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真正去西北之地的原因,却是没有对苏墨卿提起过。那个锦囊中的白纸上只书写着三个字——扶箕城。
扶箕城是西北之地最繁华的小镇,因为地处边界,靠着赤蟠国,所以两国百姓时常靠着集市互通有无,又兼之有一大片的绿洲,扶箕城渐渐地繁华了起来,成了西北之地的一颗明珠,然而近来却是灾难连连,因为守城的单老将军不幸染病身亡,扶箕城一时之中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地步,一向虎视眈眈的戎犬族大肆进攻,再加上海上出现了一支横行的海盗,扶箕城的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现在更是大面积爆发了瘟疫,也不知死伤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绿珠听了她这一番话后,只是盯着烛火看了半饷,然后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素素收拾好了包袱,走进绿珠的卧室,她却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一言不发,似是还沉陷在睡梦中。素素也不恼,只是在桌子上放了一枚玉玦,那是谢沛杰从不离手的东西。谢家小二,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余下的,便自求多福吧。也不知道谢家的儿子都中了什么魔障,竟然一个一个都喜欢上了绿珠,连着平素里都不曾踏足烟花酒肆之地的谢沛杰,这段时日来连番来醉里梦乡为的便是听绿珠抚琴。
想起“谢”这个姓氏,素素内心不由得一阵伤怀,这么好的男子,怎么也是流着谢侯的血呢?然而,要她像对付谢时行那般对付这个男子,却是怎么也下不了手,于是便在内心安慰自己,好女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般阴损的招数,用上一次便够了,不要一用再用,免得日后遭报应。
素素无意识地将谢沛杰归类于谢氏之外,也乐得能看见绿珠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姐姐,你当真是不和我道别吗?”素素笑了笑。
绿珠却是连转身都没有,仍就拿一个背影对着她。素色的罗帐垂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洁白的花。
“那好吧,姐姐,再见了,但愿我这高超的医术可以拯救扶箕城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对了,桌子上放着是谢家二公子给你的定情信物,你可得收好了。”素素笑着走出了绿芜阁,绿珠却是一骨碌起了床,鞋袜也未来得及穿,打开窗户,看着醉里梦乡的门口。隔了一会儿,才作罢,眼睛却是瞟到了桌子上玉玦,浑身通透,带着千峰般的翠色,绿珠移步来来到了桌子前,好在是夏天,足下并不冷,她拿起穗子,伸出手摸了摸玉身,忽的便泪如雨下。谢沛杰,谢沛杰,为什么你偏生是这个谢呢?
绿珠将玉玦紧紧地贴在胸口,思绪却是飘散到了十四岁那一年,她初初练成了大毗婆沙咒,孤身一人潜入了那个男人的府邸,虽然成功地使得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却也是硬生生地受了一掌,勉勉强强稳住身形逃了出来,跑到一条小河边上时,却再也支撑不住,便昏了过去。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一个眉目温柔的少年,还有他那个温温柔柔的娘亲,彼时,他并不姓谢,而是唤作许沛杰,是他救了她,于是她便在他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中待了足足一个月。
泥瓦做的房子虽然简陋,但是她却是感到了无边的温暖,就好像,娘亲还在自己身边,许姨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在自己重伤时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纳鞋底或者绣帕子贴补家用,沛杰则会去西边捕捉些鱼或者去山上打些野味,绿珠便这般安心地留在了他家中养伤。
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得如此重的伤,绿珠也乐得装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借宿在他家的人,日子一天一天过,身上的伤势也一天好过一天,直到,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待下去了才告辞回了李府。此后的三年中,她去那个男人家后,身上总是会负伤,而他总是会在河边找到她,将她带回家疗伤,然而关于她身上的上,他总是不追问缘由,到后来,她的功力渐渐增长,再也不会受伤了,她也总会去河边找他,每年的那几个日子中,是她最为快活的日子,仿佛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有自己梦中的情郎,有想要的生活,然后,离开他之后,却是一刻不忘地提醒着自己,和别人家的姑娘是有如何的不同,尤其是看着素素在夫人和老爷怀中不住地撒着娇时,她才绝望地发现,他和她其实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迎来了终结。可是她仍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总会在那些日子跑去河边,为的不过是看一看他的身影,直到五年前,再也找不见他的踪迹,那段时间,她如疯子一般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他的人,第二年亦是如此,她守着一颗沉浮不定的心,呆在李府之中度日如年。
然而,命运却是如此地捉弄人心,她变成了醉里梦乡的花魁,而他却是谢家在外头的私生子。
他和她之间,当真是应了那句佛偈,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当做如是观。
多说一句便是错。
“绿珠,从此之后,我便是你的娘亲。”李轻轻伸出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把她带回了李府,她偷得一命。
“绿珠,复仇一事,并不急于一时,还是身子要紧。”李轻轻按着她的指尖,将她拉出大毗婆沙咒的幻境。
“绿珠,答应我,定要护得素以平安。”李轻轻将素素塞到她的怀中,将她们两个推入了密道之中。
“姐姐,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姐姐。”才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望着自己,把她当做了世上最亲近的人。
往事如潮水,一波一波向绿珠袭来,绿珠喘息着,看不到黑暗的尽头。
黎明前的黑夜是最为浓稠且压抑人心的,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曾知晓,那一道救赎的白光究竟什么才会从东方升起,于是只能蜷缩着身子,竭力保存着热度,与漫无边际的寒冷抵抗着。
我的黎明什么时候才会挣脱层层的云层,将温热的阳光洒到我身上?
一颗颗滚圆的泪珠子从绿珠的眼眶中逼出来,大湿了玉玦上的红色穗子,然而,正沉浸在悲伤中的女子却浑然不觉,门口有一道身影在徘徊着,他举起手想要推开那扇门,然而,努力了许久却终是没有这个勇气,走到心爱的女子面前,执起她的说,对她说,放下一切,和我一起走吧。
就像是五年前,他从未问过绿珠从哪里来,又为何会受这般重的伤,现在的他也一样,并不想过问为什么五年后,她竟成了醉里梦乡的花魁绿珠。
年轻的男子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晃地走下了楼。
阳光穿越过繁茂的枝叶洒下一大片碎金般的光泽,男子举起袖子,挡住了这明媚的不可一世的光芒,仿佛一并挡去的,还有记忆中那个顾盼神飞的女子,以及那一段长长短短的欢愉时光。
绿珠,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谢沛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醉里梦乡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字,一步一步慢慢走开。
当素素走出醉里梦乡的时候,苏墨卿从马车上云淡风清地走下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对着素素宛然一笑,手却是自动递过来,拿走了她身上的包袱。
“墨卿,你怎么来了?”素素略感诧异。
“自然是和你一起走。”
“和我……一起走?”
“对呀,”苏墨卿撩开帘子,“进去吧,这马车坐着还是挺舒服的,我让尘垫了厚厚的褥子,想来不会颠簸地疼。”
“你去干什么啊。”素素不解地问着他。
“近日天象异动,扶箕城上一颗异星划过,恐怕是太子殿下心心念念想要的燭蓟草出现了,太子殿下一心想要长生不老,特命我速速去扶箕城,为他取得这一味药草,一边尽快炼制长生不老之药。素素,快些上马车,秋相可是已经出了城门了。”
“长生不老药?”素素有些傻眼,太子不过是弱冠的年华,怎么神神叨叨地跟神棍似的,就这般肖想着长命无绝衰。
“是啊,”苏墨卿无奈地笑笑,“皇命难违。”
素素见着拗不过他,当下便踏着凳子上了马车,等帘子放下来时,苏墨卿也一个翻腾,坐在了她的身边。
“此去西北边界,路途遥远,我特意让他们备了些有趣的杂记,若是你觉着烦闷,可以看上一看。”
“多谢。”素素从一大堆书籍中挑拣了一番,便抽出一本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素素从线装书上抬起头:“墨卿,西北之地天气恶寒,你的身子禁得住这般折腾吗?”
“哪里有这般娇贵,”苏墨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我早已让尘准备些棉袄子了,素素你大可不必担心。”
“墨卿,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不如你和我说了那味燭蓟草,我采了送与你。”
“素素,此去千里,我也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家独去,西北之地多狼豺虎豹,再加之戎犬族肆虐,现今的扶箕城早已成了人间地狱,你都还未及笄,我如何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至于我,总不会亏了自己的身子。”
“我也不能算是一个人啊,还有爹爹呢。”
“素素这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和秋相相认吗?”
“不,自然是不能的,我不可以再一次成为爹爹的软肋,而且,现在我的身份尴尬,也不能这般贸贸然地与他相认。”更重要的是,我还是有些无法谅解他对娘亲的心。
“那你还不是孤身一人,西北之地瘟疫横行,多一个人多一份绵薄之力。”
“可是墨卿,你经不住……”
“没有什么是经不住的,当年断手断脚被喂了毒药也不是照样挺过来了?”苏墨卿往素素的茶盏中添了一注热水,“素素,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太子殿下亲口发话,我总不能逆了旨。”
素素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苏墨卿,每一句说出的话就像是打在了棉花堆上,使不出力气。后来,她才知道,凡是苏墨卿认定的事,不管你是如何的舌绽莲花,都无法撼动他半分。素素废了半天的唇舌,却也只能无奈地作罢。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然后从脖子上摘下了当年在百斩林中遇里送给她的避毒珠:“墨卿,反正你口才比我好,说什么都说不过你,不过你一定要戴着这颗珠子,不然,我不放心。”
唉,本来这粒避毒珠是想给爹爹戴的,现在却只能给他了。
苏墨卿也不推辞:“如此,便谢过素素了。”
“苏墨卿,对于一个人而言,生命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所以素素,你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可是,你这个样子就真的是很乱来啊。然而这句话,对着笑得一脸温文尔雅的苏墨卿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便掀起窗上缀着的帘子,详装作欣赏街头风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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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苦涩中总有甜蜜
水哨、纸鸢、昆仑奴面具一一在眼前闪过,当素素看到那枚黑底金边的昆仑奴面具时,素素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前世看了一次又一次的《大明宫词》,当年的小太平便是被在面具之下的薛绍给吸引住,此后便纠缠出了血色的桃花。太平公主在一张一张昆仑奴面具下翻找着她的韦姐姐,却让薛绍的猝不及防地进驻了自己的心,却忘了揭下覆盖在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后,人们往往会戴起与生俱来的另一张面孔,和这个世界做着周旋,覆在面皮之上的假面早已与真实的血肉连成一片,分不出彼此。
薛绍终究还是戴上了他被揭下的昆仑奴面具,消失在上元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了太平的视线中,很久很久以后,太平那略带着沧桑的嗓音飘在她的耳边:“薛绍,今天不是你的祭日,也不是你的生日,今天什么日子都不是,我只是想你了!…你在做什么?是在和慧娘同歌长相守吗?我打扰你们了,我很寂寞,受不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不再是那个娇憨任性的女孩子了,不再会为一张打动人心的脸而倾其所有。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真切地怀念初见你时的感觉,就像怀念我曾经拥有的一笔精彩的财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痛苦的,但却优美。你教会了我感情,忠诚。我现在全部的期望就在来世。”
那一帧一帧的画面竟然迢递了数千年的光阴,一一展现在眼前,分毫不差,就算是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又能如何?心上总归是缠绕着一层厚厚的丝,怎么拨也拨弄不开,窥不见一颗真心实意。李轻轻那一双带着无尽的情愫的眼睛浮现在自己面前,和画面中的太平相互交映重叠,爹爹,薛绍在最后,还是爱上了一往情深的太平公主,那么,你呢,这么多日的耳鬓厮磨,你是否真的在心中为娘亲留了一片位置?
素素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眼眶微微地发疼,有什么东西正在发酵,想要呼应地心的引力挣脱而出,肆意地流淌,于是,她便装作享受阳光温柔抚摸的样子,紧紧地闭住了眼睛,然后用力地去压制这微酸微疼的感觉,却是力不从心,眼皮的缝隙中还是有些温温润润的感觉。
苏墨卿装作莫不在意的样子轻轻地扫视过了素素蜷曲发白的指尖,和不住地扑腾着的睫毛,心中微微揪着,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俯身取出了茶具,在马车中闲适地煮起了茶,茶香袅袅娜娜地飘散在马车细微的空气分子中,苏墨卿打开精巧的镂空雕花的盖子,从宽肚器皿中一一取出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等调料,然后放入釜中,耐心地搅动着,沫饽渐渐泛起,苏墨卿取过滚烫的水壶,烫完茶盏之后,便均匀地舀起茶汤斟入两碗茶盏中。
好一会儿,素素才平息了内心的悲怆之感,押回了泛酸的泪水,她在一股夹杂着说不清味道的茶香味中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釜中一团灰糊糊的粘滞状物什,客气地摇了摇头:“墨卿,我不喜熟煮的茶汤。”
苏墨卿被拂了面子也不恼,只是笑笑:“素素,我们这叫做同分甘苦,虽然加了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其中的茶味被冲淡了不少,然而却是别有一番其他的滋味,你不妨尝试一下个中滋味。”说完便端起曜变茶盏递给素素,茶盏内外壁黑釉上散布浓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点,光照之下,釉斑折射出晕状的光斑,衬得他的手分外地温润如玉。
素素不好意思再推却,总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于是便伸手接过曜变茶盏,看了一眼五味杂陈的茶汤,啜了一口,含在嘴里,舌头上下拍打了一下,茶水通过舌头,缓缓扩展到舌苔,直接着刺激味蕾,夹杂在一块的酸咸苦辣齐齐在舌尖迸发,素素蹙着眉头,只觉得浑身的冷汗从毛孔中冒了出来,只觉得一阵恶心,然而却是无法当着苏墨卿的面将含在口中的茶汤吐出来,于是便只能僵直着舌头将它一口吞落到肚子里,却不曾料到,后劲却是无比地美妙,薄荷的清香从鼻翼中逃逸出来,舌尖泛着一丝丝几不可查的甜味,在逃遁了苦涩与腥咸之后显得格外绵长与珍贵。
“滋味如何?”苏墨卿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喉结上下滑动,便咽了下去。
“就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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