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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渣滓(1)
开学那天,我到技校去报到,到了学校门口就遇到老丁,他对我说:“煤气快用光啦,星期天帮我去换一瓶。”我说:“明天就帮你去换。”老丁现在在我心目中、生命中的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以前他只是一个挺上路的老师,现在他是于小齐的爸爸,我得巴结他一点。老丁说:“星期天吧,上午你过来,我在家等你。”
我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跑进去一看,很不幸,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已经彻底没有教室了,这个学期的新生足足有四个班级,他们塞满了教室。其实,化工技校的名声那么臭,很多初中毕业生都不愿意考这个学校,但是那几年戴城的化工企业效益特别好,尤其是农药厂和糖精厂,为了进这些厂,读一个流氓学校似乎也值得。当时我们班的学生都站在过道上,那位挨过枪子儿的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们,大声说:“站好站好,立正,向左看齐!”他很古怪,操练我们的时候从来都是向左看,不会向右看。这个老右派,大概在东北劳改营的时候培养出了这个习惯,永远向左,绝不向右。
我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团,根本不理他。我们讨论的话题集中在黄毛和阔逼搞女人,还有卵七强奸未遂。一个暑假过去了,大家都有点陌生,这些新闻说起来很刺激。我们说的都是戴城本地的方言,班主任听不懂,他只听得懂东北话和普通话。
老右派两年来折磨我们的灵魂,现在他终于要和我们说拜拜啦。我很高兴。班主任很善解人意,居然领会到了我们的意思,说:“哼,你们甭得意,到了工厂里,你们才知道什么叫思想改造。”这下我想起,三年级我们就要去工厂里实习了,我的学生生涯事实上已经提前结束了。班主任说:“你们要是被厂里退回来,不但毕业证书拿不到,还要赔给学校三千块钱。”
是的,化工技校其实是一个人口贩卖机构,它不是传授职业技能,其主要功能是向各类化工厂兜售劳动力,谎称这些人已经接受了职业培训,其实狗屁,我们什么都不会,而且变成了流氓,非常难管。
我们那个技校,像大学一样是采用学分制的,这一点很先进。学分关系到最终去哪个工厂上班。等到分配单位的时候,各个单位都有定额,农药厂5个名额,糖精厂10个名额,他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学分靠前的学生首先进去报名,学分靠后的在后面。不存在面试,只要不是残废,工厂就不会让你滚蛋。这样,学分高的学生首先把效益好的单位都占据了,而学分低的只能去那些倒闭厂,比如饲料厂。
问题在于,这些学分并不完全以学习成绩为标准,学习成绩只占很小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是思想品德。思想品德完全掌握在班主任手里,他想给你几分就几分,犯了事情的还可以倒扣学分。我操,这么一来,就是陈景润都算不清我该有几个学分。我一年级的时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二年级吃了个处分,中间还犯过大小事情反正老子也数不清了,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他妈的也搞不懂,读了两年书,我怎么还倒欠他们的?看来饲料厂我是去定了。
班主任站在走道里对我们笑,是一种鄙夷的笑,这种笑容比嘲笑更深刻,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在校长面前他也笑,换成妩媚的笑,比谄媚更天真,好像他是校长的小妾。我认识他两年了,只见过他脸上浮现出这两种笑,鄙夷的,或是妩媚的,其他的他就不会了,大概在东北劳改营里都忘记光了。很不幸,他在校长那里换来的也是鄙夷的笑,没人喜欢他,连校长也觉得他是个###。。 最好的txt下载网
社会渣滓(2)
我常觉得他对我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像我这种流氓学生就不用说了,连那些积极上进的同学也会被他鄙夷。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乒乓球打得非常好,是市里业余队的,经常参加训练,后来被南京军区乒乓球队看中了,退学到南京去打球。这当然是好事,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这个业余的货色,一辈子就是个陪衬。”该同学差点气昏过去。到二年级的时候,又有一个同学到日本去了,他姐姐在日本读大学,费了很多钱把弟弟接过去。这也是好事,去日本哎,总比留在戴城做工人强,我们都恭喜他,只有班主任对他说:“你跑日本去也是刷盘子背死人,给国家丢脸。”我这个同学也差点气昏过去。像这样积极上进的,他也鄙夷,他觉得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做工人。九〇年有个同学出车祸死了,他倒是很高兴,说:“谁让他闯红灯的,活该。”也许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把我们当成是六六年收拾他的那伙学生,最好早点死掉干净。
我一直认为,这一类技校职高的老师属于社会灾害,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一个建筑设计师,他是上海的重点中学毕业的。他说一点没错,某些高中老师也是灾害。他参加高考的头一天早上,班主任拍着他肩膀说:“你明年复读还是到我班上来吧。”可怜的孩子就抱着这样恶劣的心情走进了考场。我日他大姐。
我问过老丁:“你说我们班主任是不是个###?”老丁居然陷入了沉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沉思吗?他说:“他当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不过你也不要对班主任抱太大的期望。他是社会的疤痕,那块肉肯定不会好看,但要是没有疤痕,难道流一辈子血?”我听不懂他的比喻,疤痕我懂,那就是一块死肉。我说:“那我这种小混混就是社会的癌细胞了。”老丁笑了笑,说:“你最多也就是社会的过敏症。”
现在,社会疤痕盯着一大片社会过敏症,这社会也他妈够惨的,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皮了。社会疤痕说:“你们甭得意,明天工厂就来招人了,今年只有农药厂招五个人,剩下的全都去倒闭厂。”我们听了,一起大喊起来,连班干部都急了,说:“以前不是说都去效益好的工厂吗?怎么只有农药厂招五个?”班主任说:“嚷什么?给你们吃一口饭都不错了,你们也配去效益好的单位?”这时只有我和大飞在笑,我们都是负分,好坏都是去饲料厂,那些效益好的单位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回到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爸:“爸爸,今年大厂都不招人,连你们农药厂都只招五个,看来我要去倒闭厂啦!”我爸本来就阴着脸,忽然拿出一张纸,按到我脸上,吼道:“你自己看看!你们学校寄来的成绩排名表,你的学分竟然是负数!”我把这张纸从脸上揭下来,一看,果然是负分,而且写明我在全班的排名是二十八位。我们班原来有五十五个人,两年来,开除了十六个,抓进去三个,车祸死掉一个,退学溜掉四个,还有一个失踪了,连他亲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十个人了,奶奶的,淘汰率比中央戏剧学院还高。我二十八位,也就是说倒数第三位,总算还有两个垫背的。
我爸爸继续狂吼,嘴巴张得可以看见扁桃腺:“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社会渣滓(3)
他很愤怒,我心里却很高兴,总算把两年的有期徒刑熬过去了,从此再也不用看见班主任那张脸,所有的鄙夷和所有的妩媚都去他娘的吧。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去一家倒闭厂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二楼的走道里,那里都是办公室,现在临时改成招工现场。我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我的同学们一拨拨走进去,最初的五个都欢天喜地的,毕竟是农药厂,效益非常好,后面就全都哭丧着脸。制冷厂,橡胶厂,油漆厂,饲料厂,都是那种只有一两百个工人的小厂,奖金发不出来,只有一点死工资,随时都会倒闭关门。有个同学干脆把成绩单撕了个粉碎,说:“赔钱就赔钱,我去做个体户了。”我不敢撕成绩单,怕我爸爸把我撕了。轮到我的时候,二楼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打电子游戏,大家都没这个心情了,招工办的人也在陆续往外走。我的身后,是大飞,大飞身后是一个绰号叫江南七怪的女生,简称小怪,是我们全校最难看的女生。再往后就是班主任压阵。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说:“路小路,进去啊,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我他妈的有什么后悔的。”说完走进去,一看,我心里一沉,连饲料厂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厂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终于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女的前面竖着一块小牌子:前进化工厂。
我对戴城的化工企业也算了如指掌,从来没听说过前进化工厂。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对我招手说:“这里这里,过来呀。”她三十多岁,讲着一口翘舌的普通话,显然是北方人。
我走过去把成绩单给她,她皱着眉头说:“你的学分怎么是负数?”我说:“后面还有比我更惨的呢。”她说:“好吧,你也别无选择了,就我们厂吧。”
我问她:“你们招了几个人啦?”
她说:“一个都没招呢,你们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来我们厂。”
我说:“没人知道你们厂啊,你们生产什么的?”
她一边递给我报名表,让我填写,一边说:“主要生产铬酸。”
我问:“效益怎么样啊?”
她说:“效益不错啊,现在这类产品正好销,不过我们厂规模比较小,可能过阵子会扩产吧。”
我低下头填写报名表,问她:“规模小,你们厂多少个人啊?”
“大概八十个吧。”
我头一昏,八十个人的化工厂,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一支只有四个人的足球队,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效益可言?女的倒还在宽我的心:“不要紧的,你们过来就是维修仪表嘛,大厂小厂还不是一样?我们这里正缺仪表维修工呢。”我的头再次昏了一下,忘记告诉她了,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我问她:“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招工吧?”
“以前应该没有,我是最近调过来的,厂里没有从你们学校招过人。”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心想,你招了我可别后悔。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觉得屁股被人顶了一下,原来是大飞,他和小怪也走了进来。大飞一过来就问:“喂,你们厂在哪里啊?”
女的说:“噢,在马台镇后面,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刚才忘记说了,你们要住宿舍的。”
于小齐离开了马台镇,而我却要去那个地方,在未来几十年里长久地生活在那里,听起来很像个笑话。
社会渣滓(4)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门的时候打开信箱拿香烟,我的香烟都是藏在信箱里的,我家不订报不订杂志,也没什么人来信,这个信箱正好被我用来藏香烟。结果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软软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写着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齐的来信。
小齐的信很简单,就一张小纸片,她告诉我,已来到上海的一所纺织学院,培训就在那里,住学生宿舍,现在还没有正式上课,她已经和同学结伴到外滩去玩过,外滩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学业顺利——这事就别提了,我的学业已经顺利结束。她又说,她属于短期委培生,学校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准备信箱,所以没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个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分机号码,让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齐,晚上她都在。
我把信塞进书包,我的书包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再也不用装什么书本了。我骑车来到白凤新村,九月初,台风经过之后,天气又毫不留情地热起来。白凤新村与我们报春新村一样,都是满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里进进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楼下,照例把自行车停好,三步两步窜上去,刚一敲门,他就开门了。我说:“老头,你今天倒没睡懒觉。”老丁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我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我有点奇怪,这老头今天举止不正常,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根本不会主动关门,再说了,换一瓶煤气,我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关门呢?我往厨房里走,发现煤气炉上正在烧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厅里拽:“这里这里。”
进去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个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前妻,于小齐的妈妈。她坐在饭桌旁,一手扶着桌面,我一进去她就瞪起眼睛,也不知道是瞪我还是瞪老丁。我很识相地喊了一声:“阿姨。”
她说:“你就是那个路小路?”
我回头去看老丁,他一脸无辜,假装没发现我在看他。我又不是白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想,今天他妈的撞上鸿门宴了,也没宴,就他妈的鸿门而已,不知道这对冤家夫妻想怎么整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还是两个一起扑上来掐我?我也不怕他们,毕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我也不想嚣张得过头,毕竟是于小齐的爹妈。
我前任师母坐在那里,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扫射我,也不请我坐下。倒是老丁很客气,搬了张小板凳给我,说:“坐,坐。”我往那儿一坐,小板凳只有半尺来高,跟蹲着没什么区别,本来我站着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不错,结果坐在那张板凳上好像派出所里的犯人,还得仰视他们俩。老头真他妈的损。我再看他:双手垂下,目光温驯,嘴角嵌着笑容,好像被他前妻阉过一样。
我说:“什么事儿,直说吧。”
前任师母指了指我,说:“你!”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年暑假几乎天天到我家来找于小齐。”
她用词非常准确,我都没有狡辩的余地,只好用沉默来表示同意。
她说:“你不用狡辩,邻居看见了都告诉我了。”
这下我可以狡辩了,我说:“我没有狡辩啊,你听见我狡辩了吗?”
前任师母冷笑:“你这种社会渣滓我见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问你,缠着于小齐干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社会渣滓(5)
我还没开口,老丁就很温柔地说:“他也是最近才认识小齐的,你说他是社会渣滓,我不能同意,社会渣滓是太严重了。”
前任师母说:“不关你的事!你的责任推卸不掉,过会儿我找你算账。”她又转过头,皱着眉头问我:“你几岁了?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你住在哪里?”
我说:“十八,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是会计,住在报春新村。”
前任师母说:“我再问你,有一天你脱光了衣服站在窗口,有没有这件事?”
“有,不过我是给于小齐做模特,没干别的。”
前任师母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给我看。我认得,就是我的裸体素描,没穿裤子的那张。她捏着那张纸,眼睛里喷出火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素描,而是一张通缉令。她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时候老丁还凑过来,看了半天,说:“啧,画得一般,比例都有点问题。”前任师母说:“你滚到一边去!”我说:“其实那天我是穿着短裤的,画了三张速写,其中有一张就没穿。”老丁说:“那你到底穿了没有呢?”我说:“穿了!始终穿着!她画得高兴了就假设我没穿,其实穿着的。”老丁就回过头去,对前任师母说:“他说他穿着的。”
我前任师母对老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