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了。”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枝白亮的粉笔,毫不犹豫地在大理石地板上写著(二,三,四,五,五)=十。接著,由下一个幽灵把骰子聚集起来再掷;和之前那一位一样,可以掷三次来调整点数,最后得到(一,三,三,四,四)=十五。然后,就轮到达夫南了。
在大陆的时候,赌博之类的事他都不曾有机会尝试,虽然看了之前两位的掷法,依旧无法了解他们是根据什么来取舍,什么是该留下,什么是该重掷的骰子,可是如果要发问,好像又会有点尴尬,达夫南于是把眼睛闭起来掷骰子,出现的数字是(一,一,二,四,五)。在一旁没有参与游戏的一个幽灵评论道:
“那真不是什么好点数。”
达夫南正不知所措时,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悄悄说道:
“出现一点的,只要拿一颗再掷一次。”
恩迪米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在达夫南背后看著他掷的骰子。那些跟他一起玩游戏的老幽灵们,一见到恩迪米温,均微微地点头示礼,而恩迪米温也点头回礼。
达夫南知道恩迪米温来了以后,才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依照恩迪米温的指点,一掷出,结果一点变三点。旁边的一个幽灵惊叹地叫出:“喔!”
“竟然出现顺点(Straight)!听说骰子反倒特别宠爱那些不懂规则的新手,看来这句话是真的罗,你当然不会想再丢第三次吧?”
在旁的恩迪米温掏出小小的粉笔,在达夫南前方的地板写下(一,二,三,四,五)=四十。可是,达夫南看了还是无法了解游戏的计分规则。
其余两个人所掷出的最终结果各是(二,三,三,三,四)=九,以及(一,二,二,三,三)=十一,因此,得到四十点的达夫南第一局就算赢了。而在达夫南还搞不清楚状况时,一起玩游戏的幽灵们就看著他说:
“那,第一局算你赢了。说出来可能会令你惊讶,我们在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时,最信赖这骰子的力量。或许你在你的世界里看过这象牙骰子,但这和普通的骰子有些不一样。好了,既然如此,就先听听看你的问题吧。首先,你要记住两点:我们都具有回答你任何问题的能力。还有,之后你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容易赢。先听听看你的话,再继续丢骰子吧。”
现在游戏开始了,达夫南点点头,慢慢整理自己的问题。
由于每赢一次才能发问一个问题,因此达夫南是在非常紧张的状况下开始进行游戏的。然而,初学者达夫南,果真如幽灵所说,有奇妙的运气跟随,十四局玩下来,一共赢得四局。当然,他在第一局结束之后,便马上发问有关藏书馆事件的真相,结果他得到比贺托勒告诉他还要更精确的事件全貌,包括牵涉到的小孩名字,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
全部的游戏都结束之后,达夫南于是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道:如何使他们付出适当的代价。幽灵们简单地回答说:“让快要垂死的小孩再次苏醒过来。”
“要怎样才能救活那孩子呢?活人的医术目前还无法医治,如果有救活那小孩的力量,千万拜托帮忙一下。”
“救活快要死掉的人,不容易也不正确。”
达夫南因为记得恩迪米温说过有可能救活,所以并不轻易放弃。他就是为了这目的,才甘愿到这里来接受审问冬霜剑的事。
“不容易和不可能是不同的,不是吗?那小孩冤枉地牺牲了自己的未来,如果各位是月岛岛民的祖先的话……”
说到这里,达夫南发现自己说出了只是推测的话,因此停了下来。而幽灵们则互看了一眼,露出微笑,之后其中一名身穿绿色外衣的幽灵说:
“你说的话也不能说完全错误。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是说……为了谁也无法帮助的不幸少年,我祈求有奇迹发生,而这件事对各位而言,不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是困难的事,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得如此尖锐。刚到这地方时所下的决心,在进入“殿堂”的瞬间,就宛如过去式般光彩尽褪,视觉和听觉都有如在梦中般昏乱,有时模糊,有时却又像是连隐形之物也看得一清二楚。达夫南甩了甩头,努力想要找回最初的坚定决心,于是断然地说:
“我甚至想到,如果可以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回欧伊吉司的话,我也会那样做的。”
这句话是完全出自真心。就在达夫南坚决发言的那一刻,他觉得围在自己周围的幽灵们似乎变得更为透明。
“人类生命所存在的分量,从亡者的角度看,其实每个都没有太大差异,最坏的恶棍和最厉害的英雄,也只不过是一支小茶匙程度的差别罢了。”
“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类的价值却是不一样的,一支小茶匙若从茶壶的立场来看,重要性就不是那么小。”
“好吧,就是原来的那句话,你的希望,在你们活人的世界,的确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即使从亡者的立场来说很微乎其微,但是活人的世界发生的事,还是应该用你们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才对,是吧?那么,如此重大的事又怎么能轻易就实现呢?”
此时似乎变成自己被自己的理论绊住了,而在达夫南答不出话的这一刻,其他人也全都沉默著。
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恩迪米温开口了,他说:
“请不要拐弯抹角,把活人叫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为了开玩笑吧。各位既然全部加起来已经赢得十次,现在轮到我们来听他回答问题了。自从有月岛存在以来,从未有人能够这样轻易地进入我们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认为各位应该知道他所携带的那把'剑'的真相。”
想到进来之前尼基逖斯对他说的话,达夫南决定就干脆照著恩迪米温说的去做,恩迪米温自有他的打算。
幽灵们似乎认同恩迪米温所拥有的某种权威,立刻同意接著说:
“很好,依照我们殿下所说的,就来问十个问题。谁要先来发问?”
达夫南听到“殿下”的称呼,顿时呆了一下,不过还来不及问他,就已经听到第一个问题:
“第一,你是怎么得到那把剑的?”
最重要的是要诚实回答。尼基逖斯说的话又再度浮现,于是达夫南尽了最大的能力,用最简略又坦诚的态度回答:
“我出身于大陆,在那里,我的家族先祖们经过多次的争斗后夺得此剑,代代相传,最后传到我的手中。”
接著,达夫南前面的幽灵说:
“第二,你若是出身大陆,又为什么会到这里定居?”
“我的家族因为内斗而覆灭,正当我孤苦伶仃时,遇见了月岛的剑之祭司,对他产生了信任,并为了和他一起生活而来到月岛。”
旁边的幽灵接著继续发问:
“第三,你因为那把剑,多次遭到危害,为什么不远离那把剑?”
达夫南稍稍露出微笑,因为只有这件事,奈武普利温或者月岛的其他祭司们,甚至是连伊索蕾,也不能违拗他的意思。
“这剑不仅是家族的剑……同时也是为了我才选择死亡的哥哥最后所托付的剑。当时我年纪小,没有能力为哥哥做什么事,这把剑充满对他的回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它离开我。”
“但是因为固执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也没关系吗?你哥哥不过是个死去的人,活著的你过度被他的阴影所束缚,不会觉得很不好吗?”
这次达夫南真的是真心诚意地说:
“有些事物会比生命更重要,而且也有人即使死去了也宛如没死。”
“现在到了第五个问题。那么,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哥哥如今仍在生死的边缘飘忽徘徊?而且是因为你留给他的那件白色寒雪甲的关系。这你知道吗?”
达夫南眼睛睁大了,自己提到“即使死去也宛如没死”,是指耶夫南即使已经死去,但在自己心中依然没有死的意思,可是接著出现的这番话,却实在是太令他意外了。
“不,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生死边缘是……他没办法死去的意思吗?那么,哥哥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是处于什么状态!”
“你的疑问等一下再问,我们完全了解你对那件事全然不知,等一下会让你发问。”虽是这么说,但他们为了让达夫南平息心中沸腾的情绪,还是稍微等了一下。达夫南垂著头一直摇晃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经过了一些时间,他发现幽灵们无法完全明白活人的苦恼,于是又抬起头来看著他们。但是就在他这么一看时,他们的身体又更加透明地飘逸。
“第六个问题,你身为一个外地人,知道月岛人源自哪里吗?”
“不久前……听说月岛的祖先是由存在于灭亡之地(MortalLand)的魔法王国卡纳波里移民而来;在那之前,只是隐约猜测他们是从某个遥远地方来的。”
“是嘛,但是卡纳波里很久以前就已经灭亡消失了,在你看来,月岛岛民有没有努力在寻回古老王国的荣耀?或者他们有没有那种心意?”
达夫南摇著头说:
“除了极少数之外,其他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月岛岛民只是自称巡礼者,对于古老王国的事几乎都遗忘了。”
“那么,你自己是不是也无心去找回古老王国的荣耀?你既然决心成为月岛岛民,为何不能那样做?”
达夫南无法轻易答复,不禁犹豫起来,这个问题和杰洛要他做的几乎一样。
他自问那时无法接受杰洛的请托、不能承诺成为一个从根本改变月岛的祭司,是为了什么理由?有太多的借口可以搪塞,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无法承受那么重大的责任。他一直都只想做个暗自缅怀死者的隐遁者,怎么可能去做一个改革社会的斗士?
在安诺玛瑞王国认识的兰吉艾•;罗杰克兰茨,也许就很适合这种事。但是达夫南与兰吉艾不同,达夫南在自己的私事中制造了太多心理上的债,而且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些心理上的负担。同样是经历过极端的悲剧,兰吉艾就能从心理根本下手,把悲剧封锁,为了追求新的理想,可以将以前的感情压抑住,不留下任何痕迹。
相反地,达夫南凡感受到一次深刻的情感,就都无法抹灭、无法压抑,也无法抛弃,对达夫南来说,再怎么重大的理想,也比不过对钟爱的一、两人的感情。
“虽然不是确定的答复……但我大概是做不到。不管是我的意志或能力都太不足够,无法同时为了两种价值而活,对于期待那样的人……我个人也感到非常抱歉。”
这时候,达夫南想起已经失明的杰洛,他的未来就像无尽的长夜一般漆黑,但自己竟然连他一生的愿望都没办法帮他实现,达夫南深感遗憾。
“是吗?那第九个问题再问你有关剑的事,你因为去年发生的事件,知道了很多这把剑的历史,你不怕这把剑吗?被这把剑控制住,和那种无法生也无法死、永远接受著苦痛煎熬的灵魂们一样,你不害怕吗?如果你并不害怕,那么是何种原因让你如此有自信呢?”
达夫南苦思一阵之后,回答说:
“事实……坦白告诉各位也无妨,我对于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自信。我经常欺骗自己,而且也常常犯错。当然,我也没有特别强大的意志或力量,我更没有比较有智慧或者知识丰富。不过,我会对那把剑有自信,是因为……当然就是凭借著一股蛮勇。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周围的人在担心我的缘故。”
“那是什么意思,再多加解释一下。”
达夫南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不管是谁说什么,我都不会丢掉这把剑的;我很清楚,那些担心我的人对我劝说也是没用的。反正我不会去改变这决定,所以我才想尽量让他们觉得稍微安心一点。至少我希望,万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也最好只影响到我一个人。我讨厌我所喜爱、珍惜的人们,因我的事而受到任何一点波及。因此,我装作可以独自一个人肩负所有的责任,一点也不会畏惧,而且什么方法都知道的样子……所以才会那样说假话的。”
达夫南把话说完,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旋即又消失。这是自己在对冬霜剑下了决心之后,第一次吐露真心话。其实,达夫南依然害怕著冬霜剑的力量,而且还担忧那把剑会对奈武普利温或伊索蕾,或者月岛岛民们带来影响,至于显现给奈武普利温看的自信心,其实只是希望可以让他放心。
幽灵们互相对望著,其中一、两位点了点头。
“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就如同你说的,那把剑依旧会对你周围的人们造成潜在的威胁;那么,为了除去那样的威胁,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离开?”
达夫南静静地直视著其中一位幽灵的眼睛,然后说:
“您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巡礼者的路,回大陆去吗?”
“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我是指,万一有一个地方可以得知那把剑的力量,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抑制那把剑的方法。更进一步说,可以去那把剑的铸造者所在的地方,即使辛苦,你是不是也会选择去冒那样的险?”
达夫南的表情还是一样僵硬。
“您的意思是,有人……铸造了这把剑?这是人类……所铸造出来的剑吗?”
幽灵略耸了一下肩,回答说:
“实情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因为问题在于是否应该把他当作人类,还是看作活著的生命体。不管怎样,你就针对问题回答吧。”
“当然……非去不可,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不管有什么危险,也会欣然以赴。如果您知道那地方,拜托请告诉我。”
所有的发问结束,但达夫南却因为刚才听到的话而更加心乱。幽灵们将四散的骰子集中,刚刚拿出皮革筒子的幽灵说话了。
“经过这次的问答之后,我们对你的为人也比较了解了,你还剩下两个问题可以发问,审慎的考虑之后说说看。”
其实达夫南已经决定好两个问题的其中一个问题,他勉强压抑住心中沸腾的情感,发问说:
“刚刚提到有关我的哥哥……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分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变成幽灵,如果不是的话,难道又复活了吗?”
“哪一边都不是,他被白色寒雪甲的力量和自己的思念困住,无法变成完全的幽灵,又无法变回活的身体。他现在的状态就如你所说,处于生死边缘,就像你几天前在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游荡一样。而他的思念,不是别的,正是对你的执著,而且你离开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幽灵们略略退后一点坐下,在他们与达夫南之间腾出了很大的空间,空荡荡的地板中央出现银色光点,慢慢地左右摇曳,然后开始扩大范围,好像融化的水银一般,闪闪发光,瞬间蔓延成一面很大的镜子,但那不是静止不动的镜子,而是如泉水般,从内部不断产生并冒出涟漪。
“仔细瞧。”
达夫南探头往内仔细瞧,忽然就像丢入小石头般,中央生起很大的涟漪,并不断地向外延伸,如水银般浓稠流动的泉水,倏地变成清澈的水。
当表面变得像镜子般光光亮亮,同时映照出清晰的风景时,达夫南失神似地探头细看。他的喉咙已经哽住了,那地方是奇瓦契司,是寒冬风吹的荒地,是和耶夫南永远分离时的草原。
那地方和偶尔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有点不同,原以为经过那么长的光阴,总不会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是一会儿之后,那地方出现了陌生的马车和马群;一看不对,达夫南的心便开始发狂似地猛烈蹦跳,而当似曾相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