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蕾则也像达夫南那样,把目光放在遥远的地方,说道:“有一处海边我偶尔会去。”
“偶尔会去”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他们到达海边附近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月岛像弯月形状,越往东北边走,越是险峻的山地,因此可以停靠船只的海岸都集中在西 南边。所以,如果说“去海边”,通常都是指西南边。不过,伊索蕾“偶尔会去”的海边 却是岛北的海岸。事实上,那不是什么海岸,而是海边悬崖。
伊索蕾相当会爬山,达夫南跟在她后面,简直快跟不上她,不过他还是苦撑到了目的地。当 伊索蕾说“已经快到了”的那一瞬间,他感觉才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筋疲力竭。
这个地方还看不到大海。达夫南回头望了一下刚才两人走过的路。有的像刀刃分割开的 峡谷,有的则是下方几百米深处有潺潺溪水的峭壁路。虽然一直都是险路,但绝非没有路 。这条路不像是一两个人故意开出的路,倒像是有人每天走好几次,累积了十几年之后自 然形成的。到底是谁经常在这险峻的山中穿越呢?
“你到这里来。”
他们到了一处地方,是往海岸边突出去的一块巨大椭圆形岩石上方。可是正下方的泥土地上 长出来的高大树木遮蔽了视线,使他们无法看到大海。伊索蕾指着岩石左边像椅子般突起 的石块,要达夫南到那里去坐。看她似乎并不累,达夫南实在快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啦, 达夫南此时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会爬山的人。
伊索蕾站在达夫南身旁,平息呼吸,并且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北边。过了片刻之后,她低声地 吟唱出几段圣歌。
眼前尽头另一端临海碧色绿山岬长长海岸长波涛小鸟展翅常徜徉呼呜呜……
风在树枝之间穿梭着,奔来跑去。而树枝也跟着摇晃起来。达夫南不再气喘如牛,他看着 眼前的这幅景象,看到树木们都张开手臂往旁边闪开,像是听到她的歌,纷纷点头定下心来 的样子。
接着他就慢慢看到了大海。
下面这条通往大海的路根本就是给小鸟走的。不过一望无际的视野一直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 ,然后仰望至湛蓝的天空。如今眼前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遮蔽视线了。
北边的大海是深蓝色的。那种颜色仿佛像是大海的蓝色心脏。大海流动数千年以 来,它的心脏如同冰冻的火花般发出蓝光,如果说那是一颗深蓝色的宝石,那一定是冬季雪 地的宝物,像我这样的人类肯定会被冻僵。
“好一片冰冷的大海!”
达夫南一面嘀咕着,一面赞叹北方大海的美丽。这边悬崖的岩石都圆圆的,而且颜 色都很淡,和大海的深蓝色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没有任何岛屿的 海面,而无止境的海岸线则是弯曲成一条圆圆的抛物线。达夫南继续说:“就像……平常看到的你一样!”
“可让大海温热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伊索蕾说道。虽然现在这个地方不能直接看到夕阳,但朱红色的云雾如同帘幕般掩盖在天地 之间。大海像是痛哭者的眼珠子般开始泛红。光芒与热气像宝石般落到深海之中。
“她温暖了许多。”伊索蕾现在说的“她”是指大海。不过在达夫南听来,却像是在说她自己。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来两三次而已。”
“那么今天……”伊索蕾转过头去。她的脸颊和头发全都被照成朱红色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达夫南突然噗地笑了一声。伊索蕾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
“你干嘛笑?”
“我只是在想怎么会跟你这么像。我失去父亲和哥哥也是在夏末,而且也是因为某个怪物的 关系而致死的。”
他这么说完之后,才想到伊索蕾的父亲被真相不明的怪物所杀,其实是奈武普利温跟他说的 。果然,伊索蕾的表情马上就僵硬起来,说道:“我父亲死去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啊……”
这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
“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告诉我的。”“他说了什么?”
“他……十分尊敬你父亲。还说你失去父亲的时候非常伤心……”
伊索蕾又变回以往那种冰冷的表情,她摇摇头,说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是不是说了当时的情况?他有没有对你说最后剩下了三个人,而这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回来的理由吗?”
“理由?你父亲,也就是前一任祭司大人,他要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回村里来的,不是吗?” “你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吗?”
达夫南愣住了。虽然这事有奇怪之处,但他根本不相信奈武普利温是在说谎。他一直以为 伊索蕾冷淡奈武普利温,是因为她小时候对他太过敌视,才会到如今仍然难以改变她 的态度。
“我大概知道我爸爸是用什么方法除掉怪物的。因为我是最了解我爸爸的技法的人。既然 双方都打起来了,应该不会有人会活着回来,可是怎么会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呢?而且爸爸 以前非常讨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如果当时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可以让一人回来的话,那 应 该是爸爸的学生安塔莫艾莎回来才对。安塔莫艾莎是爸爸收了很久的学生,而且也像亲 姐姐般爱护我。为了独自留在世上的我,爸爸一定会选择她,难道还有比让她活下来更好的 选择吗?”
伊索蕾的语气坚决,甚至有股傲慢的口吻,她一说完之后就把头转向正在下落的太阳方向。 虽然达夫南对伊索蕾有好感,但此时听到她像是在说奈武普利温应该死,他不由得生气 起来,说道: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却还在说谁该死掉谁该活着这种话,而且还是依你对一个人的偏好来定。即使当时你非常痛恨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也不该以此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吧?” 伊索蕾很快把头转回来。她的眼神几乎看起来是红色的。
“我只是说,对于他说那是我爸爸的决定我感到怀疑而已。我并没有说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 应该死掉才对。我、我……也没有讨厌他,至少那之前我并没有讨厌过他!”
“没有……讨厌过他?”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指不讨厌他的意思吧。可是达夫南直感到伊索蕾的话中有其 他的含意。通常他不会去管别人的感情世界,可是一旦接触到了,就能很快理解到他们的 心情。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太阳全部下山、周围一片黑暗。这时,伊索蕾说道:
“是啊,你现在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最亲的人,而你视为最亲的人也是他,所以我还是不应该再说那种话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伊索蕾如此说道,但是天色太暗,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
回去的路如达夫南所料,不怎么好走。
天色还亮的时候,达夫南走那条路就脚步不稳,是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如今周围一片 漆黑,只要一脚踩错就会跌入山谷底下。伊索蕾走起来是很熟悉地毫不在意,但达夫南 却做不到。
“小心一点。”
因为达夫南绊了一了,数十颗石子便往悬崖下方掉落下去,发出令人害怕的响声,所以伊索蕾一面等声音停止,一面如此简短说道。
“我是很小心,可是……”
达夫南拉长了语尾。现在再往前,就是来的路途中最危险的那段悬崖路了。没有光线,真能够安然走过那条路吗?
“你是不是需要一点光线?”伊索蕾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小撮看起来像蒲公英种籽的东西,洒向黑暗的空中。接着便宛如什么东西飞散开来似地。一会儿之后,每一颗都发出了圆圆的小火光。比萤火虫的光还要更大一些的十几个小火光,就这么在黑暗之中飞舞着。
如此一来,地面也大致看得清楚了一些。不过,光是这样还是不够。
“虽然我需要光线,但……”达夫南露出了对方已看不到的微笑,继续说道:“这条路我只在今天白天走过一次而已。”“先走走看,要是真的走不过去再说这种话。”
他回答:
“现在就已经走不过去了。”“一边笑一边说这种话,你不觉得效果会比较差吗?”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有没有其他什么好方法?”“我正在想。”
“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样吟唱圣歌,让我飞起来?”
“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他还没有回来!”
奈武普利温看着来他家找达夫南的戴斯弗伊娜,只能歪着头,迟疑地说道。晚餐的时 间已经过了,而且天也黑这么久了,他到底是去了哪里还不回来,连奈武普利温也不知 道。
“这孩子最后去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思可理的课上完之后,会不会是去伊索蕾那里了?”
说完之后,他心中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你的剑是不是存在着一股怪异的力量?”
已经是午夜时分。两人正坐在山里搭盖的一间旧棚屋里。他们原路回去时,经过一 大 片长紫芒的原野,走了好久才发现到这间屋子。屋里传来阵阵腐烂的木头味,像是废弃了很 久的地方。
“好像是吧。但我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达夫南很惊讶这种地方会有这样的屋子,便开口一问,伊索蕾就举起手来指着柱子的一边。 等到小火光靠近,才看到刻在柱子上的句子。伊索蕾所造出来的小火光虽然一路跟着他们,但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似地会随意移动,所以很难一一控制。我的爱女伊索蕾丝汀心中永远不忘你母亲无论何时,无论何时
这几个句子看起来已经经过长时间的风化。但因为字体端正,而且又是刻上去的,所以至今还能看得清楚。
达夫南吃了一惊,有些结巴地说:“伊索……蕾丝汀这是……”“是我的本名。伊索蕾丝汀。”原以为伊索蕾就是她的本名,没想到这才是本名。这个本名听起来有些陌生,但也显得很美。伊索蕾丝汀比伊索蕾优雅一些,而且感觉像是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名字。
“如今已经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这个名字也不错,什么意思呢?”
他不经意地问道。站在老旧屋顶下方的伊索蕾把手插在大口袋里,沉默了一下,说道:“名字的含意不是可以随便问人的,也不是可以随便就告诉人的。”
“可是达夫南就是月桂树的意思。”
达夫南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伸手抚摸木柱上的文字。然后又再问她:“什么意思呢?我不是指名字,是指写在这里的句子。”
伊索蕾也不往后看,就后退两步,直接用一个熟悉的动作坐在位于那里的木床。那张木床如今只剩下硬硬的木头,上面没有任何被子。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达夫南有些惊讶,停住原本摸柱子的动作。伊索蕾继续说道:
“你名字的含意,我早就知道了。第一次听到时就知道了。这是由达夫尼斯这个名字转变 而来的。如果是女的,就会叫做达夫娜。据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古代王国的魔法师们所使用的 语言。虽然我的程度还不够优秀,但大致都能读能写。”
“伊索蕾丝汀的意思呢?”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担任祭司的职位,所以他有资格亲自取名字。也因此我才得以拥有全岛唯一和古王国语言没有关系的名字。”“没有含意吗?”
“嗯,我爸爸曾经说过我的名字有'高贵的孤独'的意思。可是至于那是哪个地方的语言, 不只我不知道,除了爸爸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一直认为 这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含意的名字。”这家伙已经让我找他好几次了!
奈武普利温一面这么想,一面慢慢走着山路。之前的事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感觉像是老了十岁,而没过多久的今天,他却又一次一句话不说地没回家了。
我真是把他给宠坏了……他嘀咕着,突然噗地笑了出来。因为自己这样简直就像是有个不听话的小孩而不停嘟嘟嚷嚷的年轻爸爸。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想法,又想到,那小子吃晚饭了吗?
奈武普利温的缓慢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伊索蕾独居的那间屋子。屋里没有灯光,会不会是已经睡了?
自从和伊利欧斯祭司反目不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来过这里。原以为会有些犹豫 ,不过很意外地,他没有犹豫。也许是因为上一次伊索蕾主动跑进他家的关系,所以他才会 毫 不犹豫地就来了。
他敲了敲门。
“伊索蕾,你在吗?”没有人回答。
“可不可以进去一下?我有事问你。”又再敲了好几次门,却仍然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他所认识的伊索蕾是受父亲伊利欧 斯祭司教导,一个具有相当剑术水准的剑士。这种程度的声响,她怎么可能会没醒来。而且 她的耳力应比普通人敏锐,她甚至不喜欢有头发盖住耳朵。
奈武普利温推开门,进到屋里。用一路提来的油灯四处照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屋里根本没人。
43、白色贝壳
“你在想什么?”
虽然现在是夏夜,天气并不冷,但还是那种能盖有一条被子会比较好的天气。屋里有一个老旧的壁炉,但里面堆满了一些肮脏的东西,如果硬要去清理会很费事,所以他们也就算了。
“我开始后悔把你带来这里。”
伊索蕾坐在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几个有萤火虫三倍光芒的火光环绕在她身体四周,其中一个正停在她的金发上。这些就是屋里的全部光线了。
“你是指带我到这屋子?”
“不,我是指在这里过夜这件事。”
原本坐在地上的达夫南忽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在这里好像让你很不方便。我到外面去好了。”伊索蕾比达夫南年纪大,但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且虽说达夫南年纪小,其实也只比她差三岁多而已。在这种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是在深山里的空屋内过夜, 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达夫南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伊索蕾说道:“算了。你就呆在这里吧。”
达夫南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习惯露宿,不用担心。”
他走出去,正要关上门时,又传来说话声:
“那就开着门吧。”
达夫南照她的话做,让门打开着,然后走出去,绕到屋子后方。伊索蕾造出的火光有几个也跟着过来,让地面有了一些光线。后墙旁边有个老旧手推车之类的东西,掉了一个轮子,被丢置在那里。推车已变成灰色了,而手把之间则长着绿绿的杂草。
他坐在推车旁边。夏夜里的土地与空气相当温暖。他背上倚着的木墙可能是因为建造的人技术不错,所以还相当光滑。一抬头,便看到以斜斜角度上升的屋檐。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十七年前在这里面出生了一个金发的女孩,然后她的母亲就合上了眼睛……
繁星闪烁。发出比他怀念的那片土地上的星星还要更加明亮的蓝光、金光、橘光。
“呼……”
心中好久没这么平静了。
他想起和幽灵少年恩迪米温的对话。当时达夫南曾说过死人的世界应该很平静,结果恩迪米温却说“比你想的还要更加无聊”。死了之后真的会去观察活人,过着如此无聊的生活吗? 不对,死人还过生活,这话挺奇怪的!
恩迪米温说的永远的夜、永远睡觉……曾经,在奇瓦契司以及在安诺玛瑞的领土上被追捕时,他是多么企盼能够如此。当时他真的可以说是别无所求,他希望的就是能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