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后,我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拿成绩单,路上和两个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们把我从车上拽下来,抡开四个拳头照着我脑袋上乱捶,我招架不住,弃车而逃。这两个人体格粗壮,但跑不过我。我徒步来到学校,头发蓬乱,脸上沾满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这形象非常唬人,跑进教室,同学都笑翻了。
我迟到了。校长正在广播里说:暑假就要来啦,你们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学,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这就容易滋长出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打架斗殴迟到早退旷课早恋,都是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暑假里没人管你们,要注意杜绝这种倾向,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班主任指着我鼻子说:“路小路,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站到门口去!”我心里很想不通,我这个穷光蛋,唯一的财产是我那辆自行车,刚才还弄丢了,我怎么成了资产阶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技校(3)
我们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劳动,起先他还很牛逼,对人民民主专政表示不满,后来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么的还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枪,这下子彻底服气。他被抓进去的时候还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时代,放出来的时候尼克松都已经下台了。关了二十来年,挨了枪子儿,他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着领导走;第二,当年打他的那群小伙子与如今的技校学生一样,全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挨过枪子儿坐过牢的人,本来应该是牛逼的,可惜班主任仅仅是把牛逼耍在我们头上。他是东北人,平反以后,他来到戴城,我们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适合他这个老窦娥疗养身心。领导上还给他配了个老婆,是个非常剽悍的苏北大妈,带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苏北大妈听不懂东北话,班主任听不懂苏北话,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交流的。这位苏北大妈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在班主任身上发泄。更可怕的是,她一来劲,她的三个儿子也会跟着犯病,其症状就是揍我们班主任,打得老头满屋子乱窜。他们把老头擒住以后,按在床上狂揍,他们憎恨他犹如汉武帝憎恨司马迁,打的都是要害部位,老头都不好意思亮出来给别人看,挨打之后,他就会叉着两条腿来上班,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身边有条蛇。
我们也恨他,但我们不能揍他,一个技校生妄图揍班主任,那是认错了时代,毕竟是九一年了,不是六六年。认错了时代的人,比生错了时代还可悲。假如恨一个人,就照着他脑后一棍来解决问题,那样的时代也太没意思了,我怀疑会是我自己首先被人敲死,而不是我去敲死别人。
那天我心情不错,拿到成绩单,我就升三年级,过了暑假到工厂去实习,我从此跟班主任没有任何关系。我在教室门口站着,走廊里有风,还挺凉快。有几个女生对着我挤眉弄眼,我都懒得去搭理她们,这并非因为我不解风情,而是她们太难看了。我们技校的女生本来就很少,和男生的比例是一比十,其中有几个好看的女生,早就被学生干部泡过了,或长期霸占,或轮番使用。剩下我们这些社会渣滓,留给我们的女生也是人间糟粕,没意思。我们虽然渣滓,但长得都很帅,不能把后半生交到这几个丑丫头手里。
我还是喜欢那种安静的、清纯的女孩儿。活在世界上没什么乐趣,又不能把戴城改造成巴黎,只能期望女孩儿能弥补这种悲伤了。
直到中午,校长才把他的发言说完,这个话痨,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可是班主任还意犹未尽,他对我们说:“都趴在桌子上。”学生们都搞不清什么意思,这又不是午睡的时候。班主任说:“趴在那里,低头思过。”结果全班三十多个学生都像烂泥那样摊开在课桌上。我在走廊里看着,忍不住笑了,亲爱的班主任,低头思过就能洗清我们身上的罪孽吗?班主任指着我说:“路小路,蹲那旮旯!思过!”
蹲着比趴着累多了,半个小时之后,思过结束,好几个同学都睡着了,只有我腰酸腿痛。我看着班主任,心想,等老子毕业那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通不可。
后来我们拿着成绩单,鸟兽而散。我坐在大飞的自行车后面,回到我挨揍的地方去找车子。三个小时过去了,我那辆车估计早就被人骑走了。到那里一看,果然什么都没了。大飞说不要紧,到对面新村里去弄一辆。于是我们跑进新村,七月的中午,太阳照得天昏地暗,新村里一个人都没有,自行车倒是停着好多。我挑了一辆九成新的二八凤凰,大模大样扛在肩上,出了新村,找了个僻静地方砸开锁。别看我不会修仪表,砸锁的功夫却非常好。我又有了一辆新车。
技校(4)
大飞是我的同学,他比我矮一个头,身板比我粗壮,是个打架的好手。大飞本名叫陈晓飞,按理说,他的绰号应该叫“小飞”,但他嫌这个称呼太脓包,而且显得很亲热,一点也不像个混混。香港警匪片里有很多混混都叫大飞,他也就跟着叫大飞了。其实他五短身材仿佛一只站直了的甲鱼,既不大,也不像会飞的样子。
大飞说:“下午一起去打群架吧。”我吓了一跳,我虽然是个不良少年,但是对打架并不热衷,尤其是打群架,会出人命的。大飞指指我的衣服,说:“没指望你去打人,你这身血衣可以去吓唬吓唬别人。”我问他跟谁打架,大飞说:“他们要去围攻戴城中学,叫了好多人,可好玩了!”
说起戴城中学,那是戴城的骄傲。这是一所省级重点高中,出产各类大专生和本科生,与那些普通高中不可同日而语。普高比较烂,尽出一些营业员和服务员,或者是宾馆里的门童,普高做早操都有数钱和拉门的动作。
九十年代初,读高中是件很没前途的事,大学录取率那么低,高中毕业之后假如考不上大学,那就像一个因为矜持而嫁不出去的老处女,跑到哪里都很丢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一个技校生,从一开始就铁了心做荡妇,名气虽然很臭,但比做老处女快乐而且实惠。当然,重点高中不一样,他们就像是选帝妃的,即使做不了皇后,至少也可以混一个嫔妃、采女什么的,他们既不用担心做老处女也不用屈尊去做荡妇。
重点高中的学生非常骄傲,你很容易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中辨认出来,他们学校给学生发了一身校服,橙色的运动服,好像环卫工人的安全背心。这种颜色如此扎眼,让我们这帮技校生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比如你在游戏房打游戏,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一道橙色的身影在晃动,这时你就会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领,说:“借点钱。”又比如你在街上打架,打得鼻血横飞,忽然发现围观者之中有好几个人都穿着橙色校服,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你,这时你就会忍不住走到他们面前,抬手一个巴掌扇在他们脑袋上。
不仅如此,重点高中还有校徽,一个铝制的长方形牌子,银光闪闪的,刻着“戴城中学”。我们技校压根没这玩艺,技校还要什么校徽啊?谁见过妓女还有工作证的?我们看见那个校徽,就像妓女看见了贞节牌坊,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尤其是校徽别在女孩子的胸口,十分招摇,让人不由得去注意她们的胸。重点高中的女孩儿很像一种叫天鹅的动物,我虽然没见过天鹅,也把她们想象为天鹅。她们从不跟技校的男生说话,我们靠在马路栏杆上对她们抛媚眼,她们就像没看见一样,银质的校徽在日光下闪烁着,噌噌地放光。这时,我们就指着她们的校徽,大声喊道:“平胸!平胸!”这么喊话很有效,再骄傲的女孩儿都会觉得羞辱不堪,曾经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的高中女生被我们喊得昏倒在七月的大街上。
我们喜欢欺负重点高中的男生,他们通常都很瘦弱,而且胆小,身上总是带着零花钱,可以解决我们的经济危机。但我们不喜欢去泡重点高中的女生,因为她们太有文化,太矜持,没什么大意思。我们喊喊平胸就已经满足了。
听说要去围攻戴中,我还挺好奇,问大飞:“打他们学校有什么意思啊?还叫这么多人?三个人过去就踩平了。”
大飞说:“你不要小看他们,他们学校有个足球队,也很能打的。前天我们有个人到他们学校去,被足球队给打了。”
“为什么打他?”
“他抢足球。”
“神经病。”
“反正今天叫了很多人,说要去踩平他们,把足球队的人都打死。闲着也是闲着,去的人都有点心吃的。”
打架吃点心,是我们当时的规矩。打群架必然要喊上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无非是去助威,也不用真打,就站在那里壮壮声势。事毕之后,主事的人掏钱请客,有时候一人发一个包子,有时候一人一根红塔山,有时候是冰棍,端午节的时候吃粽子,如此而已。要是真打起来,助威者往往一哄而散,那就吃不上点心了。当然,也有一些人,本来是去助威的,忽然脑子发热冲上去打人,甚至把人打坏了,或者自己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铩羽而归。这种人精神可嘉,值得鼓励,他们可以吃两个包子,两根冰棍。
听说要灭了戴中的足球队,我打算去看看。原因很简单,我生平最好的哥们杨一,就是戴中足球队的。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1)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个朋友,这就是杨一。很多年以后我想起他,他还活着,经常到我家来,跟我一起打PS2,一边打游戏一边向我传授MBA的管理思路,杰克?韦尔奇的财富理念。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二十年来我都没有烦透他呢?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令我厌烦,就连跟我上过床的女孩,我都不想再看见她们。只有杨一,好像一块化石,勾勒出我年轻时代的轮廓,令我难以释然。
我们同岁,我们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农药厂的。九岁那年,农药厂造了一批新公房,我们在同一时间搬入了同一幢楼,他家在三楼,我家在二楼,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上,坐在同一张课桌上,我们共用课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裤,抽同一包烟,打同一个电子游戏,伙着花钱,伙着吃饭。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个同性恋。
初中时候我们依旧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渐渐分出高下,杨一是全年级的尖子生,我学业平平,混迹于大众。最后杨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个技校,从此分道扬镳。
那几年,我和杨一经常串联着玩,我把他带到技校里,和我们学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烟打牌,满大街追女孩儿,他把我带到重点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儿坐在一起。这么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种错觉,他是重点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识分子。
杨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越来越闲,他越来越紧张,每天早出晚归,背着一个比炸药包还大的书包,星期天都要去学校补习。就算休息在家,他也会在家门口贴张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搞得楼道里好像宾馆一样,走过的人都不由得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了他这个高考生。
其实,以杨一的聪明才智,考个二类本科轻而易举,完全不用这么努力,但他的理想实在高得有点过头了,他要考清华。清华大学人人都知道,著名的高等院校,我们这座小城市,一百年来只有一个学生考取过清华,那是在一九九〇年,他的事迹见诸于《戴城晚报》。我很佩服这种高材生,倒是杨一显得不屑一顾,说那个呆逼运气好,九〇年根本没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学,他偏偏填了个清华,还就真的考上了。杨一说,这种便宜事以后不会有了,考清华还是要凭实力的,不能指望年年闹###。
我早上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他,当时我叼着香烟,他叼着油条。我从他嘴里掰下半根油条,边吃边问他,这么急匆匆的去干吗,期末考试都结束了,已经放暑假了。杨一说,重点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试,真正的期末考试是高考,现在他要去学校补习功课了,然后他就跳上自行车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听说要去攻打重点中学,我乐坏了,我得去保护杨一。论打架,杨一绝不是我们这伙人的对手,重点中学的男生都是脓包,三个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们学校如入无人之境,撵得所有人上窜下跳。鉴于我和杨一拜把子兄弟的关系,我好歹不能让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我和大飞骑车到了那里,一看,重点中学校门口早已聚了三五十号人,还有人陆续往这里赶过来,都是些小混混,手里拎着镀锌管、木棍、铁链、板砖。这时还没开打,所有人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马路上抽烟聊天。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帮(2)
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比我们技校气派多了,新盖的四层教学大楼,墙粉刷得惨白惨白的。那伙学生都趴在四楼的阳台上看着我们。他们一个都不肯下来,深知走出校门就有可能被乱棍打残。学校大门紧闭,秃头门房刘大爷死死地堵在脚门前面,他还特地套了个红臂章,以为那是护身符,可惜臂章上写着“卫生值日”四个字,不免让人贻笑大方。
刘大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小混混答:“我们路过,在这里歇歇。”
刘大爷说:“走开,不要在这里歇。”
小混混哈哈大笑,说:“操你妈,这是你家的地盘啊?”
刘大爷说:“这里是中学!是学习的地方!”
小混混答:“我们也是中学生啊,我们也在这里学习啊。”
刘大爷斗嘴不是小混混的对手,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用警惕的眼光监视着我们。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时在游戏房里混的,其中还有几个是我们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个瘦小干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声吹嘘,说他把戴中足球队的人打得屁滚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饶。旁边的人听着,嘲笑地说:“你他妈的这么能打,你还要我们来这里干吗?”蒜包眼说:“好汉架不住人多,后来他们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我当然打不过啦。”
大飞对我说:“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他叫虾皮。”我说:“他好像没有受伤嘛。”大飞说:“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这个###,不要去理他。”我说:“大飞,我饿死了,你不是说有点心吃吗?”大飞皱着眉头说:“还没开始打呢,怎么会有点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着虾皮说:“这个怂货有钱请客吗?”
大飞说:“不是他请客,是少女帮。”
我问他,什么是少女帮,这个名字听起来下流兮兮的。大飞说我没见过世面,光知道打游戏,从来不关心时局。他很神秘地告诉我:“少女帮是几个女的搞出来的,她们都特别厉害。”
“有多厉害啊?”
“你听说过五哥吧?”
“听说过,大流氓啊,以前坐过牢,现在开饭馆了。”
“她们少女帮就是五哥罩着的,没人敢惹她们,”大飞凑到我耳朵边上说,“作风特别淫荡,在床上也很厉害。”
我听得心旌荡漾,问大飞:“你搞过她们吗?”
大飞摇摇头,说:“还没有,我只搞过舞厅里的阿姨。”
“你就别提那几个阿姨了,年纪都快赶上你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