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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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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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嫪吕二人擅行不顾,出使不报,进退不请,广结党羽,其意昭然。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嫪吕二人窃据国柄,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战胜攻取则利归于己,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嫪吕二氏之人。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秦国基业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孙也。”

  嬴政面色沉重。李斯所言,他并非未曾想过,但有时候,自己想和别人指出来,感觉完全两样。嬴政道:“寡人欲图之久也。无奈相国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极得太后之恩宠,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层纱。李斯知嬴政心动,只需再推他一把,于是又道:“溺于渊,犹可援也,溺于权,不可救也。田常势已极也,而取齐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晋三分。嫪吕二氏,深溺于权,安肯轻罢。权不辞其多,位不辞其高,王不图之,必反为其所图。愿王明断,早日罢黜二人,收权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于是称善。

  

第十章 合计同谋 5、嫪毐和吕不韦,一个也不能容忍!
嬴政又问李斯道:“嫪吕二人根深叶茂,党羽广结。非有万全之策,未易轻撼。先生高才,敢问计将安出?”

  李斯再以言语相激,道:“卞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依臣愚见,莫如纵嫪吕二人相攻,是必强者伤,弱者亡,王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

  所谓计策,因时而设,因人而成。李斯之计,乍一听也无甚破绽,实则暗藏危险。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有足够的聪明,能够洞察高远。

  嬴政听完摇头,不以为然,沉声道:“先生才尽于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虑,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吕二人为虎,寡人则以其为犬。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犬咬于市,鸡飞粪扬。嫪吕一旦相斗,其势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虽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伤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复有人居间作乱,火上浇油,惟恐不乱,寡人将奈之何?嫪吕相斗,乱我社稷,毁我国力,于秦国有百弊而无一利,秦国中衰而天下跃跃,如六国合纵而出,并力西向,则秦国危在旦夕也。先生为寡人善谋之。”

  嬴政一言即出,不由得令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当家不管油盐贵,而嬴政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了当家作主的样子,一笔账门门的精,责任心大大的强。在嬴政看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嫪毐和吕不韦真打起来。政治和经济不一样。对君主来说,绝对不能搞市场政治,让大臣们自由竞争,而必须实行计划政治,由君主作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见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块倒掉。嫪毐和吕不韦必须被除去,但必须由嬴政亲自操刀,将损失减到最小。让两狗互咬而主人旁观,就算最好的结果是两狗同时毙命,家里也一定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况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来看,嫪毐和吕不韦完全是公款斗殴,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钱,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杀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嬴政另有一层顾虑。狗咬狗的戏或许好看,但票价却并非每个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吕不韦一旦起了冲突,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冲突不会越变越大,最终无法收拾?一次蝴蝶的挥翅可能导致一场飓风,一次偶然的暗杀却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万一嫪吕之争演变成长期内战,秦国便很有可能面临灭国之灾。嬴政别说是一统天下了,能否独善其身都已是一个疑问。

  遭到嬴政的谴责,李斯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心里大喜。秦王明见大略,真吾主也,跟着他,何愁不能缔造千古伟业,名垂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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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合计同谋 6、欲夺权,先削权
有雨降临。透明的水帘,悬挂在宫殿的上空。而宫殿幽深,雨声清脆可闻,以多变的节奏,敲打着地面的灰尘和人心。宫殿之内,李斯和嬴政谋划着彼此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就左右了整个帝国的命运。

  李斯和嬴政一样,他也并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吕不韦开战。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即得利益者,刚刚又被提升为客卿,前途一片光辉灿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自恃才华盖世,却因为得不到相应的地位和回报,于是对世界充满恨意,认为这世界充满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视并痛恨那些窃据高位的得势者,用他师兄韩非的话来说: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现在,李斯已变成了自己当年所鄙视的人,成了当途之人。地位变了,立场随之而变。他现在觉得这世界公平得很,他对世界感到满意,对自己也感到满意。七年之前,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时他的性命也一文不值。现在,他却没必要再冒这样的风险。他才三十七岁,他的好日子还长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吕不韦一旦开战,对他并无特别的好处,而且很有可能导致秦国大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搏来的荣誉和地位,便将毁于一旦。而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保持和平的话,以他的智谋,以及他跟嫪毐和吕不韦两人的特殊关系,他就可以在嬴政面前展现出他独特的个人价值,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在兰池宫初见的四年之后,李斯终于又有机会和嬴政单独相处。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穿着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说,这次是要我说。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谋而合,李斯于是道:“国之权势,在军在政。王者执此二柄,号令诸臣,有如风行草上,莫敢不从。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军政之权,不在君,便在臣。今嫪吕当朝,权势尽揽。王之所急,国柄旁落也。”

  嬴政点点头。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互为掣肘,有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敌又是情敌,不恨才怪。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嬴政。)两人都有这样的心态,宁愿自己吃点亏,也绝不会便宜对方。因此,客观上就为嬴政收回权力提供了可能,只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权,就两个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让人感觉偏心,抱怨道:为什么你光削他的权力,不削我的权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吕不韦挨了一刀,自然不高兴,但只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剑,却也就心里平衡了。反之,嫪毐也会有同样的受伤感想。

  时至今日,心理学仍不能被称为一门精确的科学,心理学的结论,更多的是建立在经验和想象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则更加不可依靠。因此,就需要先做个小小的实验,检验李斯为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建立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以放声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这个实验的具体操作过程,我们将在后面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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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合计同谋 7、孰先孰后?
当然,只知道一味地剥削再剥削,那是资本家,不是政治家。对嫪毐和吕不韦二人,要边拉边削,边削边拉。阳赐其虚爵,而阴夺其实权。如此打一下揉一下,就算他心中有气,却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发作。

  两个人的话题进一步深入下去。嬴政问道:“寡人欲除嫪吕二人,当以孰先孰后,孰急孰缓?”

  李斯毫不犹豫地答道:“当以嫪毐为急。”

  比较嫪毐吕不韦二人,无疑是嫪毐谋反的可能性更大。以李斯对吕不韦的了解,吕不韦是没有谋反之心的,不然也不会听了自己的忽悠,去装什么文化人,编起《吕氏春秋》来。

  不容否认的是,吕不韦对秦国尤其是对嬴政立有大功,没有他吕不韦,也就不会有嬴政的今天。因此,他的权势和地位,实至名归,大臣们满意,百姓们服气,就连嬴政对此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吕不韦不选择谋反,以他的功劳,在理论上完全是可以善终的。

  况且,就算吕不韦真有心谋反,也不会等到今天。谋反和下贱一样,都是一种本能,而不是一时冲动。如果要把这种谋反本能具象化的话,那就是反骨。在生理解剖学上,这块骨头是无法找到的,但在心理学上,这块骨头却又是真实存在的。诸葛亮说魏延脑后有反骨,虽是小说家的演义,却也不乏其深刻的道理。

  嫪毐不同于吕不韦,他于秦国寸功未立,却一步登天,占据高位,全凭着太后的大力支持。攀附他的人虽多,但憎恨他小人得志、满心希望看到他身败名裂的人更多。他的根基和人望,终究不能和吕不韦相提并论。吕不韦是功臣,而他嫪毐,却只是个宠臣而已。

  当然,嫪毐会最终走上谋反之路的真正原因,李斯却没有向嬴政提及。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将这个秘密告诉嬴政的,但他很清楚,那个告密而注定不会讨好的傻瓜绝对不会是他李斯。

  想当年,太后之所以离开咸阳,就是因为怀上了嫪毐的孩子。四年过去了,以嫪毐的性能力,想来太后的肚子又该大过了几回。淫乱太后,还生下了孽种,一旦事发,必死无疑。嫪毐为求自保,只有选择谋反,或能搏出一线生机。到那时,太后的地位会比较尴尬,她必须在嬴政和嫪毐之间作一个选择。有嬴政则无嫪毐,有嫪毐则无嬴政。至于太后届时到底将会作何抉择,李斯目前尚无把握。

  嬴政又问:“以先生之见,何时是除去二人的最佳时机?”

  这个可难说得很。不确定因素太多。李斯只能毛估估道,总在三五年之间。

  嬴政厉声道,三五年太久,最多两年。两年之后,寡人便将行冠礼,正式亲政。当寡人戴上王冠之后,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挡在寡人前面。

  嬴政和李斯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深夜。当然,以上提到的只是他们谈话的一小部分。谈话的其余内容,还是让日后的事件发展来自然揭晓吧。

  经过这一番长谈,两个人的关系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如果在君主身上也适用友谊这个词的话,那么,嬴政此刻便将他的友谊给了李斯。

  据说人和人之间有四种关系最铁: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一起扛过枪。但是,铁也分个三六九等,如马口铁、铸铁、生铁等等,未可一概而论。在李斯身上也存在这四种关系。和他一起同过窗的是韩非,和他一起嫖过娼的是嫪毐,和他一起分过赃的是赵高。而通过共同对付嫪吕二人,他也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和嬴政一起扛过枪。然而,想想他们各自的结局,不免悲叹,铁终究只适合作砍刀,不适合作纽带。

  从今天开始,在嬴政和李斯这两个不世出的人物之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首度合作。而他们堪称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一直持续了未来的将近三十年。

  

第十一章 一场夺权实验 1、蔡泽的黄昏
嬴政要铲除嫪毐和吕不韦,风险之大,不待多言,一定要找到正确的执行者才行。他不仅要有能力,更要对自己忠心。李斯得以雀屏中选,嬴政乃是经过慎重考虑。四年来,李斯在长史位子上的表现,证明了他的能力。李斯曾先后拒绝了吕不韦和嫪毐的诱惑拉拢,坚定地以一个无党派人士的面目出现,更表明了他是经过考验,值得信任的。

  想当年,李斯的处境悲惨窘困,却能人穷而不志短,先后拒绝吕不韦和嫪毐的诱惑,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天下皆知得之为得,而莫知舍之为得。如今,他苦心的忍耐终于收到回报。

  李斯荣升客卿,却依然还兼任着长史一职,并将工作目标逐步向国内转移,对朝中百官暗中加强监视。

  嬴政要逐步削弱嫪毐和吕不韦的权力,蔡泽很光荣地成了第一个实验品。这时,蔡泽还在郎中令的任上,却已是萧条了许多,很少问事,对属下也不再动辄责骂,也不再开口闭口就是那句口头禅:想当年,老子当相国的时候。蔡泽的职责,眼下率多已由王绾代劳。

  李斯带着愉快的心情重回郎中令府,回到他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他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专程找蔡泽而来。蔡泽早听说李斯被提拔为客卿,正是嬴政眼前的红人,心理虽然委屈,却也不敢怠慢,对李斯盛情款待。席间作陪的,多是李斯当日的上司,此时却皆在阶下对李斯殷勤劝酒,小心逢迎。李斯看着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大快。李斯虽然放肆着自己的高兴,却克制着自己的酒兴。他此来有正事要办。

  借着酒器和舞女的掩护,蔡泽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这小子来找我做甚?莫不是他骤得大官,特来故地显摆?羞辱当日曾欺负他蹂躏他的同僚,看他们匍匐在自己脚下,像孙子一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而一解心头之恨?前天夜里,老子忽然中途不举,好生恨懑,究竟是那贱人的问题,还是老子自己的问题?妈的,我怎么又玩起了意识流?打住。或许,李斯也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龌龊,说不定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如今富贵了,特来找我这个老上司谢恩不成?

  李斯眼中却浑然没有蔡泽这位老上司。他从来也没有把蔡泽当上司看过。蔡泽只是曾经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小山丘,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泽,站在另一个更高的高度,蔡泽被他俯视,至于昔日的同事,则只有被他鸟瞰的份。李斯此行,不为谢恩,也不为报仇,一切都是公事公办,他只是奉命前来宣布一件事情。而他可以预见的是,听到这件事情,蔡泽一定会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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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场夺权实验 2、有舍才有得
酒过三巡,舞女也换了三拨,肚子里装的客套话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面色一沉,蔡泽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

  众人去而李斯无言。蔡泽因笑道:“适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泽这就派人给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还只能站在台阶下面,对着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艳少女干咽唾沫,而那些少女们的眼中,也全没有他这个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她们据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处,李斯心里又是一阵快意。然而,君子爱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专作恶人来的,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欠下蔡泽的人情。李斯一摆手,笑道:“这个不急。”

  蔡泽问道:“敢问先生为何而来?”

  李斯正等他这一问,于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来通报郎中令。”他将身子凑近蔡泽,低声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抱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准郎中令暂且告病休养,待朝廷觅得合适人选,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颐养天年,岂不美哉。”

  蔡泽闻言,双手颤抖,酒杯从手中跌落。蔡泽面如死灰。他知道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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