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缠殇
窗外,夜色如漆,浓若泼墨。
室内,白帜灯的柔光,如同一张细密的网,铺了满满一室,银辉下,素白的墙面,素白的地砖,素白的被褥,熠熠反耀着冷光,映衬之下,女孩儿苍白的脸,更惨淡些。
病榻上,女孩儿静静地睡着,伴随着均匀的呼吸,被褥下的胸口微微起伏,相对于不久前的激烈,此刻,是难得的安详。
女孩儿的右手打着点滴,纤细的手背脉络分明,血管埋得很浅,清明可见。
男子躬身坐着,距离床橼一个拳头的样子,厚实的双掌将女孩儿的左手合在掌心,蹙着眉,眼睛有充血的迹象,依旧深邃,杂糅进太多的复杂,心疼,不忍,后悔‘‘‘‘‘后悔,顾灏南也会后悔,想到这,嘴角扯开自嘲的笑,还是习惯那个思虑成熟的顾灏南,不打无把握的仗,不做会后悔的事。
碰上顾小北,他的人生似乎正朝着颠覆的方向发展,他越是克制,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并不后悔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也确定了彼此的关系,他后悔的是,自己竟会被那种冲动的情绪掌控,继而对她造成伤害,
冲动,躁怒,他身处的环境并不允许这些尖锐的情绪存在,没遇到那个真实的顾小北之前,他一直以为,近十年来,无休止的阴谋,算计,争斗,早已将他的棱角磨平,岁月遗馈他近乎无情的冷静。
他见过很多女人,环肥燕瘦,过目即忘,而眼前这个娇小的身体,甚至可以称得上瘦弱,却让他莫名地想亲近,想倚赖,这是怎样一种感情,他们总是交集在生活的边缘,那样生动的顾小北,像一撮跳动的火苗,轻而易举地,就能闯入他的视线,打破他引以自持的冷静。
他从未试过,所以不懂,这种舍不下放不开的感情,他不知道别人的经历,如果单从他自身下定义,人间爱,不过如此。
折腾了大半夜,他真的有些累了,极自然地,将额头轻枕于女孩儿的手心儿,稍微暝目,积攒些精神。
女孩儿有舒醒的迹象,意识还混沌着,感觉右手有源源的冰凉输入,相反,左手的掌心却是不断的暖流,冷暖交替,从两个极端共同刺激着神经,她很努力地想要清醒,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到处是冷淡的素白,陌生的房间,算得上陌生的男子,还有,今夜之后,就是陌生的自己。
女孩儿垂眼,平视枕在自己掌心的男子,想抽回,又生出隐隐的不忍,此时的顾灏南,卸去了骇人的强硬,亲和而无害,思绪回溯至那些无助的夜,月夜的阁楼,那个靠在她肩上,聆听她“白日梦”的男子,与此刻重叠,一样的安详,一样的温柔。
敏感的掌心,分明感受到睫毛上下刷动的细微痒触,直觉,他醒了,女孩儿蓦地抽回左手,故意别开脸,不看他。
“醒了。”男子平静地说,眼中有短暂的欣喜,女孩儿没看见。
女孩儿不语,还是不看他。
“饿了么?”继续说。
继续沉默。
“你恨我么?”不依不饶。
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偏头看他,一样倔强的眼神,只是,不加修饰的冷淡,比无视,更伤人。
“如果我说恨,你会放手么?”轻浮的语气,好似随口问问,不抱任何希望。
“不会。”甚至没有片刻迟疑,生硬的两字,短促,却笃定。
女孩儿自嘲地笑笑,这就是顾灏南,专制得令人心寒,冷酷得近乎无情,“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恨与不恨,有区别么?”
默了良久,男子叹了口气,“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好好儿地跟我。”语气甚是无奈。
她早该想到,冷情如他,又怎会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设想,“我想怎样,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到底想怎样,小舅!”重音强调了最后的称呼,顿了顿,咄咄逼人,“你要我叫你什么,小舅?顾书记?顾灏南还是灏南?”
“随你怎么叫,你高兴就好。”淡漠的语气夹杂隐隐的挫败,连自己也生疏。
“好,我高兴就好,你不过想跟我上床,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在你身下达到高潮,我照样会不知廉耻地叫,小舅,小舅,那样,是不是更有乱伦的激情。”女孩儿像一只尖锐的刺猬,竖起满身的刺,以自己受伤为代价,也要刺伤别人。
话音刚落,甚至不等女孩儿喘气,男子一把便遏住女孩儿的咽喉,收紧的指节泛起森冷的白,“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一再试探我的底限。”最后一丝温柔也流失殆尽,只余下残酷的阴狠,好似她再取闹,他真的会将她掐死。
女孩儿不能呼吸,缺氧致使她面色铁青,瞳孔因恐惧而扩张,面部肌肉扭曲得狰狞,终于,男子松开了手。
空荡的房间,女孩儿凶猛的咳嗽声,久久回响——
二十三,北极星
三月末了,严冬的寒意渐渐消退,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春意融融,万物复舒,枝上,初生的嫩芽怯怯地,吐着新翠,鹊儿也欢腾得紧,追逐嬉戏,在枝丛间穿梭飞舞,婉转清啼。
顾小北便生在这温暖和煦的阳春三月,母亲说,春生的孩子都是带着希望降临的,顾小北就是这样的希望,在母亲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是顾小北给了她热爱生活的勇气,顾小北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她会像珍宝一般捧在手心儿里呵疼一世。
过了三月中,顾小北二十了,二十岁的顾小北总在想,母亲爱她,所以,才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以至于,十多年来,顾小北一直生活在那个美丽的谎言里,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要成为母亲的希望,要承载起母亲的幸福。
现实之于她,却太残忍,每当她以为,幸福近在咫尺,命运便铺开一张巨大的网,密密地将她罩住,绝望挣扎,脱逃无路。
一个多月了,那夜暗无星光,欲望扭曲了人性,烙下深刻的梦魇。
时间冷却了恨意,理智复舒,顾小北不会再像只愚蠢的刺猬,张开尖锐的刺疯狂反扑,伤人必先伤己,非但于事无补,反倒陷自己于不利。
十多年的隐忍,顾小北如果那么容易认输,也太对不起自己,自儿时起,历经年少,一直持续至今的信仰,不是他顾灏南凭威逼,胁迫,就能摧毁的,她就不相信了,顾灏南再本事,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顾小北没有放弃希望,十多年都忍了,她可以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顾灏南有太多的顾忌,他终究桎梏不了她,她再不会图一时之快而激怒于他,引火自焚实为下策,多数时候,顾灏南是冷静的,她只要顺着他的心意,倒也相安无事,况且,他的心意似乎不难顺从,一个多月来,他并无任何逾距的行为。
他有她公寓的钥匙,一星期大概有两,三次,他都是深夜来,动作很轻,他不知道顾小北浅眠,每次,她清醒着,却装睡,心里已经默下他的流程,将她裸露在外的手脚收进被子里,每每如此,她都会强烈地鄙视自己,竟有些享受那种温柔呵护的错觉。
末了,再掖好被角,没有更多的动作,他便退开,闭好纱窗门,在阳台上抽会儿烟,那样孤清的背影,遗世独立于静夜巨大的黑幕,每每令她移不开眼,之后,他会靠在卧室的沙发上小憩,到她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走了,甚至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他不曾来过,她笃定,不是梦,却比梦,还更虚幻。
“哎哟!”脑门儿的痛觉直接触动神经,顾小北脆生生地叫,仙踪林内,引得众人侧目。
“该醒了,天都黑了还做白日梦呐。”许鸣悠闲地吞吐烟雾,毫不掩饰嘴角的笑意,似乎很享受她的反应。
“瞧你那贱样儿,汽水喝饱了不是,没事儿找抽。”顾小北弯了他一眼,那斯就爱动手动脚,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诶,说真的,你最近老走神儿,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是钱的问题,我——”话未说完,自各儿打住,上次就因为钱的事儿,闹得不欢而散,现如今,仍是心有余悸。
顾小北看得出他的顾虑,也懂,人是真心为她着想,“哪儿能啊,”顾小北郑重地拍了拍男孩儿的肩,状似认真道:“鸣子,有你这哥门儿,我也知足了,不愁吃穿的,化妆品你也包了,就怕你爹哪天登门致谢,他家那金山银山,我顾小北也有分儿帮着败。”
许鸣暗熄了烟,眉挑得老高,“得,见过犯贱地,没见过我这么犯贱地,巴心巴肝儿地给人送钱,人还不待见。”
“生气了?”顾小北拿出她了得的谄媚功力,先是往人嘴里送了根烟,跟着过去,殷勤地点燃,“我不正吃着你的,穿着你的,脸上还涂着你的么?要不,今儿请你吃顿便宜的。”
许鸣睇着她,思讨着,这女人太恶劣,老爱耍些小手段,而自己居然会觉得,她恶劣得有些可爱,也生不起她的气来,他妈的,脑袋还真进水了。
“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心间开起花一朵‘‘‘‘‘‘‘‘‘”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那个男人,再不情愿,迟疑片刻,她还是接起。
“恩‘‘‘‘‘‘好‘‘‘‘‘‘就在那儿‘‘‘‘‘‘不用,我自己来可以了。”切断电话,顾小北抱歉地看看男孩儿,“不好意思,改天再请你了。”
男孩儿不说话,算默认了。
C大学生餐厅——
确定关系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单独约见。
顾小北不明白,他顾灏南什么高级餐厅没去过,偏偏约在C大的学生餐厅。
自那夜后,一个多月来,两人算第一次正式见面,持续低压,气氛尴尬,迟迟打不开局面。
顾小北再不会自作聪明地打破僵局,事实证明,每如是,必无好果,但也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就偷瞄,咫尺之距,对座的男子沉静地用餐,还是淡淡的表情,只是瘦了,才一个月而已,两颊明显凹陷,轮廓更分明了,女孩儿轻蹙眉,看来,他过得并不好,心底狠狠嘲弄自己,过不好的又岂止是他,顾小北,你还有闲情悲悯于他,你还嫌自己悲惨得不够彻底么,舅甥乱伦,闹到如此境地,你以为是谁造成的?
“生日礼物,迟了些,前阵子忙,又出了趟差。”男子变戏法似的,饭吃到一半,递出一个黑丝绒布的长型方盒,没有更多装饰,彰显低调奢华。
女孩儿微怔,僵硬地接过,动作极不自然,“谢谢——”话未说完,卡在喉咙处,稍微局促的样子,身份尴尬,似乎叫什么都不合理,终于,硬着头皮,“小舅。”
男子闷哼一声,算回应了。
“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男子挑拣着碗里的菜,甚至没抬头,状似漫不经心的样子。
“恩?噢,没,没什么特别的,正筹备一个音乐文化祭。”从激烈回复到平静,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算仓促了,仍是不习惯这样和平的相处方式。
男子抬头,嘴角淡淡地,“你要表演么?”
“恩,我有一支钢琴独奏。”女孩儿照实回答。
“‘白日梦’?”男子看着女孩儿的眼睛,波光柔转。
女孩儿被他锁着,移不开眼,直觉,要溺毙在那潭幽幽的澄孔,“恩。”受他蛊惑着,痴痴地回应。
“什么时候?”
“四月十三晚上八点C大文化楼三楼正厅。”语毕,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人随口问问,她也不必交代得如此详尽,大有邀人观礼之嫌。
男子低头,掩去了眸底的笑意。
吃罢饭,男子将女孩儿送至寓所,“你上去吧,我不送了,还有应酬。”说到应酬,口气有些疲惫。
“恩。”女孩儿轻应了声儿,开门下车,后脚刚着地。
“等等。”女孩儿回头,询问地看向男子。
“我会去的。”车子缓缓开动,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女孩儿怔忡在原地,他会去?他说的是音乐祭,还是?
顾小北回到公寓,两脚一蹬,甩掉了高跟儿,扑向她柔软的床,缓缓地打开方盒,眼前为之一亮,黑丝绒的映衬下,北极星的项链晶莹透亮,剔透的水晶纯粹无暇,眸中的晶彩瞬间黯淡,嘴角浮起冷笑,他想昭示什么,纯洁的乱伦?
二十四,谁的梦?
下了飞机,已经是暮晚时分,人间四月天,正是梅雨时节,无雨的夜,轻风携带着潮气,抚过面上,不免有粘腻感。
男子微微倾斜仰靠于后座,眉宇间有淡淡的褶皱,双目微暝,流露几分疲累,他是真有些累了,不是因为四月潮湿的气候,生于斯,长于斯,很能适应了,去了趟北京,整十天,白天开会,每晚牌局,饭局,至深夜,才算是散了。
“书记,这京官儿也恁不好伺候,谱儿是一个比一个摆得高,话中有话是一句比一句难懂,这肠子都拐了九曲十八弯了。”十来天的行程,何祁没比顾灏南少累,甚至于,很多重要的细枝末节,也要由他妥帖处置,总算回到自各儿的地盘儿,忍不住倒些苦水。
顾灏南淡淡地笑笑,嘴角挂一丝嘲弄,“胃口越来越大,底下多的是王延年那种人,狠命地往上塞,迟早得撑破肚皮,连本来利给吐出来。”
“书记,那王延年可是春风得意得紧,在那些京官儿面前,一副很吃得开的样子,您看,我们是不是要有些动作。”何祁有些沉不住气。
顾灏南冷哼一声,“急什么,王延年的独角戏也算精彩,无妨看下去。”
何祁再不多话,顾灏南的手段他看得多了,不动声色,后发而先制,每每由低调中脱颖而出,笑到最后的人往往是他,看来,京城的氛围搞得他神经紧张了,是有些沉不住气。
默了良久,“今天几号?”顾灏南突然问。
何祁查看了手机,回道:“四月十三。”
“去C大,老王。”几乎是承接着何祁的话音刚落,顾灏南吩咐道。
文化楼三楼正厅,他应该没记错,顾灏南进去的时候,演出已经过半,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落坐,希望不至于错过她的‘白日梦’。
看了几个小提琴独奏,大合唱之类的节目,疲态渐露,男子伸出两指轻捻眉心,试图缓解此种状态。
熟悉的旋律入耳,仿佛从梦中而来,顾灏南再一抬眼的时候,时光倒转至那晚,阁楼月夜,两个孤清的灵魂,漂泊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归宿,原来,顾小北便是顾灏南的白日梦,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曲终了,梦未醒。
人潮在四周涌动,流逝,顾灏南依旧停泊在原点。
谢幕后,不过五分钟,人流陆陆续续地散尽,偌大的会场顿时空荡下来,与先前的热闹强烈反差。
顾小北还端坐于钢琴的前座,久久不能抽离,每次弹及“白日梦”,她总是身陷其中,仿佛她不是演奏者,她是梦中人。
“顾小北——”清澈的男声穿透女孩儿的白日梦,落入耳畔。
女孩儿抬眼,舞台的柔光盈了满眶,如水温柔,“梓轩哥——”顾小北轻轻地唤,怕稍微大声,会打破这美梦,从几时起,她的梓轩哥,便只能存在于顾小北的痴梦中。
顾梓轩揉乱女孩儿的发,一手扶住她薄削的肩,“傻丫头,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三哥不是好好儿地在你身边么,来,给三哥笑一个。”
泪珠子零落下来,女孩儿笑得梨花儿带雨,终于,抵不过薄弱的泪腺,女孩儿伏在顾梓轩怀里大哭特哭起来,顾小北受了很多委屈,顾小北吃了很多苦,顾小北很累,离开了梓轩哥,外面的世界再大,却没有顾小北的避风港,还有许多许多说不完的话,她想告诉梓轩哥,但她不能说,只能放纵眼泪,肆无忌惮。
顾梓轩将女孩儿小心呵护在怀里,轻拍着女孩儿的背,任她哭着,温柔的眼睛流露出悲伤,为她,也为自己,他并没有比哭的人更好过,她还可以对着他哭,而顾梓轩呢,由七岁始,就承载起顾小北的痛苦,再合并上自己的痛苦,压抑在无望挣扎的沉默中。
顾小北便是顾梓轩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亦是必须承受之重。
女孩儿渐渐平复下来,由号啕大哭转为嘤嘤啜泣,现