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什么都答不上来,身体也动不了。在他极其困惑的内心表层,突然浮现出一片拼图的碎片:
——你呢,不是我生的孩子。
啊……这是母亲在病房中说的话。
——你不是我生的,你过去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去年梅雨快结束的时候吗?
对了,这确实是她在我亲手杀死她的十天前对我说的话。
这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和病床上的母亲在愚人节撒的谎完全不同……
——你呢——
她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注视着我这样说:
——你呢,实际上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你死去爸爸的孩子。虽然必须保守秘密,但我觉得一直这样瞒着你也不好……
——你是以前浦登家的主人托付给我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是我名叫忠教的孩子……我一直把你看做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真正的名字叫玄儿!不是忠教,是玄儿,浦登玄儿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柳士郎又踏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来吧,到这里来!”他将我的手腕拉向他身边,“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我是玄儿?我不是忠教?
江南困惑的眼神飞向蹲在走廊尽头的美鸟。
啊,那么我到底……
“你知道吗,玄儿?”柳士郎马上提到了声音,“你知道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什么啊?”从背后的玄儿——江南之前一直这么认为——的嘴里响起惊叫声,“爸爸,你干吗要那样说?”
“来,玄儿!”柳士郎注视着江南,“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
对于他低沉的声音和口吻,我的内心探处突然有了反应。说起来,今天黎明他来客厅时,我好像也陷入了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话我怎么也无法违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无条件地这么想。我心里混杂着恐惧和胆怯,激烈地斗争着……被柳士郎拽着手腕,江南跟着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柳士郎就关上门并上了锁。
“爸爸!”
“柳士郎先生!”
他不顾隔着门传来的呼喊,把江南拉到房间中央,让他坐在放在那里的椅子上。而且,他用右手中的手杖开始从一端将满墙书架上的书挑落到地上。
……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江南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心里绷至极限的紧张之弦已经断了似的。不久,柳士郎从长袍口袋中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几本散落在地上的书。
眼看着变大的红色火焰蔓延到其他书上,慢慢扩散开来。可是,江南仍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玄儿……不,忠教!”
柳士郎回到门旁,回应门外的呼叫。忠教?听到这,江南纳闷了。
难道他,他才是忠教?我是玄儿,他是忠教
……啊,那么到底……
“离开这里,马上!”柳士郎对着门外放声大叫,“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这期间,火焰仍在稳步扩散,室内弥漫起淡白色的烟。
“我——”
说到这,柳士郎停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
话到这里中断了,他又剧烈地咳起来。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爸爸!”
从外面传来大声的呼喊,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爸爸!”
火焰从书到书架,从书架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蔓延到整个房间。在玄儿心中,这光景和今早梦见的一个梦产生了共鸣……
梦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凶残猛烈,我独自在火中乱窜,被热气和浓烟席卷着拼命地不停呼救。火焰背后是一片空白,似乎如果我不小心碰到它,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会被它吞噬其中似的……
这也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当然也是不一样。这和我心中的“……角岛……十角馆的大火”形象完全不同。
从空白的后面,慢慢渗出了模糊的记忆。
玄儿将这记忆捞起,心里有种差点窒息的感觉。就在下一瞬间,他将惊恐的目光投向倒在门上喘息着的柳士郎。
“爸……爸爸!”
自从他坠塔之后就一直不太能发出声音,但现在从他的嗓子里冒出结结巴巴的话来。
“爸爸,我、我……”
柳士郎的肩痛苦地上下抖动着。他回头看向玄儿,浑浊的双眼猛然睁大,整个脸扭曲起来,像是被内心的矛盾撕裂一般。
“玄儿啊!”他回应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
这时柳士郎又剧烈地咳起来,他跪在那里,用手杖撑起自己的上身。
“来吧,玄儿,”他用不容分说地语调说道,“杀了我吧,用你那双受诅咒的手杀了我!”
玄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柳士郎的样子和低沉的声音比他话中的含义更让人害怕。他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爸爸!”
随着这一声大喊,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不是刚才的门,是房间的另一扇……
正想着的时候,门被踢开了。奋力冲进来的是玄儿——不,他应该是忠教。
看到室内的情景,忠教首先对着柳士郎喊了一声“爸爸”,接着将目光停留在玄儿身上。
“啊……玄儿!”他的声音颤抖,好像十分激动。
房间里蔓延的火焰像昨夜梦见的那样凶残地燃烧起来。它舔蔽着墙壁和天花板,四处蔓延,形成扭曲而恐怖的旋涡。
——失火了!
好像有个尖叫声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是女人的叫声,但不知道是谁。
——失火了……快逃!
啊,这——这也是从我心底里扩展开来的空白后面渗出来的——玄儿少爷!
这次响起了这个声音。
——玄儿少爷,振作点!
这是孩子——那个男孩的声音。我在火中四处乱窜,最终筋疲力尽。这时他跑来救我,这就是他当时的声音……
“玄儿!”
现实中的声音响起,盖住了遥远记忆中的声音。
“不要紧吧,玄儿?”
是忠教的声音!玄儿跪在地上,被火包围着。回头一看,柳士郎也在原地无力地跪着。
火焰突然提高了吼声,猛然露出灼热的撩牙向玄儿和柳士郎袭来。玄儿陷入无法遏止的恐俱中,大叫起来,柳士郎也大叫起来。向两人直冲而来的忠教也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
不断在江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3
大火最终烧毁了整个南馆和西馆的3/4。多亏了夜半前下起的大雨,大火才最终熄灭,否则它可能会波及东馆。这期间,在北馆避难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祈祷火势不要继续扩大。
第二天9月27日的正午过后——
我站在东馆一楼从玄关大厅通向中庭的露台上,眺望两栋楼在大火后的惨相。心里想起三天前——24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站在这里素描西馆外观时的情景,感到有些难以承受。
暴风雨这次完全离去了。天上万里无云,像在嘲笑地上一切的脆弱。荒凉的广阔庭院与倾注而下的耀眼阳光形成鲜明对比,在它周围是黑色的建筑和建筑的残骸……
第一次从东馆二楼的窗户看这中庭时,它充满了浓重的荒芜色彩,让我觉得像是“被神放弃了”似的。但眼前的光景远不止如此,或许可以把它说成是因惹怒了神灵而被毁灭的废墟吧。
“和你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里吧。”
站在旁边和我一样眺望风景的浦登征顺叹息着说道。
“那是三天前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已经对征顺详细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18年前的凶案和这次一连串凶案的真相、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以及柳士郎、玄儿也就是忠教、江南也就是玄儿在那场大火中的情况,所有的一切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在西馆的灰烬中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大火熄灭后一直等到天亮,我、征顺和宏户试着搜索了一遍。但被毁建筑的瓦砾堆十分庞大,还在冒着热气,光靠这点人手怎么也无法将其挖开。因此,三个人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美鸟和美惟在我的引导下逃到北馆而幸免于难。市朗和慎太好像在南馆的大火中受了伤。据说是市朗前去营救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慎太,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火中逃出,但脸部受了重伤,慎太也有多处烧伤。野口医生采取了应急措施,所幸两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市朗左眼球的伤势很重,据说即便马上送医院接受治疗,也免不了失明。
“之后,警察那边有联系吗?”我问道。
“今天早上终于来电话了,是我接的。”征顺仍然看着中庭对面的废墟,“正如市朗所说,道路由于塌方而无法通行。警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火灾的事情说了吗?”
“说了。我说因为有人受伤,所以希望道路能早点恢复通行。还说火基本上已经灭了,所以不需要派大规模的救援队来。”
“你是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不好,对吗?”
“是啊!”
“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必须保守的‘秘密’吗?”
征顺用食指向上推了推无框眼镜:“如果姐夫和玄儿君已经死在瓦砾中——”他将目光投向我,“在法律上,姐夫掌握的浦登家的财产什么的应该由妻子美惟和女儿美鸟继承,对吗?但是美惟有那种心理疾病,康复的希望很小;而美鸟的精神状态又有问题,而且按足岁算她只有15岁,还未成年,所以我必须做好当她监护人的心理准备。”
是吗?也就是说,作为下一代黑暗馆馆主的任务,必须像以前一样,要不择手段地将这个家的秘密保守下去。
“中也君,今后还需要你的合作!还有野口先生、佣人们和市朗……”
“还必须仔细叮嘱茅子和伊佐夫。”
“那当然!”
“但是,即便大家统一口径,还是有问题瞒不住啊!关于蛭山、望和以及美鱼的死,就算野口先生伪造了无关痛痒的诊断和报告,但关于在外面森林中发现的首藤的死因,我们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不是吗?”
“这我知道。”征顺表情严肃地皱了皱眉,“关于这一点,只能这样处理:杀首藤的是他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患者江南忠教。而且,凶手江南也葬身于昨夜的火灾中。实际上,事实也是如此。”
“嗯,的确!”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在警察来之前,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这期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必须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对策会议’还要把院子里的白骨埋回去——你也会帮忙的吧,中也君?”
“嗯!”
我没心思按照一个合格市民的常识和规范,对征顺的意见和请求表示否定。可能是因为我胸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无力感、虚脱感和丧失感吧。不,更重要的是,我和他们之间有种“共犯意识”,而这种意识己经在我的心中萌芽并深深扎下了根……
“说起来……”我在裤兜摸索着,从中拉出一条沾染煤污的表链。垂在表链尽头的不用说就是那块怀表——“达丽娅之表”。
“这个给你吧。”我把表递给征顺,“这是我帮助美惟和美鸟逃出西馆时在走廊里捡到的。可能是玄儿打算阻止凶手走向美鸟时,在拉扯中掉下来的吧。”
“是‘达丽娅之表’吗?”征顺接过表,将表盘朝上放在掌心中,眼神中混杂着感慨和困惑。
“我想这个应该由浦登家的人保管。”
征顺对于我的话没作任何回应,握着表将它放入上衣口袋中: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非常刺眼,甚至让人觉得残酷。这让我想起了玄儿曾经说过的话——太阳光是个居心巨测的家伙。缓缓吹来的凉爽的秋风,从还在冒着轻烟的灰烬中带来了恶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了,征顺先生!”我脱下头上的礼帽,用手轻轻梳理着脏兮兮的头发,“有几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现在可以问你吗?”
征顺略显惊讶地扭头看我,但马上又将视线返回中庭。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在电视节目中播放的影像,那好像是前天下午的事。獭户内海有个叫时岛的小岛,上面有座西洋馆。”
“哦!”
“据说那是负责北馆重建的那个建筑家很早以前设计的。当时有个富豪想在时岛上建一个‘世外桃源’,于是委托他设计了那栋建筑——征顺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座木结构西洋馆的木制骨架的颜色呢?”
这是那时立刻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疑问。
所有的木制骨架都涂成铜绿色,和铜葺屋顶的铜锈颜色相同……只看了电视里放的黑白影像,征顺就很自然地这么说,所以我只能认为他事先就知道这座西洋馆木质骨架的独特颜色。
“我不知你是实际去现场看过,还是从什么资料里得知的,但不管怎样,我想事情都没那么简单。还有三天前你看了我的素描本后说的那番话,我现在觉得也不像是外行人说的。因为如果对建筑没有相当的兴趣和知识,恐怕是说不出来的。”
“真是明察秋毫啊!”征顺斜眼看着我,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还有就是关于图书室里宫垣叶太郎的签名书。”
“啊,你看到那个了?”
“前天傍晚时我在桌上看到的,是《冥想诗人的家》的第一版。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所以不能不看。”
“那么,你看到那个签名了?”
“是的。”
“你应该明白了吧?”
“也许。”
我严肃地点点头,征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庭。
“那本书的作者宫垣叶太郎曾来过这里一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签的名。那是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签名的日期吗?”
“好像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某日。”
“已经是八年前了啊!”
征顺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将两手插入上衣口袋:“事实上,我从前以东京为活动中心的时候,和他——叶太郎的父亲有过来往。我曾被邀请到他家里去过几次,在那里见到了还只有十岁左右的叶太郎。战后不久,他年纪轻轻就付梓出书了。当我知道那是侦探小说时,大吃了一惊,当然也十分高兴。他八年前来这里拜访我,据说是因为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了关于这座宅子的传说,引起了很大兴趣。”
“哦!”
“说起八年前,阿清已经出生了。我的姓早就变成了浦登,但在知道我过去的叶太郎君看来,可能对‘浦登征顺’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抵触感吧。所以他在写受赠人姓名时,还是写了他所熟悉的我的旧姓。”
“是吗?”我凝视着征顺的侧面,“那个曾经设计了时岛上的西洋馆、那个负责重建18年前烧毁的北馆的建筑家中村,就是征顺先生您,对吗?前天,我在阁书室看到了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当我看到作家署名旁的落款时,我不由得非常惊讶。‘惠存’旁边并排写着受赠人的名字,但姓氏不是‘浦登’”而是‘中村’。也就是说那里写着‘致中村征顺先生’。”
征顺的唇角依然含着安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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