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猫做伴,一只叫黑黑,一只叫黄黄,一只叫白白,根据名字你就能猜出它们的毛色,好像以前的全世界人民大团结,正好是黑人白人黄种人(奇怪,为什么不叫黄人?)。现在这个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挺好的,叫它花花。”我说:“它有正经名字,叫文森特。”我奶奶说:“文森特,我以前的老师就叫这个名字。”别看我奶奶年纪老,她以前在教会学校念过书。
我说:“你得给我管好了,千万别丢了,也别弄死了。”
“放心吧。”
“它就只有一只耳朵了,你可别把它另外一只耳朵也弄没了。”
“哟,这我可不敢保证,你拜托它自己乖一点。”
“借我十块钱。”
我奶奶说:“没钱了,峰峰昨天刚借走我十块钱。”峰峰是我三叔的儿子,刚刚初三毕业。别看三叔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他自己儿子也不争气,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读了园林技校,将来是他妈做花匠的。我三叔瘸着一条腿,把他儿子象征性地揍了一顿,瘪了,今年暑假没再来骚扰我。
没想到峰峰居然抢在我前面了,妈的,我从来没找我奶奶要过钱,偶尔厚一次脸皮,居然还被弹回来了。我奶奶一个人过日子,很清苦。她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知识分子,摆在台面上好像很光彩,其实都是穷光蛋,没有一个发财的。我想,我挣了工资,头一件事就是请我奶奶吃一顿饭,当然还有我妈,她也挺爱我的,当然也不能落下于小齐,还有老丁,还有杨一,还有文森特。这么一想,忽然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爱我,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过了几天,我去奶奶家看文森特,一进门就看见它,正在玩我奶奶的绒线呢。气色不错,这下我就放心了。后来看见我奶奶正在哭,我赶紧问她,谁欺负她了。我奶奶说,街对面老费家晾着的鱼不见了,老费赖我们家的猫,说是猫偷的。我奶奶养了四只猫,当然也算不清楚,到底哪一只有盗窃的嫌疑,那就赔吧。老费很牛逼,说不要赔了,照着黑黑猛踹一脚,把猫踢出去两米多远,黑黑惨叫一声,上了屋顶就再也没回来。 。。
社会渣滓(10)
老费是农机厂的老钳工,力气很大,这两年老了,自然也就稀松了。过去他是我们戴城的造反派小头目,曾经把我奶奶揪出来批斗,说她是反动会道门,我们全家都很害怕他。我家都是小知识分子,像我爸爸这样的,叫做外强中干。我大伯更别提了,手无缚鸡之力,三叔是个瘸子,中外皆干,三兄弟加起来也不是老费的对手。不过,时代不同了,我们家终于也出了一个杀胚,那就是我。这个消息老费还不知道,太落伍了,看来有必要让他知道知道。
我拎了根棍子,避开我奶奶的视线,跑到老费家门口敲门。那天是星期天,老费在家,刚一拉开门,我一棍子敲在他胳膊上。毕竟是老造反派,很吃硬,惊讶之余对我喊了一声:“打得好!有种再打!”我说:“操你妈,以为自己是镇关西?”一脚踹开门,一棍子撸翻了灶台上的油盐酱醋,老费在后面拽我,喊着:“打我!打我!”我抡起棍子一通乱砍,老费躺在地上狂叫:“杀人啊!杀人啊!”这时我意识到,打人很爽,但后果有点麻烦,因为老费认得我,我跑不了。
我从派出所出来之后,被我爸爸一顿臭骂,幸亏没把老费打坏,否则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还有我大伯我三叔我姑姑,在一边不停地啰嗦。我烦了,指着我爸爸说:“你搞清楚,是你老妈被人欺负,你敢出头吗?”又问我大伯:“你敢吗?深度近视,你年轻的时候都不敢跟老费叫板,现在啰嗦个屁啊!”又回过头,用脚尖踢了踢我三叔的残腿,说:“你这个瘸子也不用指望了,管好你自己不要被卡车撞死吧。”
全家人都气噎了,愣了十秒钟,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倾泻到我头上。我三叔对着苍天大喊:“天哪,为什么最近没有严打啊?把他抓进去枪毙掉啊!”我爸爸铁青着脸,瞪着我,又瞪着我三叔。三叔希望我被枪毙,这也情有可原,但我爸爸听了这个话,大概有点受不了。我也不理他们,自顾走了。我这个社会渣滓,这次算是跟他们彻底掰了。
我爸在我身后喊道:“有种你就不要回家!”
这种老一套的台词,都他妈跟电视里学来的。我说:“当初要是没有我,你们厂里能分给你两室户?你那套房子本来就有我一半!”我爸爸彻底气瘪了,自信心崩溃了,希望也破灭了:我是他儿子,当然就是他的希望。
我独自回到奶奶家,她正在吃晚饭,我也跟着蹭饭吃。我奶奶是个很虔诚的人,生平不跟人斗嘴打架,生出来的儿子基因有点问题,只敢欺负自己家人,不敢欺负外人,到我这一辈就倒过来了,只欺负外人,不欺负自己家人。我奶奶还教育我,不要打人,不要骂人。我正敷衍着,只听外面一阵啰唣,跑出去一看,不得了,是我堂弟峰峰,带着他们园林技校的同学杀到老费家来了。十几辆自行车一字排开,三十几个拳头照着老费没头没脑打过去。峰峰手拿一块砖头,骂道:“让你欺负我奶奶!让你报警!让你造反派!”喊杀声把老费的求饶声淹没了。我打老费的时候,他还很硬,居然要求我打死他,等到真的有十几个人海扁他的时候,他就软了。老费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我凑过去一看,他已经昏过去了。
我对峰峰真是刮目相看,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蛋,三脚踢不出个屁来,没想到读技校才一个礼拜,就可以叫出这么多人来打架,堕落得比我更快更狠。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说他是我的影子那太委屈他了,他是我路小路的加强版。这下我三叔终于可以安息了。
社会渣滓(11)
我奶奶让我去劝架,老太太很生气,说我们都成了杀胚。我就跑过去,对峰峰说:“算了算了,人都被你打昏了,别打啦。”我忘记刚才在派出所门口骂我三叔是瘸子的事情了。峰峰阴沉着脸,忽然叉住我脖子,说:“路小路,你敢骂我爸爸是瘸子?”这家伙眼睛里一股戾气,已经完全是街头混混的样子了。我才不怕他,说:“操,你想打我?”峰峰看了看奶奶,说:“今天奶奶在,我不跟你打,以后不要让我在街上看见你。”说完,他招呼同伴,骑上自行车迅速撤退。我说:“我就在马台镇,你带齐人马来找我,我等你。”
凶手退去之后,街上逐渐被过路的行人和邻里街坊占领,大家围成一圈,圆心处是老费。这个老造反派,当年心狠手黑,打过无数人,这笔账渐渐被人们遗忘了,居然还有人说他可怜。人老了就是好,不管以前干过多少坏事,只要往街上一躺,就能换来些许同情,尽管不值钱,但对一个衰老的人来说也足够了。
我对奶奶说,这里不能呆了,去我姑妈家住几天吧。我奶奶不肯,还是惦记着她的猫。后来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一看见我就骂:“又是你动的手?判你几年你才高兴,是不是?”我赶紧解释:“不是我,是我堂弟带人干的。”警察把我揪到一边,问明了情况,又训了我几句,这才骑着自行车去找峰峰算账。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家的亲戚一窝蜂又跑了过来,三叔那条腿虽然瘸,跑得却比谁都快。毕竟是他儿子闯祸了。我猜想,峰峰这时候已经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我跳上自行车,去电信局给于小齐打电话。又是乱糟糟的一天,差点把正经事情忘记了。
我在电话里汇报了文森特的情况,没说到打架的事情,只说自己过两天就要去马台镇上班了。于小齐说,那地方挺无聊的,最好带几本书去读读,不然晚上都不知道该干吗。我说,我可以去打电子游戏。于小齐说,马台镇的游戏房很混乱,还是不要去的好,不然又要被人打。
于小齐让我去美工技校找曾园玩,我想起那个眉毛立起来的女孩儿,西瓜刀女皇,我还以为她已经带着帅哥出国去了呢。于小齐说,别提啦,她男朋友跟别的女人跑啦,曾园可伤心了。
我本来觉得去找曾园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听说她失恋了,这种女人都很可怕。还是算了吧。
那几天,我和家里闹翻了,我爸爸对我视若无物,我妈唉声叹气,很哀怨地看着我。星期天我出去打了一整天的电子游戏,晚上回到家,全家人默不作声地吃饭,我妈用筷子捅了捅我爸,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发言了。
“峰峰被抓进去拘留了。”
我放下筷子,这小子把老费打成那样,居然没跑掉,给警察抓住了。
“同时他也被学校开除了。”
我说:“无所谓,本来就是园林技校,出来做花匠的,还不如去摆个地摊挣钱呢。”
我爸爸说:“其实我们家里,对你和峰峰的期望是很高的,你从小就很聪明,峰峰比你老实。现在你们都成了流氓。”
我说:“爸爸,你不要乱讲,流氓还有我这样的?在化工厂里上班?”
我妈说:“今天白天,你三叔到我们家里来闹过了,说你把峰峰带坏了,峰峰就是学了你,才变成流氓的。”
我说:“放屁,他自己不会管教儿子,倒赖在我头上。难道峰峰是我儿子?后来怎么样?”
“后来你爸跟你三叔打起来了。”
我操,太意外了,我爸爸竟然和三叔对打。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家族里,瘸子三叔的地位相当高,他仗着自己是个残废,经常凌驾于众人之上。我爸爸什么事都让着他,不过,真要是打起来,我相信爸爸是不会输给一个瘸子的。
后来我爸爸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上面横七竖八的血杠,都是三叔挠出来的。我问他,三叔伤成什么样了,我爸爸说三叔脸上挨了一拳,其他就没什么了。我叹了口气,照我看来应该揍他两三百拳才解气,怎么反而被他挠成这样?
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打三叔啊?”
我爸爸说:“他说你把峰峰带坏了。”
我感动死了,毕竟是我爸爸,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有立场的,我一高兴,用大巴掌拍我爸爸的肩膀,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红塔山,发给他一根,我自己也叼上。我爸爸也忘记了教育我,很激动地抽着烟。我说:“辛苦你了,被人挠成这样。我做儿子的对不起你,也不能帮你去打回来,只能谢谢你啦。”
我妈说:“你大伯,你姑妈,都来了,说你爸爸欺负残疾人,要跟他断绝关系。”
我说:“断就断,你们又不靠他们养老。”
我爸爸苦笑着说:“现在我倒成了家里的叛逆了。”
我们这两个叛逆,总算相互体谅起来,以前是阶级矛盾主导一切,现在跟我三叔全家闹翻了,民族矛盾上升到主要位置。我知道做爸爸的也不容易,为了儿子要跟家里人翻脸,我爸爸知道做叛逆也很痛苦,并不是自己想做,而是别人把你定性为叛逆,就像定性为反革命。体谅了就好,可以双边合作。
最后,我爸爸把烟掐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路,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我说:“爸爸,揍那个瘸子爽不爽?我老想揍他,结果被你抢先了。”
我爸爸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了。'EX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