思……”
8
(……怎么回事?)
他再三自问。
和先前一样,他通过“视点”从头到尾看着围绕现在的“我”展开的事件。在此过程中……
他不得不再三自问。
怎么回事,这种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散落在四处的众多的矛盾感。
比如说……他又试着提炼具体的问题。
比知说衣服。又比如说汽车、香烟和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和招牌。
还有画家、签名书和流感,还有富士山第一次覆盖山顶的雪、大分海域发生的货船事故和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啊,到底这些是……
(……怎么回事?)
但是在不断自问的同时,他隐约有一种预感。随着宣告暴风雨回归的乌云的扩散,这个冗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大结局。
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
1
雨比先前大了,布满天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风也急了不少,天气真的出现暴风雨再次来临的前兆。
留下鬼丸老走出“迷失的笼子”后,我们没回东馆,而是在来时路上的岔路口折向左,直向北馆而去。玄儿在前面走得很快,可能是因为不想淋雨并且希望早点到达吧。我用一只手按着帽子以防被风吹走,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友人。
北馆一楼面向中庭的露台正好在沙龙室的南侧,和建筑一样都铺着黑石。露台向左右细长延展,为了方便进出,在它中央设有一扇法式落地玻璃窗,依旧是黑色窗框和黑色窗棂,镶嵌着青色的花纹玻璃。从外面看,深青色的玻璃颜色更深,几乎和黑色没有区别。
大雨乘着狂风倾盆而下。玄儿从大雨中逃出,向那法式落地窗飞奔而去。
“鞋不用脱了,快进来!”
他两手握住把手将窗户打开,便回过头用催促的目光对我说。
“好!”
我穿着满是泥污的凉鞋,跟着玄儿奔入屋内。此时,远处仍旧雷声轰鸣。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雷声比刚才近多了。
玄儿关上窗,气喘吁吁地拢着头发。这时……
“这么变化无常的天气,真让人受不了啊!”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是浦登征顺。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张沙发上,悠然地看着我们。
“要是风雨再急一点,可能要回到暴风雨中了。你觉得是什么让上天如此发怒?”
征顺向玄儿问道,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玄儿却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对面是昨夜那个少年,在他和征顺坐的沙发之间夹着一张桌子。那——好像是姓波贺——是市朗。他裹着毛毯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没有回头看我们。
“让你等久了啊,市朗!”玄儿和这个少年打过招呼后,转向来到身边的征顺,“姨父,您和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征顺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无框眼镜,摇了摇头,“因为我刚刚安顿好阿清才过来,也就是进行了初次见面的寒暄而已。”
“阿清在哪儿呢?”
“在二楼的卧室里,望和身边。”
“姨+++……遗体旁?”
“阿清正坐在床边守着她。本来在你姨妈头上盖着布,可他把它取下来了,并且还不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祈祷她活过来吧?”
“活过来……”可能怕沙发上的市朗听到,玄儿压低了声音,“祈祷姨妈‘复活’?”
“因为并非绝对无此可能啊!”征顺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的眉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咱们家有两个实例。一个是18年前的浦登玄遥,而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玄儿你啊!阿清知道这些,所以他想望和也可能……他这么想也没什么过分啊!”
“是啊!”玄儿回答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眼睛,“是的!既然接受了‘达丽娅的祝福’那就应该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希望不是像玄遥那样的不完全‘复活’。”
征顺痛苦地叹了口气垂下头,一下子陷入沉默中。远处又响起了雷声,仿佛突如其来的风夹杂着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
结束了对话,玄儿来到房间中央。征顺坐在原先的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
“对了,市朗。”玄儿站在桌子旁,单手叉腰俯视着市朗,“你应该认识中也君吧!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追你,在那边昏迷的那位——中也君,把帽子取下来吧!”
“啊,好!”
我把淋湿的礼帽取下,放在膝上。市朗裹着毛毯,从隐身之处向这边偷眼看来。虽然已经退了烧,但他的脸色如同重病病人一般苍白。清晰可见的黑眼圈和有裂缝的紫色嘴唇看了令人心痛。
“中也先生?”
市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嘀咕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慎重起见”的现场辨认吧。这么一想,我还是莫名紧张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帽檐。
“哪么……”玄儿继续问道,“怎么样?昨晚在你悄悄潜入的那间大房子里,你看到一个可疑人物打破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玻璃逃出来,那个人是这位中也君吗?”
怎么可能?我自己对自已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市朗默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力地摇摇头。
“不是?不是他,对吗?”玄儿确认道。
“嗯,我想应该不是他。”市朗的声音低得几平听不到。
“是吗?顺便问一句,这位征顺叔叔是刚才第一次见面吧?”
“是的。”
“当然也不是昨晚看到的那个可疑人物了?”
“我想不是的。”
“噢?那就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儿将原先叉在腰际的手抱在胸前,用手指摸着胡子拉碴的尖下巴。
“那么,自你来这里之后见过的人,差不多全部见过面了,但是没有人符合条件。虽然还有一个慎太——你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吧?”
“啊?这个……不是,不是慎太。”
“那就奇怪了!”
“市朗,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目击证词的可信性了。”
“我……”市朗在毛毯下的身体缩得更紧,声音纤弱,略带哭腔,“我没有说谎!”
“即便没有说谎,但也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市朗遭到严厉的斥责,惶恐不安地垂下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几样东西。
怀表、钱包,还有火柴盒——这些都是玄儿先前说过的,是玄儿从市朗原先藏身的屋子中拿来的。向市朗的脚下望去,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黄褐色背包。这肯定也是玄儿从那座废弃的屋子里拿来的。
我向桌子上慢慢伸过手去,抓住怀表的链子拉了过来。
银色表壳淡淡发光,圆型表盘上排列着12个罗马字,两枚指针停在6点半的位置,背面刻着字母“T。E”。
——没错,这(…… 那表?)确实是江南带来的表。
我拿着表链将表提到和眼睛平齐的高度(为什么那块表会这样……),让它像钟摆一样摇了几下。于是在这摆动中,我回想起今早坠入沉睡深渊的途中瞬间看到的情景——与藤沼一成画在“打不开的房间”中的翻转墙上的画完全相同。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照相机的镁光灯闪过,同时我感到视野似乎瞬间扭曲了。我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把怀表放回桌上,又拿起钱包(……钱包?)。这是一个湿漉漉的焦茶色对折式钱包,可能是因为从江南的夹克或裤子口袋里滑落时掉进了附近的水坑吧,或者是被那间屋子中漏下的雨打湿的。
正如玄儿所言,在钱包(这个钱包……)里有几张小额纸币,它们也已经全湿了。唉,其他能够成为获悉他身份的线索这里面好像……(对了,那相片……)
“刚才没说完的事情能接着说下去吗?”玄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动作,“你不是说到那车子突入森林中,严重损坏了吗?”
“啊。是的!”
“接着呢?”玄儿加强了语气,“你还有什么没说吧?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到底是……”
市朗抬起眼睛看着玄儿,又偷眼看了看我和征顺:“那个……我,看到了!”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看到了?”玄儿的眼神和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看到了什么?”
“那,那个……”
市朗又垂下目光不作声了,看上去好像很怕,但或许那也是因为玄儿的问话方式有问题。
在这种场合和气氛下被如此严厉地逼问,就算市朗感到害怕,答不上来,我想也无可厚非。
西洋钟的八音盒里的曲子从西边隔璧的游戏室传来,是《红色圆舞曲》,它告诉我们己是下午3点了。
“玄儿君!”
恰在此时,通向走廊的两扇门中,东侧的那扇门伴随着巨响被打开了。同时,一个粗大的声音传过来。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着了,市朗全身抖作一团,完全闭上了嘴。
玄儿离开桌子,从容地向奔入沙龙室的医生迎上去。
“怎么了,野口先生?“玄儿问道,医生看起来似乎十分兴奋。
“美鸟和美鱼有什么……”
“她们俩刚才已被搬到这栋楼二楼的卧室了。我是请鹤子和宏户搬美鱼的。美鸟也醒了,很安静。”
“美鱼的病情如何?”
“没什么突发性变化,但还不能妄下判断。”
“是吗?”
“玄儿君,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野口医生抖动着他那啤酒杯式的巨大身躯说道,“我来是报告更紧急的事情的。”
“紧急?难道出什么事了?”
“电话……”野口医生用手摸着已经秃顶的额头,“电话已经通了。”
2
……怎么回事?
他反复问着自己。
这矛盾感、这众多的矛盾感、这众多散落在四处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
比如说开头字母,比如说鞋子和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和它的崩塌,还有门钥匙、门环以及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还有那些在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其他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有的十分隐秘,有的却非常明显。如果意识正常,应该很快就能解开它们的含义。
怎么回事?他反复问着自己,并试着提炼出具体的问题。
每次尝试,这种矛盾感就越强烈。又促使他继续自问下去。
3
“我把美鸟和美鱼在卧室安顿好后,就坐立不安……非常担心美鱼的病情。我想不知道电话好了没有?就去电话室试了试,结果……”
“你是说线路通了?”
玄儿回应的声音中,当然也透露出相当的兴奋。野口医生将着下颌的胡子使劲点了点头。
“于是,我立即与我的医院联系了一下。”
“熊本的凤凰医院?”
“是的。本来必须先征得柳士郎先生同意的,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非请示不可的事。总之,我让他们立即派一辆救护车来……”
“警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