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老夫的确听闻一个传说,相传太祖皇帝泰安兴兵开国之时,曾身负重伤濒死垂危,却偶遇仙人点化,方才化险为夷,得了如今沐氏天下。”
“这些传闻多被记载于江湖野史,传闻于民间,老夫曾一度当成一句笑谈。只是今日见了这尊佛像,便不由联想到一个有趣的皇族礼仪……历代皇帝登基之时,都会去祭坛密室里参拜的先祖——竟是玄教冥神!”
怀安王的眼神愈加迷离,便仿佛坠入沉思。横城槿眸中掠过一道冷意,却笑道,“如此说来,王爷也对六卷天书之事感兴趣了?”
“哪里,老夫自知驽钝,只是人活到了我这把年纪,对神佛之事总是多些敬畏,老夫求六卷,也不过是想一窥神姿罢了。”
他忽然看向浅笑淡漠的横城槿,便压低了声音,“不是说玄教在濮阳城的密林里有个祭坛么,用六卷打开祭坛,便能见真神仙姿了吧……”
横城槿默然轻叹,笑得淡然。
“玄教倒的确是有此一说。传闻玄教冥神犯了天条,被压在濮山之下,降六道封印镇其魔性。故而濮山的玄教总坛里供奉冥神之像,此六道封印便是当今武林所盛传之六卷天书,交予玄教六宗弟子世代相承……若是王爷想一窥神姿,那便是玄教冥神了……”
横城槿声线轻轻一顿,却道:
“却不知王爷见了冥神,又有何话要说呢?”
“如今战祸连年,老夫若是见了神祖,自是要求个剿灭乱臣贼子,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怀安王看看一侧但笑不语的横城槿,又道,“那大汗若是见了神祖,又有何心愿呢?”
横城槿眸光一闪,却只淡淡道:“祈箜水草肥美,与濮阳四郡一山之隔,只是濮阳有铁,祈箜只有牛羊。这些年为了生铁和牛羊,两族横生战祸,若是濮阳四郡与祈箜一家,便是上天庇佑万民了。”
怀安王脸色一冷,不由眼露杀意。
这些年他挟天子令诸侯,本已算是君临天下,可流亡衮州的太子之兵却如有神助,屡剿不败,让他不得不相信沐氏子孙得冥神庇佑只说。
只是看着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他又怎能甘心轻易放弃!若是沐氏得冥神庇佑,那他便也如沐氏先祖,亲自去求一道神旨又有何妨!
只是……濮阳四郡乃是夏褚国最大的铁矿产地,却没想到这个黄口小儿竟然狮子大开口,一口要定这四郡换取合作。
怀安王默然不语,手中的玉壶忽然咔嚓一声脆响,却被捏出一道裂痕,水榭安静,两道目光相接,横城槿微微一叹,低声轻笑道:
“清、土、火、金、木、阴六宗弟子如今散布天下,真个是要找到六个人,却也不易,不过我倒是的确知道一个人,王爷倒可一见。”
他伸指蘸酒,便在石桌上写出两个字,起身,黑色的披巾盖住头脸,便淡淡道:
“王爷府中有金宗弟子守护,想进门却是着实不易。只是如今金宗木宗两派争斗,王爷莫要遭了池鱼之殃。”
话音未落,黑色的身影已如风般隐没在夜色里,水榭又恢复宁静,夏风清冷,吹得珠帘震颤。
那石桌之上,酒水写出的‘卫锦’二字渐渐单薄模糊,终化作一缕水汽消散不见。
树影晃动,荷塘里那一片暗色的池水忽然起了波浪,一阵哗哗作响的水声之后,荷塘里便凭空多出一道人影,缓步走进水榭,踏出一路水渍。
黑衣人走进了灯火莹润的水榭,抱拳一礼,“王爷。”
怀安王微微一笑,便指了指石桌上那已然模糊不清的两个字:
“此一行去请卫先生,还要有劳韩宗主了。”
*
卫锦的高烧慢慢的退了,便又如往常般安静淡然,浅笑温和,那双嗜血鬼魅的眼却仿佛只是沈青柠的一场幻觉。
在淮安城住了三日,卫锦便康复如初,也不曾与沈青柠说起病因,便只道有些疲惫。
卫锦说天下大乱,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鸿城里危机四伏,不如改道从濮阳城转去国都避避战祸。
青柠随着卫锦从淮安城行来,一路饿殍遍野,灾民无数,本是悠闲的旅途,却因着这连雨天和紧绷的战火而失色不少。
太子在衮州一起兵,无数郡县发兵响应,这其中却也夹杂了许多匪类贼寇借助太子旗号发兵府郡,烧杀劫掠,天下声讨声不绝,太子军队一面疲于应对铺天盖地的王军,一面又要在自己的盟军里甄别敌友良恶,一时间军内混乱,连败数仗,退守到牧州一带整军。
怀安王在毗邻牧州的四个郡县派重兵围攻,濮阳城便是这四郡之中最后方的一个郡。
四月以来,从全国各地派往濮阳城的军队已经近十万,加之濮阳城原有的守军十余万人,原本不大的一座边陲小郡霎时变得拥挤忙乱起来。
城内外不断的有大批的军队列队调动,而城外的军营已经驻扎了密密麻麻一片,一时间连那些不问世事的百姓也感觉到了这空气里飘动的一股战火的味道,满城草木皆兵,连哭闹的孩子此时也仿佛安静了许多。
成批的军队在连雨天里冒雨行进,路途湿滑泥泞,生锈的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一日刚刚过了晌午,眼看着下了月余的雨突然停了,那灰蒙蒙的天终于透出了一丝皎洁的蓝,洒下几缕珍贵的暖阳,两人的马车却突然坏了。
卫锦挑开车帘一看,原来连日暴雨,车椽子竟被雨水泡裂了。
离濮阳城还有七八里路,卫锦跳下车,踩着湿滑的泥水趴在车边看了半天,却也是束手无策。便在路边寻了块光洁的大石,铺了垫子略作休整。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抬眼便见那官道上几个黑点渐行渐近,竟是十几个骑兵押送着的四辆囚车。
车轮在雨中拧出咯吱的摩擦声,夹杂着嘤嘤啜泣,在这静翌的官道上格外凄凉。
囚车里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哀求押送的兵役给孩子喝些水,那些兵勇却仿佛是铁了心的不闻不问。
另外的一个囚车里一个虬髯男子如发疯一般开始咒骂怒斥,镣铐撞击着枷锁,发出刺耳的铮鸣,那兵勇被他激怒,高声咒骂,直打得那男人浑身血渍。
“还以为自己是将军,跟老子摆脸色……要怪就怪唐恩九那个逆贼,你跟了谁不好,偏偏随了他这个短命的……”
老兵丁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那‘唐恩九’三个字却仿佛是三把利刃,狠狠的插入青柠的心底,一双娥眉微微一蹙。
“……青柠?”
她指尖一凉,便见了卫锦眼底的星芒。
“想起唐恩九了?”
“师父又想笑我烂好心?”她如墨的眼眸里旋起一道波澜,却仿佛是荡开的水痕,缓缓消散。
山水如墨,一白一粉两道身影默然静立。
远处,怒吼和哭号声仿佛化作模糊难辨的嗡鸣,湮没在着清冽的长风中。
残忍的狞笑声中,冰冷的大刀压上女眷的脖颈,明亮的刀锋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既然王爷要的人只有将军一人,那我等也不必费此劳顿带着你们这些聒噪的废物行路了……”
小儿的哭声仿佛是利刃撕裂了和煦的夏风,泥泞湿滑的土壤被鲜血染透,一道粉色身影落在面前。
妇人惊愕的看着眼前身首异处的兵勇——脸上的狞笑依旧,却只是大张着口,没了呼吸。
而眼前矗立的少女,却柔嫩的仿佛是一朵粉色水仙。
“滚。”
沈青柠看着眼前同样惊愕的囚犯和兵勇,努力压抑着心底的躁动。
唐恩九……唐恩九……终以为那半年的劫数已然变成一场空梦,这辈子再也不会提起,却轻易地叫这三个字揭开了伤疤,脖颈上一阵隐隐的痛,丝丝缕缕,氤氲到了心尖。
耳边一阵金石相克的脆响,囚车被砍成碎片,两人镣铐尽去,却见眼前的少女迎风而立。
她说:“唐恩九是条磊落的汉子,容不得这些龌龊小人玷污他的声名。”
那虬髯汉子缓缓的抬起头,眸子里却忽然闪出一丝银光,“姑娘认得唐恩九……”
诡异的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让她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寒意,莫名的退了一步,却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烈的震动,巨石滑落,地动山摇,霎时间仿佛天地移位,慌乱中,她却清晰的见了那虬髯男子冰冷的笑容。
大地轰鸣震颤,她却奇异的听懂了那男人最后的一句话,不由苦笑。
原来竟又被师父说中了,看来她真的是要死在烂好心上了……
巨石雨中,卫锦如电一般飞身掠起,直扑向沈青柠娇俏的身影。窄小的山谷中,却仿佛霎间坠入了一个诡异流离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总是失之交臂,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囚车卷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如烟般消散眼前!
卫锦的眼圈怒红,在巨石雨中如电穿梭,那一刻,整个山谷却仿佛被施了魔咒,直到那一片诡异的石雨止息,却再也寻不见半个人影……
空寂的山道上,尘埃落定,忽而一阵微风,卷起一张白色的信笺飘落脚边——
卫先生,天涯楼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小槿又出现了 ……
这个男银越长越妖孽了……
执念
沈青柠从天地震颤的梦境里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囚禁在这个阴暗的山洞里,对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见了她醒来,便对她说:“我是横城槿,我们见过一次。”
她默然点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山洞狭长,一侧的杂草缝隙里透出明亮得日光,一侧漆黑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他看着她戒备的眼神,扯出一个尽量和善的笑,“你饿了吧,这个给你。”
一个石碗塞进沈青柠的手里——生牛肉被撕成一条条,蘸了些暗绿色的碎沫,散出阵阵腥涩。
面前的横城槿正端着一模一样的石碗,单手在碗里抓抓搅拌,便捏起一条吃掉,见她的呆滞,忽然笑笑。
“这是祈箜的食物,你吃吃看,不难吃。”
她点点头,可看了那殷红的生牛肉,依旧胃中翻搅,可恰在此时,却忽然想起了横城拓野。
他们是兄弟吧……
祈箜只吃这些生牛肉么?难怪横城拓野第一次吃她做的菜就吐了好久。
她叼了一小块嚼嚼,看见横城槿鼓励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两个人很像。
两人对坐,横城槿一袭黑衣胡服,便看着山洞外的旷野默默发呆,沈青柠吃光了他送来的牛肉,便问他:
“为什么抓我来?”
他转头,淡淡的笑。
他说:“我只是想能够更平静的与你的师父谈话。”
他看看沈青柠,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莹莹的星芒,“卫锦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执掌地卷,又解开了两道异宗封印,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至少目前不是。”
所以他需要一个护身符,一个可以要挟卫锦与他和平相处通力合作的护身符,而沈青柠明显是他的不二选择。
这一点太过明显,所以即使他不说,沈青柠也已了然。
两人默然对坐。
横城槿看着山洞外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清风掠过杂草,山洞里光影斑驳,许久,忽然轻轻叹息。
他说:“玄教六宗守护六卷天书几百年,即使在玄教分崩离析的今日,依旧虔诚不悔。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其实这六卷天书却并非为了守护冥神,而是镇压冥神的六道封印,将我们世代参拜的神封印地底,永生永世受炼狱之火的惩罚。”
横城槿眉峰紧锁,掌心颤抖,仿佛坠入某个诡异的回忆。
他说;“我的母妃信仰冥神,她用自己的性命为冥神祭祀。在我还未出世时,就听见她日日夜夜的祷告吟诵,她告诉我,解开六卷封印,冥神复活,便能够解救天下苍生,从此没有贪欲,戒除嗔念,天下大同……”
他低沉的声音仿若梦呓,忽然转头,逆光中微微浅笑。
“若是天下一统,从此没有了战乱,难道不好么?”
白亮亮的日光洒落在横城槿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深沉的明暗阴影,那一刻,她感觉到横城槿的脸上泛出一层淡淡的光辉,便仿佛真的看到了他脑海里的那个美丽的世界。
他说:“愚民暴乱,是因为他们心智梦寐,天下被愚蠢自私的人统治……为什么不把真神的智慧传遍盘古大陆,让神的子民获得真正的自由?”
“……玄教冥神可以释放他们的灵魂自由,可以庇佑天下苍生,而我的命运就是解开六卷封印,侍奉冥神。”
半日的时间里,横城槿便这样的喃喃自语。
夜色降临,晚风清冷,横城槿忽然取来了一个陶罐,神色漠然。
他冷冷揪住沈青柠的衣襟,冰冷的大手撬开她的口,便把那些汩汩颤动的毒蛊喂进她的口里。
他说:“卫锦执掌地卷,又解开了两道异宗封印,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至少现在还不是……”
所以他需要一张可以制衡卫锦的底牌。
沈青柠死命的挣扎,却终是徒劳。
一道腥涩滚烫的感觉从口里一路滑落小腹,紧接着便是一阵锥心的痛,知觉得耳边的声音愈加模糊,那些斑驳的光线化成一片朦胧的斑点,消散,飘远……
*
天色渐暗,晚风飒飒。卫锦推开天涯楼的门,便见空落落的门厅,只有风声呼啸。
他看见角落里蜷缩的那个粉色的身躯,便停下脚步。
风声止息,便是诡异的安静。卫锦肃立不动,一道清冷的声音徐徐飘来。
“金宗弟子韩宁拜见卫师兄。”
那声音断断续续,随风飘来,却猜不透来自何处,卫锦无声驻足,面色漠然,那声音便又续道:
“……冒昧请师兄来此,只是想邀师兄一道回玄教总坛一行,如今玄教凋零,六宗弟子若再自相残杀,便只有同归于尽一途了,师兄何不放下屠刀,重振玄教呢……”
玄教沉寂江湖已有百年,六宗之间恩怨纠缠,区区一个金宗便要重振玄教么……
痴人说梦。
风声嘶鸣,树影晃动,白光划过,却见小楼外那无色的水塘里泛起一股殷红,汩汩流动,便飘起一具浮尸。
卫锦手捻细针,眼中寒意隐退,便翻开墙角倒卧的女孩,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早已气绝。
小楼里一阵诡异的风声,无数黑影落下,便见手中刀光凛冽。
“小弟好言相劝,卫师兄又何必定要刀剑相向呢!”人群之后,一个黑衣人面色阴森,低沉的声音带着诡异的金属嗡鸣,微微摆手,那一群黑衣人便一步步靠近。
卫锦眼中寒光一凌,却不待那语音落下,只见一道白光掠过,空气里散出诡异的腥涩,黑衣人已然倒落一片。
窗外骏马嘶鸣,卫锦旋身跳出窗口,却正见一匹黑马飞驰狂奔,他神色一冷,凌空飞掠,便一脚踢落那黑衣骑士,长剑压喉,轻声道:
“人呢?”
低低的一道声音,却带了阴森的寒意让人瑟缩,那骑士从怀中摸出一封染血的信笺。
剑光一闪,那骑士便软软的垂落地面。
卫锦展信而阅,却是寥寥数字,不由唇角冷笑。
青柠竟被送去北疆寒都?
翻身上马,白衣黑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淹没在白亮亮的日光里……
夏风轻拂,吹开天涯楼孤寂的木门,满院横陈的尸体中,忽然一个身影微微一动,吐出一口黑血,便奋力爬起。
韩宁看着远处的一抹烟尘,不由苦笑。
卫锦……只承袭了半本地卷,竟然神力至此,若不是有鬼卷筱陌的力量庇佑,恐怕他也如那些同门弟子一般死在他手上了……
眉峰紧蹙,只觉得胸中剧痛,忽然一阵剧咳,却见了眼前停住一双兽皮短靴,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