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的。”
她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说说,丁培根是哪个学校的?”
我叹了口气:“当然是化工技校啦。他是语文老师,有心脏病,离过婚,今年又结婚了,他现在的老婆是个地质学家,勘探石油的。够清楚了吧?”
她松手让我进屋,屋子里很热,六楼到了夏天就像个大蒸笼,好在老丁本人畏冷,他三十八度的天气照样穿长袖衬衫,而且不开电风扇。这种生活对他本人而言很合适,但旁人就受不了了,首先是房间里的馊味,其次是脏乱不堪。我一进屋就开窗,去去馊味。
我问那女孩:“你是谁啊?你在老丁家做什么?”她说:“我是她女儿。”我吓了一跳,瞪着她,腿也忘记抖了。她说:“你好,我叫于小齐。”
“我叫路路路路小路。”
老丁从来没说起他有女儿,看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深。这老头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其实很狡猾,口风非常紧。有时,出于好奇,我会问关于他前妻的事情,为什么结婚离婚,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我很不满意他这种态度,对他说:“这些事情都陈谷子烂芝麻了,有什么不好说的?”老丁就微笑着说:“人要像守财奴一样守住自己的往事。”我嘲笑他,分文不值的往事,有什么可守的。直到于小齐出现,我才发现这老头暗地里藏着一手,早知道他有个这么好看的女儿,我应该对他更巴结一些才对。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遇到的美丽女孩儿,通常都有一个歪瓜咧枣的爹,这简直太神奇了。像老丁这么一个又脏又老的家伙,他的女儿和他完全呈反比,你不得不认为这是上天在捉弄人。失败是成功的父亲,这句话一点没错。
我跑到厨房里,打开煤气灶试了一下,火苗微弱,确实是要换钢瓶了。我把钢瓶卸下来,单手拎起,对于小齐说:“你可别出去,半小时就能换好,等会我上来了你给我开门。”
于小齐说:“你放心,我不走。”
“你手上拿的什么书?”
“西游记,随便翻翻。”
“噢——”
我拎着煤气罐,左手拿着一根钢筋挂钩,嘴里叼着化工局的煤气卡,三步两步就冲下了楼。我动作麻利,车速飞快,回到白凤新村时只花了二十分钟,心里暗暗祈祷,那个长相酷似欧阳慧的女孩千万不要走掉。夏天的阳光照得我浑身发烫,回到老丁家里时,衬衫已经可以拧出汗水。如我所愿,于小齐还在,老丁也回来了,两个人站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吵架。
人生若只如初见(5)
“我要两千块,你怎么就提了八百?”于小齐说。
“这已经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外加稿费了,全都给你了,我这个月喝稀饭。”老丁说。
“我要两千,我要去上海学画。”
“你找你妈再要一点吧,我这儿就这么多了。”
“我以前的压岁钱呢?”
“都在你妈那儿。”
“我妈说都在你这里。”
“你妈骗你。”
“我不管,你要给我两千。”
“姑奶奶,我这儿全是死期存折,现在拿出来,利息就全没了。”
我把煤气罐礅在地上,到冰箱里找喝的,狗屁,什么都没有,只有老丁早上喝剩下的半瓶牛奶。我把牛奶喝光了,舔了舔嘴唇上的奶迹,一声不吭地靠在门框上看他们吵架。
老丁说:“尽管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但我不得不说,她经常挑拨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这实质上是一种报复,当然,我希望你不要介入到这种纠纷中。”老头说话喜欢掉书包,绕得我头疼。他还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担心我把他的隐私说出去。我朝他眨眨眼睛。
于小齐说:“不用她挑拨,你对我很不关心的。”
老丁说:“你怎么改姓于了?什么时候改的?”
“上个月。我妈让我改的,我觉得于小齐比丁小齐好听。”
老丁叹了口气,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改姓了。”这次不掉书包了,总算说了句狠话。
于小齐说:“反正于和丁也就差一横。”
老丁朝天翻了个白眼,再次朝我看,这时我已经笑得满脸开花了。老丁指着我说:“不许笑。”于小齐也瞪着我,我只好收起笑脸,继续看他们掐架。后来两个人不吵了,黑着脸不说话。过了半晌,于小齐嘟哝说:“我妈说你有新女人了,你的钱都归那个女人了。”老丁大怒,吼道:“我已经离婚十年了,我不能再婚啊?!”于小齐嘟哝说:“我不管,我就要两千。”我心想,你这姑娘够笨的,你只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老丁还不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他这个人最怕吵,心脏病人就是这样,一点噪音都受不了。
老丁说:“这样吧,你到派出所去把名字改回来,我就给你两千。”
于小齐说:“改名字很麻烦的,哪有上个月改过来,这个月又改回去的?”
老丁说:“我不管,我就要改回去!”
于小齐瞪视老丁,好像是要把他瞪死,她的眼泪忽然浮上眼眶,对老丁说:“我恨你!”然后摔门而出,楼道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老丁被摔门的声音震了一下,捂着心口,做出马上就要发病的样子。
我对老丁说:“我去送送她。”
老丁说:“没你什么事儿,你帮我把煤气罐装上了。”
我说:“你就不管她了?你丫够绝的。”
老丁说:“她书包没带走,过会儿还得回来拿。”
我一边捣腾煤气炉,一边说:“你真有一套,有个女儿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这叫金屋藏娇吧?”
老丁说:“金屋藏娇藏的是小老婆,不是女儿。”
我说:“她挺漂亮的。”
老丁就用一种很警惕的目光看着我,问:“你想干吗?”
我说:“不干吗啦,老头,别着急,当心犯病。”我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企图,哥们要是有个女朋友,牵出来给大家看看也算正常,可是哥们的女儿是不是应该牵出来,这种事情还头一次遇到。
那天,老丁把他的往事讲给我听,他八二年离婚,老婆带着于小齐搬走了。照他的描述,他的前妻是一个有偏执狂的可怕女人,心眼很小,而且爱砸东西,一不顺心就撕老丁的书。那堆破书在十年前还是很新的,撕得老丁悲痛欲绝,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他一横心就离婚了。前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要是没有我,你活不过三年就得死。”这句话好像世纪末的诅咒,听得老丁毛骨悚然。当然,三个三年过去了,他还活着,虽然日子过得有点惨,虽然好几次送到医院去急救,但他毕竟逃过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而且还结婚了。这件事让他很得意,假如他当初不离婚,也许早就被那婆娘折腾死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生若只如初见(6)
我问他:“你既然那么恨她,当初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老丁说:“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人结婚之前还挺可爱的,婚后就完全变样了,人性的丑陋一面都会暴露出来。”
“不只是女人吧?”
“对对对,男人也这样。”老丁嘉许地拍拍我肩膀,“你现在很懂得举一反三啊。”
我挪开肩膀,我这人最讨厌别人拍我肩膀。
“老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你离婚十年,不沾女色,情愿没有女人,也不愿跟混帐老婆生活在一起。这就叫牛逼。俗话说,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十年不吃猪肉也算一条汉子。”
老丁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去你的。”
其实我知道,老头的性能力很差劲的啦。有心脏病的人都不能搞这个,会得马上风的,死在女人的大腿之间。不过,我真的不是在嘲笑他,因为女人的大腿是如此的重要,即使让我死一千次,我也忍不住想爬进去尝试一下。我没搞过,他搞不动,我们也同病相怜吧。
我说:“老头,我认识一个姑娘,重点中学的,跟于小齐长得特别像。”
老丁说:“她要是重点中学就好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他告诉我,于小齐和他前妻不一样,性格很温柔,人也很善良,可惜学习成绩差得离谱,初中毕业会考,考了个全年级倒数第一。老丁身为一个语文老师,尽管只是野鸡学校的,仍然觉得羞辱不堪。结果这姑娘什么学校都没考上,十六岁就成了社会青年。按老丁的关系,把她安插到化工技校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一则觉得羞愧,二则也是因为化工技校太混乱,三则专业不对口,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到化工厂去受罪,于是就任由她晃荡了半年,第二年春天才把她送到马台镇的一个美术专业学校去。那种学校只要会涂上几笔就可以,文化考试基本等于狗屁,文盲都无所谓。老丁觉得,一个女孩学画画,总比修机器靠谱,至少也是培养一点艺术细胞。
老丁说:“她今天找我,就是说要去上海学画卡通,学杂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两千!”
“我要是你,我卖血都给她。”
“不是我不给,总不能两千块钱都让我出吧?”
“说到底还是你小气。”
他被我说得有点怯了,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太过分了。”
“你身上有钱吗?借我一点。”
“我操,你一个人民教师,竟然找我借钱?”我翻开口袋让他看,每一个兜里都是空荡荡的,最后我从内裤夹缝里掏出一张十元面钞的小票,问他:“这个够吗?”
我在老丁家一直呆到中午,于小齐始终没回来,可能是太伤心了,连书包都不要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数落老丁,说他小气,说他不是东西,残忍地盘剥自己的学生。他起先向我解释,家里的存折都是死期的,现在物价飞涨,从银行里提出来就彻底亏本了。后来我说他对自己的女儿缺乏父爱,他恼羞成怒,就下了逐客令:既然没钱,那就趁早滚蛋。我对他说:走就走,那本《西游记》借给我看看。
后来我就把《西游记》读了一遍,我以前只看过连环画和电视剧,原作没读过,这么厚的书我一看就犯晕,好在老丁的前妻把其中很多页都撕得像中国地图一样,我只能跳着看。这样很快就看完了。
那时我觉得,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而不是路程。大部分的童话都是在几个短小的磨难之后航向幸福的彼岸,可是西游记不同,九九八十一难,从头打到尾,连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打死了多少个妖怪。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它用路途来迷惑读者,事实上它在谈论的是时间。神是不会仅仅用路途来考验一个人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7)
老丁曾经对我说,人生很短暂,人生也很漫长。我问他,人生到底是他妈短暂还是漫长,你不能把一件事情正着反着说,我这个技校生会感到迷惘。老丁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是一个关于短暂和漫长的理论,你在痛苦中感觉到的时间是漫长的,相反,快乐使时间变得短暂。我想,西游记也是这个道理,你感到痛苦,感到在漫长的旅程中要和那么多无聊的妖怪打架,那是因为神在很远的地方。一直到旅程的最终,他们还是在打来打去,这种痛苦和漫长丝毫没有因为终点的接近而减轻,那是因为,神并不承诺他何时出现。即使你能计算出自己与神之间的距离,你仍然无法计算那个到达的时间,也许你和神只有毫厘之距,但这毫厘之间却要花掉一生的时间。
我很佩服爱因斯坦,我觉得相对论很有道理,但它已经超出了物理的范畴,简直就像一句咒语。我十八岁以前的日子,回望起来觉得飞快地流走了,那想必是快乐的日子,而暗无天日的工厂生活就要来临,这一年会比其他的年份更漫长吗?与此同时我想到于小齐,我认识她也是在这一年里,由于她的存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同样倏忽而逝。她是漫长之中的瞬间吗?
假如痛苦的时间过得缓慢,那么,什么样的痛苦可以使时间停止?又是什么样的快乐可以让我们朝生暮死呢?
那天我从老丁家出来,在楼道里遇到于小齐,我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家了。她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书包忘记了!”我站在楼下等她,没多久她就下来了,也不理我,独自往前走。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说:“我带你一段吧。”于小齐说:“不用。”我说:“这么热的天在马路上走,会晒出痱子的。”于小齐说:“不要紧。”我说:“最近这片儿不太平,我刚才还看见打群架的。”于小齐说:“你够烦的。”
我们沿着白凤新村前面那条支离破碎的水泥路往前走,路很窄,路边草丛里的叶子不时地擦在我的脚踝上,很痒。于小齐一言不发,狠狠地走路,我跟在她后面,后来我跳上自行车,以极慢的车速在她身边晃悠着,逆向地踩着脚踏板,车链发出悦耳的咝咝声,前轮左摇右摆。我也不说话,省得她说我烦。
于小齐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你遛狗啊?”我赶紧又跳下车子,说:“不是啊。”于小齐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呢,就好好地在边上走,不要晃来晃去的。”于是我推着车子,好像电影里谈恋爱的人那样,很文静地走在她身边。原来我也能文静啊,以前没发现。
我问她:“听说你是学美术的。”
“是美工技校。”
“美工技校就在我家附近,老丁说你在马台镇上学。”
“我这个是美工技校的分校,在马台镇上,前年新办的学校,”于小齐说,“和美工技校一样的,不过师资力量比较差,而且不分配工作的。”
我头一昏,心里暗骂老丁这个骗子,他对我说的是“美术专业学校”,其实狗屁,就是戴城著名的美工技校嘛。当时戴城有一句顺口溜,“戴中傻,二中邪,马中全是小破鞋”。说的是这三个中学的女生,戴城中学的女孩都是书呆子,第二中学的女孩是阿飞,马中是指郊区的马台中学,那学校就别提了,全市打胎的女中学生有一半都是那里的。后面还有一段是:“纺专穷,财专富,美校赛过母老虎。”说的是纺织中专的女孩都很穷,财经中专的女孩家里都有钱,工艺美术技校的女孩是又凶又难看。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8)
美校的女孩子赛过母老虎,这句话不是吹的。那里的学生都带着又薄又快的美工刀上街,打架的时候一刀切下去,十秒钟之后才会觉得疼,然后血才标出来。该校的女生个个都不是善茬,曾经有一个女生因为自己的男朋友花心,拎着一把美工刀,把那男孩的耳朵给切下来了,她本人当然被抓进去坐牢了。这件事就此流传开来,还登上了《戴城晚报》,成为那句顺口溜的有力佐证。别人说,割耳朵这还算轻的,要像日本女人一样把男人的###割下来才算厉害。为什么日本女人爱割###?那是因为录像店里出租一部日本的黄色电影,《感官世界》,我们都看过。
我说:“你们美工技校的人,打架也很厉害的。”
于小齐说:“我不打架的。”
我继续搭讪说:“你要两千块钱,就是想去上海念书啊?”
于小齐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培训机会,可以到上海进修,学画卡通,你知道卡通吗?”我摇摇头。九十年代初,日本台湾的卡通公司在大陆很稀罕,况且我是个学仪表维修的,对卡通这种东西根本不了解。于小齐说:“学会了,就可以到台资公司去画卡通了,工资很高的。”
“有多高?”
“一个月三千多呢,要是做原画,一个月一万。”
“哇。”我说,“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