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阳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打哈欠的时候便坐起身来:“你怎么这么早?”
“嗯,时间还早,你还能接着睡。”田田知道他难得睡上一个好觉,“睡吧,我走了。”
“你去哪?”程牧阳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去上班么?”
田田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带着被窝里的温度:“你回去吧。”
“回去?”程牧阳大惊,差点从床上弹了下来,“你要我去哪?”
田田看着他的脸,其实已经看了一个早上,但怎么看都看不够。本来看他难得睡得这么沉,想要就这样悄悄离开的,可一回头就看到了他的脸,睡得那么满足那么恬然自安,嘴角都有了一丝笑意。她想有的话还是当面说清吧,即使要走也走得干脆,不要留下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留着以后藕断丝连。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像是被什么不明的物质一口口地蚕食掉,一碰就痛不可当。
我这是在自虐么,田田看着他惊愕的脸庞,一点点仔仔细细地看着,看了很久。她想以后还是不要再画下去了吧,所有的画都给了他,原稿都在她自己那里,叠放得整整齐齐,算是作为一个纪念。她甚至在想,如果哪天公寓里起了一场火,把所有的东西都烧光了,那就真的什么也不留下了。
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着,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觉得自己喜欢自己开心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不开心就丢到一边去……再纵容我一次吧,让我再任性这一次吧,我想要你,只要一次就行,结束之后我就可以离开,我真的可以做到。
“田田……”程牧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试图从床上下来,却发现自己未着寸缕,他手忙脚乱地找到扔在一边的裤子,慌慌张张地穿上,脸涨得通红。田田觉得再这样看下去恐怕又要打消一切念头,于是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站起身对他说:“我走了。”
“田田,你等等,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悲哀,“我已经过来了,我们说清楚好不好,我看到那些画了,全都看到了……我很高兴,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这样也不行么?”
他恐怕从出生以来也没有这样惶恐过:“如果,如果因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那些让你生气的话,我……我全都收回。你如果真的生气,怎么报复我都行……别走,别走好不好?”他的声音因为害怕甚至带了一丝哽咽,他想起那天晚上她的脸,在灯光下被照得惨白,眼底含着泪光,听着他无端的指责。她原来那样忐忑难安,原本期待了满怀,最后却是心碎收场。
“你为什么喜欢我?”田田看着他,“是不是因为看了那些画,发现我也喜欢你呢?”她点点头:“我喜欢你很久了,从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是你呢?”
他想说我也喜欢你很久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他想到那些画,想到章梦妍,想到他一直以来做过的事情,还有一直以来对她没有任何表示,觉得他实在配不上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想我走,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呢?”田田看着他,“我想要的你知不知道呢?其实不是我说了我喜欢你,你说那刚好你也喜欢我,就能够皆大欢喜的。我想要的有很多,你知不知道呢?”
“你还想要什么?”程牧阳痛苦地拉着她的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只要你开口,好不好?”
“这没什么意义,”田田摇了摇头,“其实这一次,我只是想把上一次没有完成的事情继续下去,其他的,都不需要了。”对不起,我很贪心,我想要所有的,如果不能给我,那么就干脆不要好了。
“我真的要走了。”她抽出手来,“公司有意向让我去瑞典的分部,现在正在考察期,批文应该不久以后就下来了。”
“而且……”她咬着嘴唇说,“我答应翁樾了。”
他看着田田苍白的脸,心底一点点凉了下去。脑海当中一片空白,只听见她最后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目光最后一次从他脸上拂过,分明是缱绻留恋的,却转身便决然地离开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无力地倒退几步,仰面倒在床上,那些倒塌下来的东西正在把他的心脏一点点压垮。女人的心有时就针尖那么大,只能穿过你这一根线,你总是想着它能大点就好了,可等它真的大了,就有许多东西可以容纳进去,你这根线就未必穿得过了。
田田后来抽空去那个房间看了一下,服务生告诉她客人中午退房离开了。她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回到公司里,继续疯狂地画她的工程图,一切照旧。
程牧阳很快又回到了国内,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所有人也都像事先说好了一样,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就连一向喜爱呼朋引伴的大宝也好像消失了。这样很好,程牧阳想,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吧,我谁都不想见。
他整日地躺在自己那间公寓里的床上,干脆把电话也给关了。他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前世今生都想遍了,甚至都是些无意识的想法。
那天吃饭的时候,徐晔来找他,他也觉得很意外,都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打听到他晚上要来这里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不如果搭档做课题的话还算得上合拍,但其他方面,真的不太适合。
可是徐晔却不这么想,她是个一向有主见的人,认定了什么东西就必然会坚持,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想法。她觉得他们需要再相处一段时间,不应该这么早下结论,可是他还是拒绝了。
大宝向来是不对程牧阳的相亲发表任何正常意见的,这回居然也破天荒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你为什么不同意,第一次见面没感觉不代表以后都没感觉啊,再说她有什么不好?
她有什么不好?大宝很疑惑地问他,连我都觉得挺好啊,长得虽然不算顶漂亮,但是绝对是端庄大方的类型,待人接物就不必说了,绝对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女博士的样子,非常的随和,脾气自然也是好的,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觉得她是难得的可以静心搞科研的女性。其他的根本就不用多说,学历绝不比程牧阳差,甚至她也有一样和程牧阳相似的爱好,喜欢玩很繁琐的拼图和超级玛丽。连豆豆听了都深表震惊,觉得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要跟毛头在一起的。
可是田田呢,他还在自己的脑袋里把俩人对比了很久,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田田好像都要差那么一点点,反倒是缺点多了很多。田田的兴趣爱好和他重合的并不多,虽然他们耍起贫嘴来很有乐趣;田田的脾气虽然不算差,那也得看跟谁比,跟豆豆比她当然算是好的,可普遍的标准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好的,在人前勉强算是比较活泼健谈吧,到他这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田田也很懒,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亲自动手收拾房间,袜子手帕能攒够一礼拜才想起来要洗掉;田田还很自恋,天生丽质这样的词整天挂在嘴边,动不动就逼着别人变着法儿地夸她美;田田浪费起东西来令人发指,喜欢耍无赖,非常欺软怕硬,有时候甚至基本没有廉耻心……
这些东西稍微一想铺天盖地,越想越多难以停止,他想到她在自己身下辗转时的情动,想到她离开时隐忍的淡漠,直到想得脑袋发蒙,再也想不到任何东西,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
徐晔有什么缺点?大宝一遍又一遍地絮絮叨叨,程牧阳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他真的说不上来,也许她真的没什么缺点,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也只有一个而已:她是徐晔,她不是何田田。
一开始就不应该拿田田跟任何人比,她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再多的缺点遇上何田田也可以变成优点,再好的优点与何田田无关,也就与他无关了。
他一遍一遍看着她的那些画,像是什么强迫症一样,连天带夜翻来覆去地看着,看到泪水从眼睛里汹涌而出,覆盖上前面流淌过的痕迹,却无法停止。他甚至觉得田田就应该这样离开,什么也别给他留下,最好连一个背影也没有,好让他知道什么是后悔莫及什么是痛不欲生。他犹疑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错事,这一生唯一的奇迹被他亲手拒之门外,以后也绝不会再有,他活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毛头啊毛头……绝望了吧哇哈哈哈!(面目狰狞的后妈脸,无耻奸笑ing……)……发一张有爱滴图图……
纠缠(3)
26。
当所有的图都完工的时候,居然离预定的时间还早了两天半,田田自己都有点吃惊。原来还在想着临走前对妈妈承诺的“一完工就回来过年”的话是不是又要泡汤,现在想来也还没那么悲剧。几天下来熬成个熊猫眼不说,脸色也有些蜡黄,不过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已经很久没有画过这么多图了,一时居然有些新的感慨,就好比是长枪短炮的单反用得习惯了之后再去重拾最初的胶片相机,霎时间对自己的技术含量又有了一个新的理解。
收拾工具的时候发现还剩了小半截铅笔,顺手抽了一张纸过来,在上面勾勾画画起来。还没勾几笔就愣了,这是在干什么,习惯成自然么?她解嘲地笑了笑,手下的笔线条便转了一转,而后匆匆几笔结束,拿起来端详了一番,嗯,还挺满意的,一抬手掷给了正在低头忙着整理文件的Adam。Adam捡起来一看,画的原来是他,造型还很别致,眼镜圆圆大大的Q得很,他也很是满意,点点头收下了。
剩下的时间好像就只想睡觉,百无聊赖地裹在被子里,连袁嘉炜邀请她去唐人街过小年都懒得答应。正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田田翻了个身没理会,不料那声音不屈不挠地一直响着,田田烦躁地蒙住脑袋:“门没锁!”
翁樾扭开门锁以后看着她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样子就笑了:“别裹了,起来跟我吃粽子去!”
“冬天也有粽子吃?”田田听到有吃的,把被子掀开一个角,“是肉馅儿么?”
“这我怎么知道,”翁樾黑线,“又不是我包的。”
“那我不去了……”田田又缩了回去,“要是肉馅儿的就给我带一个。”顿了顿又钻出被子来,“蜜枣馅儿的也行。”
翁樾哭笑不得:“要吃就自己去,我才不给你带!”
“我懒得起来啊!”田田蹬被子,“外面那么冷还要换衣服……”
“哎呀那可惜了,”翁樾啧啧叹气,“我听说Justin的奶奶亲手包的粽子呢,还有其他好多好吃的……”
虽然几乎所有人都称呼袁嘉炜叫做“Justin”,但她还是喜欢喊他中文的名字,她觉得中文名字挺好的,不叫可惜了。Justin什么的满大街都是,一点区分度都没有,还有那么多一家子祖孙好几代都用同一个名字,简直想不通,这哪里有中文的名字含义丰富呢。
比方说她的名字吧,刚开始的时候她跟Gibson解释她的名字,他听得云里雾里,问她荷花的叶子是什么?田田听得直翻白眼,拽着他直接就去了纽约的植物园。到了那里一看才傻了眼,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的荷花,那里的湖面上漂浮的都是叶子油亮亮花朵硬邦邦的睡莲。Gibson还是把头点了又点表示很美很壮观,田田忍不住又暗暗白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她脑子里臆想的什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啊,什么“一一风荷举”啊,都成了废话。
然而再往里面走一段路,转个弯,眼前的景象立刻就不同了。田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接天莲叶,觉得即使不是月色下的荷塘,景致也一样美好。她还记得中学时候大家一起齐声朗读的那篇课文: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每当读到这一段的时候,田田就会在底下跟同桌还有前后左右唧唧咯咯地笑着:“嘿嘿,你看,我的叶子!”
然而下一秒就立刻被老师无情地揪出来提溜到了教室外面。田田成绩虽然好,但某些爱捣乱的特性着实挺招人烦的,老师们对她都是又爱又恨。田田往外面那么一站,来来往往的老师们都要上来调侃一句,哟,何田田你又站了啊?田田也不觉得丢人,一口一个哎地答应着,还不忘问老师好,偶尔还攀谈几句,弄得老师哭笑不得。
某一天当田田又在外面走廊里例行罚站的时候,程牧阳的班级在上体育课,因为操场正在翻修,浩浩荡荡几十个人就排成一个长队绕着教学区跑圈。他们学校对全面发展抓得挺紧,每学期最后都有一个一千米的测试,是和毕业测评挂钩的,学生们都很重视这个,跑得格外卖力。
田田的教室在二楼,在外面站着站着就不甘寂寞地蹭到了栏杆边上,往下这么一看就乐了,哈,这不是毛头嘛!田田瞬间兴奋了,手里的书团成一个卷就对下面挥舞着:“喂……毛头!”
她的声音还不敢喊得太大,班主任还在背后的教室里上课呢。喊第一声的时候毛头没听见,喊两声的时候毛头还是没听见,喊第三声的时候连毛头的前后左右都听见了,纷纷抬头向她行注目礼,可正直的毛头君还是梗着脖子向前看。
田田毫不气馁,等队伍绕过一圈回来的时候,她把课本卷成个喇叭放在嘴边上:“毛头……毛头!”
前后的男生们都笑了,推搡着取笑程牧阳:“嘿,你小媳妇喊你呢!”
程牧阳一来羞赧二来恼怒,抬头对着楼上手舞足蹈表情兴奋的田田瞪了一瞪,田田也不怕他,吐着舌头对他做鬼脸。
队伍再次跑过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全体向她行注目礼,还有人伸手跟她打招呼。托“毛头”这两个字的福,程牧阳班里的学生们大部分都认识何田田,男生们提到她都是不说名字的,一律以“程牧阳的媳妇”代替。于是听到她喊“毛头”的时候,队伍里有和程牧阳相熟的男生就恶作剧地抬头,对着楼上喊了一句:“嫂子好!”因为程牧阳当班长,还有人跟着喊:“班嫂好!”的,男生女生们都笑成一团。田田笑得越发得意,程牧阳的脸色就黑得越发彻底。
好不容易准备活动跑完了,程牧阳特意绕到楼前面来,准备教育她公共场合不许喊他毛头的,结果往二楼走廊一看,人已经没影儿了。
进教室了吧,程牧阳想着,摇头走开了。
田田并没有进教室。刚才她对着楼下喊毛头的动作幅度和声音都过大了,惹得窗边的学生纷纷侧目,她还浑然不觉地对下面挥手致意呢,一扭头就撞在了班主任的胸前。班主任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面目黧黑表情严肃,抓住她之后一手捏着她的后颈就把她提进了办公室。
有的老师会对成绩好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伤大雅就不会过问,但是班主任觉得越是成绩好越要严加管教,同样是上课爱说话,考试的时候田田还是该考多好考多好,周围的人就一次比一次糟糕,你说班主任得多生气。你自己不听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影响到别人听课啊!班里只一个学生有成绩不行啊,整体协调才是王道啊!就算老师不理会,有的家长也会计较吧,你看看,你同桌这次名次又下降了,何田田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班主任训话的时候,田田都会非常乖巧地站在一边,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老师,老师说什么她都直点头,完全拥护无限支持的样子。老师训了几句也觉得力不从心,草草收尾了,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