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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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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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依云望着那两个孩子,因为刚刚提到了她当老师的事情,又因为面前这两条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对“生命”的怀疑,她呆着,愣着,忽然间默默的出起神来了。萧振风他们又开始热心的谈话,从过去的时光,谈到离别的日子,谈到现在的工作,谈到未来的计划,谈到世界大局,谈到美金贬值,谈到政治,谈到社会……话题越扯越大,越扯越远……
  时间是越来越晚,夜色越来越浓,小武武躺在依霞怀里睡着了,小文文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来,说他必须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机站起来,声称一起出去。于是,一阵混乱,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丢了小手绢,武武刻不离身的小手枪也不见了……于是,找东西的找东西,给孩子们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辞的告辞,叮嘱的叮嘱……高皓天悄悄走到依云的身边,轻声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很矛盾的人物?”
  “怎么?”她怔了怔。
  “活泼的时候,你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沉静的时候,你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于是,一瞬间,她在他眼底读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关怀,有探测,有研究,有了解。她的心猛跳了两下,血液就往头里冲去,她的面颊发热了。
  “没有人是火与水的组合。”她说。
  “你正是火与水的组合!”他说。
  她凝视他,于是,她明白了,整晚,他虽然在高谈阔论,他却也一直在观察着她──用一种平等的眼光来观察,并非把她看成一个黄毛丫头!她垂下了眼帘,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阵乍惊乍喜的浪潮,在她体内缓慢的冲激流荡,她低俯着头,不敢扬起眼睫来了。
  然后,客人走了。
  深夜,依云仰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她张大了眼睛,了无睡意的望着天花板。当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她喊了一声:“妈妈!”
  萧太太走了进来,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满腹心事的小女儿。
  “什么事?依云?”她慈祥的问。
  她想着俞碧菡,她想着李雅娟,她想着高皓天那急于抱孙子的母亲,她想着文文和武武……。
  “妈,假若你没生大哥,你会觉得很遗憾吗?”
  萧太太愣了一下。
  “为什么单提你大哥?”她问。“没有生你们任何一个,对我都是遗憾。”
  “你‘要’我们每一个吗?”
  “当然!你怎么问出这样的傻问题?”
  “可是,大哥是个儿子呢!”
  萧太太噗嗤一笑。
  “对我,儿子和女儿完全一样。”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说,想着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婴。“妈妈,告诉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萧太太深深的望着依云,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云,你问住了我。”她说。“对我而言,生命是一种喜悦。”“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是吗?”她再说。
  萧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对你呢?依云?”
  依云扬起睫毛,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里有街灯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来,她一把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妈妈,谢谢你给了我生命,我喜欢它,真的。”
  萧太太的眼眶潮湿。
  “你是个小疯丫头,依云。”她感动的说:“你有个希奇古怪的小脑袋,装满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见得很了解你,但是,我好爱好爱你。”
  “妈妈,我也好爱好爱你!”
  萧太太屏息片刻。
  “依云,”她沉思着说:“你刚刚问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我答不出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在哪里?”
  “就在你这句话里:我好爱好爱你!就在这句话里,依云,就因为这句话,生命才绵延不断,不是吗?”
  是吗?依云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诞生,有些生命在诅咒中诞生,是不是每一条生命都产生在爱里?滋养在爱里?她望着母亲,笑了。无论如何,母亲是个好母亲,天下最好的!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问题了,她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轻声说。
  “好了,睡吧!”萧太太掖着她的棉被。
  于是,她睡了。阖着眼睛,她不断想着:生命在爱里,生命在喜悦里,生命在笑里,生命在希望里……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诉她这一点,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个好天气!明天,那个“天好高”还会来吗?……
  她羞涩的把头埋进软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第二章
  天还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了。翻身坐起来,她来不及去回忆梦中的境况,就先扑向床边的小几,去看那带着夜光的小钟,天!五点过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么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冲,忍不住就连打了几个寒战。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轻手轻脚的,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别吵醒了隔房的妈妈爸爸,别吵醒了那未满周岁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脚已经冻得冰冰冷。天,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望望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没有停。天,这绵绵细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为止?回过头来,她下意识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胜寒瑟的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轻轻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动,那孩子已经惊觉似的翻了个身,呓语般的叫了一声:“姐姐!”
  “嘘!”她低语,用手指轻按在大妹的唇上,抚慰的说:“睡吧,碧荷,还早呢!到该起床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个身,身子更深的蜷缩在棉被中,嘴里却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要起来……帮你……”
  话没有说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阵怛恻,才十一岁呢!十一岁只是个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该有负担,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纷的花束……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光!昨天放学问家,她发现碧荷面颊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没有问,只是用手抚摸着碧荷的伤痕,于是,碧荷泪汪汪的把面颊埋进她的怀里,抽泣着低唤:“姐姐!姐姐!”
  一时间,她搂紧了妹妹的头,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这样,已经惹恼了母亲,原来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们!“□啦”一声,她拉开窗子,一声怒吼:“你们在装死呀?你们?碧菡!你捣什么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现在还要来教坏妹妹!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吗?你说你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儿,几个能念高中?给你念多了书,你就会装神弄鬼了……”
  小碧荷吓得在她怀里发抖,挣扎着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她发青的小脸上挤出了笑容:“妈,姐姐只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说,那么小,已经精于撒谎和掩饰了。“玩!”母亲的火气更大了。“你们姐妹俩倒有时间玩!我一天从早忙到晚,给你们做下女,做老妈子,侍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你们命好,你们命大,生来的小姐命!我呢?是生来的奴才命……玩!你们放了学,下了课,念了书,在院子里玩!我呢?烧饭、洗衣、擦桌子、扫地、抱孩子……我怎么这样倒霉!什么人不好嫁,要嫁到你们俞家来,我是前八百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还的吗?要还到什么时候为止?……”
  母亲的“抱怨”,是一打开话匣子就不会停的,像一卷可以轮放的录音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永远放不完。碧菡只好拋开了碧荷,赶快逃进厨房里,去淘米煮饭,而身后,母亲那尖锐的嗓子,还一直在响着,昨天整晚,似乎这嗓音就没有停过。
  可怜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两岁就失去了生母,难怪她常仰着小脸问她:“姐姐,我们亲生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她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会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点头。“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
  她怔了。每听到碧荷这样说,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长得像母亲。可是,在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细致,那样温存,那样体贴!自己怎么能取母亲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轻叹了一声,碧菡惊觉了过来,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发呆了,今天已经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学又会迟到,再迟到几次,操行分数都该扣光了。前两天,吴教官已经把她训了一顿:“俞碧菡!你怎么三天两头的迟到?你是不是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了?天知道她为了“念书”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的挣扎!永远记得考中高中以后,她长跪在继父继母的面前,请求“念书”的情况:“如果你们让我念书,我会一生一世感激你们!下课之后,我会帮忙做家务,我会一清早起来做事!请让我念下去!请你们!”
  “哎!”继母叹着气:“我们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么女博士,女状元。女孩子嘛,念多少书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结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亲的话却比较真实而实际:“我虽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从小把你带大的,我没有念过多少书,我只能在建筑公司当一名工头!我没有很多钱,却有一大堆儿女,我要养活这一家人,没有多余的钱给你缴学费!不但如此,我还需要你出去工作,赚钱来贴补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会好好念书,我会申请清寒奖学金!我自己解决学费问题!等我将来毕业了,我赚钱报答你们!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样狂热,那样真诚,那样哀求……终于,父亲长叹了一声,点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头。于是,她念了高中,母亲的话却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一个拖油瓶!你就这么宠着她!我看呀,你始终不能对你那个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么娶我来呀?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为了碧菡,”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十五岁的小孩子,不念书又能做什么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舍不得!”继母叫着说:“隔壁阿兰开始做事的时候,还不是只有十五岁!”
  阿兰!阿兰的工作是什么?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带着一脸的疲倦回来。碧菡机伶伶的打了几个冷战,从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书,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为她深深明白,对于许多同学而言,念书是对父母的一项“责任”,可是,对她而言,“念书”却是父母对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书!吴教官居然问她是不是不想念书了?唉!人与人之间,怎会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距离?怎能让彼此间获得了解呢?
  走进了厨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饭,把饭锅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饭的时间,她再赶快去拿了脏衣服的篮子,坐到后院的水喉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会换下这么多的脏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还要装弟妹们的便当呢!怎样能把一个人分作两个或分作四个来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胀,在盆子里挤压,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肤。后院的水龙头虽在墙边,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挡不住风雨,雨水飘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望着那盆脏衣服,手在机械化的搓揉,脑子里却像万马奔腾般掠过了许许多多思想。她想起萧老师,那年轻的代课老师,前两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员休息室里,那样热心的告诉她生命的意义: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萧依云用那样发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样热烈而诚恳的述说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爱的形容词的堆积!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觉得冷,只是热辣辣的刺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来,跌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两滴泪珠也正轻悄的跌落进洗衣盆里。“俞碧菡,你必须相信,不论你的出生多么苦,不论你的环境多么恶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萧依云的声音激动,眼光热烈,满脸都绽放着光彩:“你才十七岁,你的生命才开始萌芽,将来,它会开花,会结果,那时,你会发现你生命的价值!”
  是吗?是吗?将来有一天,她会远离这些苦难,她会发现生命的价值,而庆幸自己活着!会吗?会吗?萧老师是那样有信心的!萧老师也年轻,却不像她这样悲观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时间,她觉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样轻飘飘的荡漾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华。她不自禁的用手捞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着它们,凝视着它们在她的手心里一个个的破灭、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实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体验,去享受……。
  她陷进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声厉声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梦和幻想,她惊跳起来,扑鼻的焦味告诉她,她已经闯了祸了。她冲进厨房里,母亲正站在那儿,蓬着头发,铁青着脸,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弟。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尖厉得像两支互挫的钢锯。“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锅饭呢!你在干些什么?”
  碧菡冲到炉边,本能的就抓住锅柄,把那锅已烧焦的稀饭抢救下来。她忘了那锅柄早已断了,顿时间,一阵烧灼的痛楚尖锐的刺进了她的手指,她轻呼了一声,慌忙把锅摔下来,于是,锅倾跌了,半锅烧焦的稀饭扑进火炉里,引发出一阵“嗤”的响声,火灭了,稀饭溢得满炉台,满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亲尖叫,冲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开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坏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妈,不是!”她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脑袋被拉扯得歪了过去。“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亲扬起手来,顺手就挥来一记耳光,碧菡一个踉跄,直冲到炉台边,那锅稀饭再一次倾跌过去,整锅都倾倒了。
  母亲手里的小弟弟被惊吓了,开始嚎哭起来,全家都惊动了,弟妹们一个个钻进厨房,父亲的脸也出现了。
  “怎么回事?”父亲沉着声音问,因为没睡够而发着火。
  “一大清早就这样惊天动地的干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母亲指着那锅稀饭,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做的!她烧焦了饭,还故意把它泼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你做工供给她读书,她怎样来报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满眼睛的泪,勉强的解释。“绝不是故意的!”她开始抽泣。
  “哭什么哭?”父亲恼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触我的霉头是不是?你在干些什么?为什么烧不好一锅饭?”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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