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便听人群里有人高呼了一声:“放人!”
这一声呼喝恰到好处,便如点燃火药桶的那一粒火星,立刻将水师官兵的愤怒,全然激发出来。
“放人!”
“放人!”
一时间,沙滩上呼喊声此起彼伏,瞬间水师官兵的气氛便愈发沸腾起来。却见队伍里又有人呼喊了一声,“要银子不是么,给他!” 说着,便有几块石头飞出人群,向邦特库砸去。同时,那人群中的人还在叫喊:“给你!给他银子!”
无数的石子和沙块,窜出人群,黑压压的地一片,便向邦特库等人飞去。转瞬之间,邦特库等人,便被砸了个灰头土脸,福建水师官兵的喝骂声,则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喊杀声。水师官兵们被鼓动起来,他们群情激愤,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无视红毛冷冷的火铳,一步步向着红毛压了过去……
红毛如临大敌,他们异常紧张地与汉人保持着距离,但是局面愈发疯狂起来,绕是邦特库经验老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邦特库完全摸不到头脑,他不知局面如何会演变致斯,只是被疯狂的汉人们一步步逼向后退。
如此局面,如同将被引爆的药桶,邦特库很快意识到此中的危险,奈何他意识到危险之时却为时已晚!
“砰!”
便在邦特库心急如焚的当口,阵中忽然响起一声枪响。这一枪响得清脆,喧闹的人群似被猛然抽去了所有生气一般,原本混乱的场面也陡然安静了下来。四下里死寂一片,只见一个红毛兵,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端着一杆火铳,正木讷地看着距离他不过两步的一个男人,一缕洁白的硝烟却正从着红毛的枪口缓缓流出,而他眼前的汉人胸口则正有一股鲜血浡浡溢出,垂落在沙滩。
“沙,沙。”
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鲜血融入沙土地声音。
“杀啊!”
片刻的寂静转眼间便被打破,同胞的鲜血浇灭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一线理智,伴随着一声高呼,水师官兵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水师官兵们抡着弯刀、斧头乃至石块、拳头疯了一般向红毛招呼上去,而震惊下的红毛兵们也在极度恐慌下纷纷开火。一时间刀光剑影,枪声此起彼伏,沙滩上瞬时乱做了一团。
……
转眼间岸上就乱了,喊杀阵阵,火光四起。此时,肩负重任的王梦熊正在坐船上凭栏而立,眼前的这一场变故却不知是吉是凶。
这次来澎湖,王梦熊本来是有一番详细的计划的。行前他曾与张嘉策、程再伊等人的商议,入港之后王梦熊先不出面,却让这王善去与红毛谈,只管随口应付就是,王梦熊则乘机派人探明红毛的虚实,待将红毛抻个数日,王梦熊再来与红毛交涉。届时不论结果如何,哪怕红毛对商周祚的回文不满,王梦熊也只管好言相慰,即使虚应几句安了红毛的心也就是了,反正也是空口无凭。
片刻之前,王梦熊确实是如此这般行事,为了方便刺探军情,他还专门选了个午后时光入港,好方便探子们上岸。事情本来倒也顺利,却不料转瞬之间变故徒生。先是两个苦力因求生心切跳海逃亡,却不巧被抓了回来,从而引起了两个水师水兵的不满,使得双方水兵僵持不下。眼看着来了个红毛头领料理此事,事态却急转直下瞬间竟乱了套。
王梦熊在船上看着着急,但事情出在岸上,他只能坐视岸上越闹越大,又哪里使得上半分力气?方才王善前去同红毛交涉,此时也已经回来,王梦熊摇晃着脑袋,为难地说:“王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王梦熊敢于派遣探子上岸,其实也是拿准了红毛的心思。只看船上那些新丁们见到红毛大船时是何等地惊慌失措,红毛的那点花花肠子王梦熊便一清二楚,否则,红毛那几条战船都是停在港里的,何至于将炮口都伸了出来,便不怕固定不牢凿沉了船?说到底,红毛无非想耍一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伎俩罢了。其实,这次出海王梦熊是专门带了一些新手,也是将计就计应付红毛来的。
之前事态的发展实在是红毛和王梦熊共同促成,他们各取所需罢了。红毛自以为恐吓了王梦熊船上的新兵,王梦熊则探明了红毛的虚实。不算红毛掳来的船只,港内一共泊着红毛尖尾大船六条,小战船四条,若加上漳泉近海的两条红毛船,红毛此来一共有大小战船一十二条,与之前的估计大体吻合。
只是,目下的事态有些脱离了控制。商周祚在书子里驳回了红毛全部请求,如今又闹出了人命,且不说事非对错,事情想要善了只怕也是不易。王梦熊看着港里红毛的巨舸,再瞧瞧自己带来的战船,心中实在没有底气。
王梦熊的坐船乃是水师定制的四百料战船,广十丈,阔二丈七八尺,吃水一丈。船上装有千斤头炮①一门、大佛郎机②边炮六门及其他小炮若干。在水师里,王梦熊的坐船可是数一数二,但在这里也只比红毛的单桅船略强些罢了。说句丧气话,他王梦熊的这条性命能不能保住,如今是全看红毛的心情了。
王善自知事态紧急,方才他去同红毛交涉,红毛的态度倒也中规中矩,他本来得意这趟差事会办得漂亮,岂料正说话间便听外面起了枪声!他赶忙向红毛说了几句好话,便赶回来找王梦熊商议对策。见王梦熊眉头紧锁,王善不禁出言相问:“王将军,这不是咱们闹的吧?”
王梦熊见王善疑惑自己,心下甚是不悦。这人虽是程再伊器重的师爷,但毕竟不是王梦熊的上司,是以王梦熊口气不善地说:“王先生这是何意?所有的方略,皆是先前定了的,王某人岂敢擅专!”
“哦。”
也不知王善究竟信了不信,王梦熊却没功夫和他饶舌。王梦熊想了一圈,叹气道:“咳,究竟谁是谁非,此时说来又有何用?咱们死了人,我看红毛也死了几个,咳!出了人命,却不是几句好话便能打发了。”
王善明白此时不是同王梦熊斗气的时候,何况,他也确实想不出来王梦熊何必要节外生枝。刚才那么一问王善也并非真的怀疑他,只是想弄清楚状况罢了。听王梦熊这般说话,王善摆摆手道:“事情是有些棘手,不过王将军不必如此,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哦?愿闻其详。”
“要说起来,这红毛虽然狡诈,与一般生番究竟不同,却也有些气度。方才,余往见夷酋,他们也甚是客气。想来王将军此来,这红毛也甚为看重,这便应了咱们先前的筹划。”
王梦熊道:“他们自然是异想天开!哼,只怕他们此刻还痴心妄想,以为摆摆威风朝廷就能遂了他们心愿。这我知道。如此,待他们见过抚台大人的这封书子,才是更要着恼。现在死了人,若想几句话打发了他们,只怕难喽。”
王善嘿嘿一笑,道:“王将军既知事情坏在这书子上,却无应对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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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人将火炮以弹重分类,皇明则惯以炮重区分。如五百斤炮、一千斤炮、三千斤炮,皆曰炮重。
②明制佛郎机,分大、中、小等诸般式样,其大者千斤,小者十数斤。此处所取大佛郎机,长六尺,径二寸,重五百斤,弹重二斤五两,约合三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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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当兵☉第十四回
“书子?”
想到商周祚的这封书子,王梦熊便更是丧气。商周祚倒是硬气,王梦熊出身军旅,对商周祚那股子气势,也是打心里佩服。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又哪是说几句硬气话便解决得?商周祚拒绝红毛的无理要求不错,奈何他却不曾顾虑,回书言辞太过生硬,会让下面的人难作非常。也是,商周祚自不用轻身犯险,来澎湖与红毛交易,至于他王梦熊的生死,又岂是商周祚顾虑的到的?
王梦熊呆一呆,道,“咳,咱们的苦楚旁人哪里知晓哦……
王梦熊说着,心中依稀捉到了什么。他转眼看向王善,却见他含笑不语,王梦熊心下一惊,忙道:“不成!不成!这是抚台大人的亲笔书子,又事关祖宗疆土,便是我等不能脱身,也决计不能篡改的!”
方才,王善见王梦熊若有所悟,本以为他想明白了,却不料这王梦熊竟然想差了,不禁哑然失笑,道:“王将军想到哪里去了,王善岂能不知此中厉害,怎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王善说话慢慢吞吞,还卖着关子,王梦熊却有些忍不住了,拍着手叫道:“咳,都什么时候了,先生不妨明言。”
“其实,此事终究还是要落在这封书子上。”王善却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坐了,平静地点了点王梦熊面前的一封书信,缓缓道来,“这红毛既然异想天开,不如让他们再欢喜几天。昨日不才先来报信,同红毛说的,可是王将军要来与他们交涉,并不曾提到这封书子。”
王梦熊懵懵懂懂地听了,过得半晌这才猛然醒悟。昨天,王善请命先来澎湖报信,以免引起误会。王梦熊先前还以为,王善只是依照前约行事,却不料,还有这么一回事,想来这王善早已留了一手。
此前王梦熊与王善只因公差见过几面,谈不上深交。其实,此次程再伊要王善同来,王梦熊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蛇有蛇道,这些个师爷一肚子坏水,虽然王梦熊从前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此时若能挽回局面,不论王善用什么手段,王梦熊也只好由他。
却听王善颔首续道:“红毛要谈,便谈嘛!明日,咱们仍依前约,且由不才再探探他们虚实,然后再由将军出马,至于这封书子嘛……
王梦熊与王善,正加紧商议对策,与此同时,邦特库却没精打采地站在雷也山的面前。他憋着一肚子气,将外面的情况汇报了一回。
方才,局面急转直下,邦特库甚至没有回过神来,便见一个汉人抡着一柄斧头朝他杀来。邦特库看不清那人的眉目,但是那人双眸中凌然的杀气,却叫杀人无数的邦特库,也一时呆在了当场。好在另有一个士兵,不巧被人群拥挤到了自己面前,阴差阳错地替他接了那一斧头,他这才侥幸拾得一条性命。至于那个士兵,则被人一斧劈掉了半个脑袋,顷刻之间,那红白相间的体液,便喷了邦特库一脸一身。
此刻,邦特库惊魂初定,也总算回过味来,这分明是那个汉人挑动的。尽管没有进一步的佐证,但以邦特库的经验,他敢以脑袋担保,在人群中起哄的,定是此人的同伙。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事情已经不可收拾,而那几个挑事的土著,也决不会等着自己去抓。再说,邦特库也记不得那土著是个什么模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两个奴隶,别说他要买去,给他又怎么样?”
雷也山发狠地拍着桌子咆哮。身为此番北来的司令,雷也山肩负重任。但至今为止,事情却始终不顺。此番,总作为他准备了八艘三桅战船、五艘单桅及双桅战船,并从英格兰那里得到了两艘船。然而,数月以来,大澳未能得手,英格兰人中途跑路,雷也山如今虽盘踞澎湖,但距离原先的打算,却还距离甚远。
澎湖扼守要路,但岛上贫瘠,距离大明也有相当的距离,并非最佳选择。雷也山确是存了骑驴找马的心思。他一面派船向巴达维亚报告消息,一边向福建当局递交文书。雷也山不明白大明的官制,所以他并不知道,在皇明天朝,王梦熊只是个小小的边将,根本无权决定天朝属土的去留。雷也山以欧罗巴的规矩,推测王梦熊的地位,以为王梦熊此行,是迄今为止,大明朝廷首次回应他的请求。因此,他对此次交涉,冀望甚高,他迫切渴望,此番能与王梦熊达成通商的协议。
邦特库这次表现,雷也山十分不满,但他咆哮出来胸中的怒火后,他也迅速冷静下来。东印度公司劫掠多时,汉人若无动于衷那才是怪事,是以雷也山无心追究这场暴乱是缘何而起。他觉着,这次冲突极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而非王梦熊有意为之。便以王梦熊手上的那几条破船,很难想象他敢在这里挑事。再者,即便王梦熊有心动武,他也应该制造更大的混乱,比如袭击战船,却不是在沙滩上制造流血事件。
不论如何,此时,雷也山愿意相信,此事与王梦熊无关。其实,便算此事真乃王梦熊蓄意挑起,雷也山也不打算为难他。
雷也山的目的,是打开大明国门,而不是鲁莽的争强斗狠。他与邦特库有着类似的念头,那便是,对付大明,只能以武促商,却不可全面开战。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中国的古话,但是在欧罗巴,也有类似的外交原则。雷也山从来曾不打算关闭谈判的大门,因此他不想坏了规矩。
当然,今天的事情,也让雷也山更加警惕。外面的流血冲突提醒他,千万要防备王梦熊真的乘夜作怪。
外面的乱局已渐渐平息下去,雷也山立刻叫来舰队的指挥官,让他加强警戒。同时,他让邦特库加强管理工地,既不要出现逃奴,也莫再同王梦熊的人发生冲突。若确实需要动武,雷也山宁愿去大明的门口敲打他们,而不是在这个荒岛上打劫对方的信使。
……
这一场乱局双方都折了不少人手,经双方清点,红毛死八人伤三十余人,福建水师死一十一人伤二十余人。不过王梦熊和雷也山虽说各有各的心思,却都是有心息事宁人,于是混乱渐息之后,这边王梦熊约束士卒,那边雷也山也不曾兴师问罪,乱局很快便这般平息下去了。此外,为了避免再有冲突,阻挠交涉,雷也山下令将风柜子筑城一事暂停下来,而王梦熊则调遣福建水师的人马全部上船,均不在岸上逗留。
次日,王善按照既定的策略先来面见雷也山,但雷也山却没了耐性,他不愿再同一个无官无爵的平民废话,而是一再要求立刻与王梦熊会悟。王善也是害怕夜长梦多,心想着早离险地,见雷也山话里话外没有报复的心思,又如此迫切与王梦熊会面,也就不好再多饶舌。当下,王善与雷也山谈妥了会见的细节,便回去王梦熊那里作安排。
因这是十多年来东印度公司与大明朝廷首次正式交涉,因此雷也山对这次会晤寄予厚望。到了下午,雷也山为了表示诚意,竟然亲自登船前来王梦熊的坐船上来见他。红毛如此,王梦熊自然也十分客气,好生招待了雷也山一行。王梦熊说话十分客气,但雷也山却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客套。在王梦熊的船上,雷也山用了些茶点便直奔主题,将他的要求提了出来。
“他说甚么?”
雷也山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王梦熊却没有听懂一句,便转头去问王善。王善先向雷也山点头致意,然后说道:“他说,希望朝廷能够允准他们,在中左或浯屿等处停留互市。”
这已是老生常谈了,并无新意,只是王梦熊此刻即便只是打算敷衍了事,也不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随意说话。王梦熊回头看着雷也山微笑,道:“吭吭!嗯,尔等远来,一路风高浪险,难得是一片孝心。皇明天朝有怀远之德,抚台大人已备了一些米粮水酒,不日便至。”
王梦熊乃一武将,他虽读过几本书,但这么酸丢丢的话叫他自己说出来也是为难,这却是事前王善写好让他背了的。会晤之前,王梦熊与王善二人也将红毛的心思猜了几分,定下了应对之方。其实,有王善做通译,这话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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