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家破人亡,不过寥寥几句就说尽了,但却足足用了约半个时辰,这其中的沉重……,荀卿染看了眼净宜师太,又问,“那女孩后来如何?”
“……抄家那天,她……正好发了脾气,偷偷出门,竟避过了那场祸事,那之后,就不知所终了。”
“这画又是如何落入师太的手里?”
“夫人知道,贫尼是获赦的罪徒。这幅画,就是贫尼还是罪徒时,一个同伴临终前交给贫尼的。贫尼方才说的这故事,也是出自她的口中。”
荀卿染默然无语,半晌才问:“师太说的同伴,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她们是堂姐妹。”净宜师太道。
“那位女子的姓名,师太可否告知。”荀卿染问。
“似乎小字叫卿卿。时日太久了,贫尼已经记不得了。”净宜师太道,眉宇间有些倦意。
荀卿染细心地将卷轴卷起,复又放入木匣中收好。她没有提出要这画卷,连借去再看看的要求都没有提。因为,那卷轴的边角,多有磨损,显是有人常常打开观看,而画卷上,跟在观音身后的文殊师利菩萨,如果去了眉目间的稚气,再长了二十几年,分明就是身边这位净宜师太的模样。
荀卿染站起身告辞,“今天打扰师太太久了。”
净宜师太也跟着起身,送荀卿染到门口。
“夫人,请恕贫尼鲁莽。前些日子夫人吩咐贫尼庵中给令堂做法事道场,却忘了将尊讳赐下来。”
平西镇这些官员家眷,出身前景,其实是没有秘密的,但是却也无法探知她荀卿染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师太只写赵氏就是了,其他的,说来惭愧。”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姓氏,是荀卿染姐弟的生母唯一留下来的。到于她的名字和来历,荀府中从没有人说起过。不对,有人提过,是周嬷嬷,她曾说过两人的生母“不过几两银子买来的。”
“姓赵,没有名字。”净宜师太低声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是失望,又像是别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寻短见的女人
荀卿染从小院出来,心神有些恍惚,眼前一直浮现方才看到的那幅画卷。
“奶奶,可是有什么事?”桔梗心细,见荀卿染脸色有异,在旁问道。
“没什么事。”荀卿染道。那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其中还有很多不明晰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几个人沿着庵内青石甬路,往前面来。
“我活不成了,师傅们别拦着我。”
就听见前面拐角处有女人的哭喊声,另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地藏庵历来清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荀卿染带着人转过拐角,就见庵内的水井旁,围着一群人。当中一个青年妇人,怀抱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正要往井内跳,旁边的女尼自然是拉扯着她,不让她跳。
“施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施主还是快些了悟吧。”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尼道。
“施主为人母,不为自己,也要为施主的两个孩子着想。有什么事,慢慢想法子,总能过得去。”另一个女尼年纪大些,劝解道。
“施主,庵内就这一眼井。”另一个呆呆的女尼道。
看见荀卿染带人从拐角处过来,那年纪大些的女尼就凑在那妇人耳边,低声道:“冯大嫂,那位是总督夫人,最是慈悲心肠,乐善好施,你有什么难事,不妨求求总督夫人,或许就好了。”
“夫人,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们吧。”那妇人被人拉扯,无法寻短见,又听了女尼的话,不由得生出些希翼来,见荀卿染走近,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
“这是怎么回事?”荀卿染问道。
就有那年长些的女尼上前,向荀卿染打了个问讯,说这妇人人称冯大嫂,带着两个孩子,靠着给人洗衣服缝补谋生。因为艰难,就求到地藏庵来,地藏庵中的僧尼见她可怜,干活也利落,有时用她做些活计,付给工钱。
荀卿染用眼打量眼前的妇人,看她年纪大约二十出头,一身棉布的素色衣裳,打着补丁,瓜子脸,大眼睛,长得颇为俏丽。那两个孩子也被她拉着跪在地上,大的不过四五岁,小的看起来不过一两岁的样子,也都穿得破破烂烂。
“奶奶,咱们上次来的时候,婢子见过她。”麦芽低声对荀卿染道。
麦芽这样一说,荀卿染也记起来了,恍惚以前是在庵内见过这个妇人,总是很懂规矩的样子,见了她,就会行礼请安。不过荀卿染身边带着人,不会容陌生人轻易靠近。因此对这冯大嫂印象十分淡薄。
“民妇给夫人磕头。”冯大嫂道。
“拿些银子来给这位大嫂。”荀卿染吩咐道。
桔梗取了锭银子,递给冯大嫂。
冯氏却不肯接。
“夫人果然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只是民妇虽然粗蠢,却也不肯白受人钱财。”冯大嫂道。
“哦?”荀卿染诧异,这冯大嫂不要银子?
“民妇实在是命苦,民妇自己一个命苦也就罢了,如今还连累这两个孩儿,为了这两个孩子,民妇请夫人给民妇母子做主。”冯氏道。
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的女子却是红了眼圈,又有机灵的女尼搬了椅子来,请荀卿染坐下。
“民妇原本是城外十八里村人,自小由父母做主定了亲事。民妇嫁过去后,也是夫唱妇随,可惜好景不长,民妇男人在第二年上就过世了,留下民妇一个,无依无靠,又有地痞常来门前搅闹,民妇实在存身不住,就变卖家产搬到城里来住。”冯氏说起了她的身世。
这个身世,颇有些熟悉的感觉,荀卿染心道。
“民妇本想就这样终老,只是一个女人实在是艰难。”冯氏抹了抹眼泪。
荀卿染暗自点头,男尊女卑,女人几乎就是比牛羊高等一些的产物,一个女人要独自过活,自然不会容易。
“民妇开了家小小的铺面,没个男人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捣乱。后来来了一位军爷,时时照应,这才好了起来。民妇因此请了邻里作证,再嫁了那位军爷。这么过了这四五年,儿子也生了两个,期间军爷要四处应酬打点,民妇不知花了多少银钱。可恨那忘恩负义的贼,升了官,却扔下我们母子三个,独自上任去了,害得民妇好苦。”冯氏捂着脸哭了起来。
荀卿染抚额,这冯氏是被人骗财骗色了?
“没了银钱,民妇的铺子开不成了,民妇一个人要养这两个孩子,剩下的一点家底也用光了,就出来给人家洗衣服缝补。一天也能赚上几文钱,民妇省吃俭用不怕,又有人欺负民妇孤儿寡母,民妇方才想到伤心处,实在看不到生路,才生出一了百了的念头。”
旁边那个年纪略大的女尼已经泣不成声,荀卿染听人说过,这女尼也是年轻守寡,被人夺了财产,孤苦无依,才落发出家的,如今听冯氏的身世,难免联想到她自身。
“冯大嫂,你那夫君是谁,你怎地不去找他?有夫人给你做主,你还怕什么?”这女尼对冯大嫂说道。
冯大嫂咬了咬嘴唇,“那狠心贼是不肯要我们了,我们找了去,又有什么好日子过。请夫人收留民妇母子,民妇煮饭、做针线、粗使活计都做得,民妇能养自己的孩子,只求夫人庇护民妇母子。”冯氏道。
看来冯氏是个要强的女子,肯干活养活两个儿子,出于无奈才请求庇护。
荀卿染略一思忖,就将麦芽叫到跟前,低声嘱咐了两句,打发麦芽离开。
“你现在住在哪里,都是哪些人欺负你,你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哪里任何官职?”荀卿染问道。
“民妇如今并不想报仇,只求夫人收容我们母子,从此有平安的日子。”冯大嫂道。
总督府养一两个人容易,但是荀卿染却不想将来历不明的人带回去。
“你们若没别的地方去,就先在庵内住几天,我让师太照应你。”荀卿染说道,就站起身。
“夫人,夫人慢走。夫人若不肯收留我们母子,民妇恳请夫人主持公道,将民妇的夫君判还给民妇。”
“四嫂,莫要被这贱人的谎话给骗了。”远远地传来一声娇喝。
第二百三十二章 寻短见的女子(二)
荀卿染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齐婉容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疾步赶了过来。荀卿染不由得心中一动,齐婉容的脸色红扑扑的,步伐轻快,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冯大嫂也听到说话声,扭头看见了齐婉容,她的身子明显僵了僵。
“四嫂,你莫听这贱人的一面之词。”齐婉容匆匆赶到荀卿染跟前,又对着冯大嫂叱道,“你这贱人,不知羞耻,勾引我家大爷,又来欺骗我四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心,该回哪就回哪去。不然,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荀卿染微微皱眉。这冯大嫂口里所说的军爷,竟然是冯登科?那岂不是在齐婉容嫁入冯家之前,冯登科就和这冯大嫂在一处了?
“大奶奶,我和大奶奶同样侍奉大爷,一个槽里吃食,奶奶骂我是贱人,奶奶自家又能尊贵到哪里去?”冯大嫂脸上悲苦的神色去了大半,反唇相讥道。
“你,你本是个寡妇却不守节,到处勾引别人家的男人。我是堂堂国公府的女儿,我四哥四嫂是这平西镇的总督和总督夫人,你拿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你这贱人,真真可恨?”齐婉容气得伸手一巴掌甩在冯大嫂脸上。
齐婉容这一巴掌是用了全力的,冯大嫂的脸上顿时出现个红色的巴掌印。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咬了咬嘴唇,没有还手。
两个孩子见他们的娘被打了,那个小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一些的那个瞪着眼睛看齐婉容。
“你这恶人,又欺负我娘。”
这男孩说着就冲了过来,一头撞在齐婉容的肚子上,将齐婉容撞的倒退了两步。
齐婉容捂着肚子,“小畜生,要反了你了。”就招呼跟随的丫头婆子,“你们没瞧见?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狠狠地打。”
那些人得了吩咐,一个婆子一脚就将那大些的孩子给踢倒在地上,其余几个则扑向那冯大嫂。
冯大嫂虽泼辣,但却人单力孤,身上、脸上一会就吃了无数下,她还是拼命护住两个孩子,嘴上也不停着。
“大奶奶要打我,我不还手。这两个孩子却是大爷的骨肉,奶奶也是他们的母亲,奶奶自夸是出身高贵,如何对自己的儿子下的了手?”冯大嫂对齐婉容道,又喝骂那些丫头婆子,“我这儿子,是爷的儿子,是冯家的主子,你们这些奴才以下犯上,都不要命了吗?”
听冯大嫂说那两个孩子是她儿子,是冯家的主子,齐婉容气的手直抖。
“你这贱人,谁不知道你放荡爱勾引人,这两个孩子,还不知是哪个的野种,就要赖在大爷身上。你们狠狠地打,哪个留情,我绝不轻饶。”齐婉容吩咐道。
“大奶奶要制我,尽管打死了我,却不该辱我的清白。大奶奶是贤德人,怎地往自家男人头上扔绿头巾,我却见识了。……大奶奶做母亲的,要打死爷的子嗣,大奶奶好狠的心。求总督夫人给我做主啊!”冯大嫂挨了许多拳脚,嘴巴却一刻都不肯停。
旁边的尼姑都看得呆了,齐婉容却是气恨恨的,一定要打死这三个人的样子。
荀卿染看着着实不像,出声叱道,“都住手。”
“你也住口。”荀卿染又对冯大嫂道。
见荀卿染脸上含霜,丫头婆子们都住了手,冯大嫂也停了哭声。
“四嫂。”齐婉容有些委屈。
荀卿染瞥了齐婉容一眼。
这时,麦芽回来,低声在荀卿染耳边禀报:“奶奶,婢子已经打听清楚了,这冯氏是十天前寻到地藏庵的,要死要活地求恳,只为在庵里出入,工钱并不争竞,还向那些僧尼打听奶奶的为人,还有奶奶都是何时来这地藏庵的。”
冯大嫂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你先起来,跟着师傅们去洗洗脸,收拾收拾。”荀卿染让尼姑们扶起冯大嫂。
冯大嫂却不肯起来。
“你这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要接着闹,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这庵里是清静的地方,却容不得你这样。我送你去衙门,击鼓鸣冤,自有国法给你公道。”
冯大嫂要带着孩子寻短见,偏偏被她看到,明知道她是总督夫人,难道不知道齐婉容和总督府的关系,冯大嫂却瞒住身份,先是要她收容想进总督府,继而又让她判夫。
对于冯大嫂的遭遇,荀卿染有些同情,可是任谁都不喜欢被算计,因此荀卿染对冯大嫂的同情,也被冲淡了不少。
而且荀卿染观察这个女子的言行,显然是个有主意有成算,性子泼辣的,她大概可以猜出这女子想要什么。她更肯定,这女子绝对不想伤害冯登科,还要依靠冯登科,绝不会想把事情闹到衙门去,损害冯登科的前程。
果然,冯大嫂听了荀卿染的话,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地上爬起来。
“小女子不怕见官,不过女人家心软,逼急了我,却也只能硬下心肠,小女子和两个孩子这一身的伤,可不是假的,那时候大奶奶也没好处。”虽是如此,冯大嫂嘴上却不示弱,小声嘀咕道。
荀卿染自是听见了,冷冷一眼扫了过去。
“夫人,小女子姚氏,并不诚心要隐瞒夫人,只是想请求夫人的怜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两个孩子是冯大爷和小女子所生。小女子自知身份不如贵府的姑奶奶,小女子情愿做妾侍奉大奶奶,不敢有二心。”冯大嫂却是会看风色,忙又道。
齐婉容就要开口驳斥,被荀卿染用眼神止住,就吩咐那几个尼僧带着冯大嫂母子到净室中去,好生照顾。
“四嫂,她一个贱人,四嫂何须这样待她。”齐婉容语气里有些埋怨。
荀卿染叹了口气,方才的情形看似齐婉容占了上风,但其实并不是如此。
那姚氏说话荤素不计,泼辣勇悍,齐婉容再怎样,也毕竟是大家出身,真的吵架,就算赢了,也是吃亏。何况,姚氏的话,在这个时代,是合乎道理的。
“五妹妹,这种事是好闹大,闹到外边来的?”荀卿染将齐婉容拉到一边,低声道。
“四嫂的意思是?”齐婉容眼睛一亮,荀卿染要帮她处理,她可是求之不得。
这件事,不是齐婉容和姚氏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更不是她好包揽来管的事情。
荀卿染就将方才发生的事,以及麦芽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齐婉容。
齐婉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发青。
“你会吩咐庵里的人,今天的事,不准张扬出去。你要妥善处理。”荀卿染对齐婉容道。
这种事就该关起门来无声无息的解决,闹开来,成了城里人的笑谈,于谁都没有好处。冯大嫂那个破落户的模样,只怕是只看重利,而不在乎名,但是齐婉容的出身地位,却是不同。
“别忘了你出嫁前,老太太的嘱咐。”
荀卿染稍稍点拨了齐婉容两句,便离开地藏庵,回了总督府。
她这边才换了衣服,坐下来,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外面就禀报说齐婉容来了。
荀卿染揉了揉眉心。
齐婉容进得屋来,一屁股坐在荀卿染对面,就哭了起来。
声泪俱下,哭的十分伤心。荀卿染知道,哭也是感情宣泄,便不说什么。
“四嫂,我的命好苦。”哭了一阵,齐婉容开口道。
“五妹妹先洗洗脸,有话慢慢说。”荀卿染道。
就有丫头伺候着齐婉容洗了脸,又拿来脂粉,齐婉容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